本帖最后由 an安 于 2019-4-3 21:53 编辑
窦氏与玛丝洛娃 窦氏,年十五六,端妙无比,居住在郊外小村,父亲是穷困老实的农人。玛丝洛娃则不幸得多,她是女农奴的私生女,在她之前有五个妨碍母亲“工作”的孩子因为吃不到奶而饿死,她能活下来纯属意外,她三岁丧母,被两个老处女收养,她们叫她卡秋莎。她遇到聂赫留朵夫时与窦氏遇到南三复时一样,也是十六岁。
多么巧合啊,她们一个诞生于十七世纪的中国,一个落魄书生的聊斋里;一个诞生于十九世纪的俄国,一位伟大作家的世界观的激变中。同样的年龄,一般的貌美,遇上的男人都是同款,之后的故事却大相径庭。需要说明的是,任何一个人讲出的故事,都是他想让你听到的故事。我儿子三岁时,我一说“从前”,他便皱起眉头说:“哼,别说那话!”他比我脑袋清醒多了。作家在讲故事时,脑袋清醒得很,我们读故事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遇到聂赫留朵夫之前,是有人向卡秋莎提过亲的,但她不肯嫁,因为不想去过贫苦的生活,这导致聂赫留朵夫的出现触动了她的芳心,并在两年后,给了聂赫留朵夫诱奸她的机会。想必南三复的出现也未必就是打搅了窦氏“原本平静”的生活,即便生活原本是平静的,其内心怕也是早给一位富家公子的“捉臂狎之”留了门的,否则干嘛南三复来的时候,她要“稍稍露其半体”呢!“稍稍”,似无意实则有意。
如此说来,两个姑娘最终都被诱奸、都怀孕并被抛弃,不仅是因为他们遇到了同款男人,还因为她们自己内心中相同的目的。不同的是,卡秋莎是爱过聂赫留朵夫的,连对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悄悄的爱,她没有要聂赫留朵夫的诺言,聂赫留朵夫的所谓诱奸,不知是给出了“定不他娶”的承诺还是相爱到老的誓言。窦氏的“睨之,则低鬟微笑”,可理解为情窦初开,也可理解为一份默许,总之不同于爱,至少“允之”之前,重点没提爱不爱,主要是口头商定了娶不娶的问题,且要了“誓”。两个开端如此相似的故事,从此刻开始,就要走向截然不同的岔路口了。毕竟,蒲松龄和托尔斯泰想让我们听到的,并不是同样的故事。
南三复是无情的,他“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过缱绻”。而当窦氏催其婚娶之事,他却“假其词以因循之”。窦氏“以体孕,催并益急”,他“遂绝迹不往”。窦父找人问他,他不认账。窦氏求邻家妇人向他诉说自己的困境,他置之不理。窦氏抱着孩子去找他,“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他“戒勿内”。一连串的苦苦哀求和绝情抛弃,让窦氏变成一个极弱的弱者,让南三复彻底无药可救。因为蒲松龄没打算救他,没想让他活。唯有如此,窦氏才非报仇雪恨不可,她的报仇雪恨才会令人拍手称快!无论她采取了什么手段。窦氏要死,南三复也要死,他们都得死,他们都不能做人,只能做鬼。
聂赫留朵夫也是无情的,他丢下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就一走了之,没有未来也没有远方,就这样为一夜情买了单。卡秋莎是可以找到他的,他是两个老处女的侄子,她暗恋他两年,不可能对他一无所知。但她没有去找,她“一心想着怎样才能避开等待着她的耻辱”。像窦氏那样抱着孩子去哀求一份收容,在她看来,是对内心曾经有过的爱情的亵渎。那份真情可以被他人欺骗,却不可以被自己去玷污。她沦为了弱者,身上却有强者的光辉,可以让人肃然起敬。她可以沦为妓女,变得麻木,但她活着,还没死,还没死透。而她的自尊,也使聂赫留朵夫免于像南三复那样因一次次出演冷酷无情的角色而显得那般不可救药。因为托尔斯泰不想让他死,想让他复活,给了他复活的时间和空间。托尔斯泰要的不是弱者们的大快人心,连声喝彩。他要的是一切生命的复活。聂赫留朵夫、玛丝洛娃、每一位读者,在这位导师的引领下,复活。
蒲松龄,与托尔斯泰,他们写下几乎相同的开篇,因为他们看到了同样的现实,产生了同样的不满,怀有相同的愤怒。没有不满,就没有创作。如果是那令人愤怒的给予了作者创作的使命,那么作者回敬这令人愤怒的又该是什么?是拿着一把尺子,量他个分毫不差,量他个世所不容,量得他永世不得超生;还是走进他所处的环境,进入他的内心,千辛万苦为他寻个转还的节点?是用血的教训,告诉他以后走路小心点儿,有些事儿不可为也;还是保持对人类的信任,相信人性中尚有星星之火,引领他去走向心灵的净化和道德的完善?暴力,可以消灭豪情壮志,铮铮傲骨,却永远别指望撼动人性深处的自私、残忍、贪婪……而在布满恶的环境中幻想以爱的力量唤醒心灵的复活,想必托尔斯泰露出慈祥的微笑时,也要庆幸满脸的胡子帮他遮掩了无奈。这真让人绝望。
只有一点,两位是志同道合的:那两个孩子,都不该活。无论是在十七世纪的中国,还是十九世纪的俄国。
讲故事的人,只讲自己希望别人听到的那一个。听哪个,我们说了算。即使绝望,也不要塞住耳朵,我们还有孩子,孩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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