僰人归来

逐鹿江南

    对于极少有外人踏足的狼窝沟，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日子。九月初九正午，有人看见狭窄的山路上，有两个穿着一身牛仔服，戴着白色旅行帽，背着大牛仔包的男女，正朝村里走来。这里又不是旅游胜地，他们来做什么呢？聚在不远处的村民们望着那对身影指指点点，像看外星人似的议论着。

    那对男女走近村口，三五条狗站在远处狂叫起来。他们在一株村民们说不上树龄的需要三四个人合围的大柏树下停了下来，卸下背上的包袱。男人望着高大而树皮极其斑驳的柏树，摘下帽子，倒头便拜，长跪不起，甚至低声哭了起来。女人从兜里掏出纸巾，蹲下替男人擦着眼泪。村民们大惑不解，那个男人怎么对一棵柏树又是叩头又是哭泣？那棵树难道是他的祖先不成？有几个好奇的村民走到树下，看清了那对男女的真容：男人五十岁上下，一脸络腮胡，个子一米八左右，极是魁梧，一头长发披在肩上，颇有几分学者的风度；女人小巧玲珑，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

    男人站起来，从牛仔包里拿出一块极其陈旧的画得花里胡哨的布，看了一会儿，对女人说：走吧。

    布上画的是什么，村民们没有看清。他们预感到这对男女大有来历。

    他们进了村子，左顾右盼。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罗盘，边走边四处张望。

    是了，就是这里。他们走到一个山包下面，男人有些兴奋的样子，对女人说。

    山包半腰处有一眼水井，汩汩地向外冒着泉水。

    半山上，水井边，
    淘米洗菜养祖先。
    泉流一千二百步，
    平坝是我大宅院。

    男人口中念念有词，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到山坡下一处地势平坦的开阔地，在一家瓦房前驻足不前。

    男人对女人说：这就是我家祖先曾经的屋基，地名叫平坝。

    女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跟在他们身后的村民中有耳尖者，听见男人的话，转告了房子的主人。房主暗自心惊，不知道这对男女究竟意欲何为，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山里的夜色来得快。黄昏降临的时候，那对男女朝山包上走去。他们在山顶上支起帐篷。

    半个月亮挂在天空，洒下朦胧的清辉。女人拿出瓜果、熟食和一瓶白酒，摆在帐篷外铺在地上的塑料布上。

    那对男女坐在油毡上，开始进食。男人往纸杯里倒着酒，说：今天是咱们僰人的赛神节，不醉不休。

    女人说：缅怀归缅怀，不必把自己灌醉啊。

    男人说：慎终追远，对于一个民族，尤其是对于一个饱经沧桑、惨遭变故的民族有多重要，你是体会不到的。

    男人喝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唱了起来：

    僰人源自氐和羌，
    勇武西北射恶狼。
    辗转万里来此地，
    川滇黔境成故乡。

    男人喝得酩酊大醉，女人扶他进了帐篷睡下。

    那一夜，狼窝村的男人们彻夜未眠。他们聚集到族长家里，议论着那对神秘而诡异的男女。

    那个男人说平坝的屋基是他祖先的，这怎么可能啊？有人高声说。

    是呀，是呀！我家在这个屋基已经好多代人了，怎么可能是他家祖先的！平坝主人老杨心有忐忑地说。

    有人接着说：刚才我听见那男人说今天是什么僰人的赛神节。僰人究竟是什么人？

    村里有一个人读过高中，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文化人了。他拍了一下脑袋，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他说：我以前听人说起过僰人，但却想不起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了。

    族长捋着花白的胡子，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的先祖是明朝时候从洪州迁来这里的。追苗赶汉我倒是听爷爷和父亲说过，但什么僰人我却是闻所未闻啊！

    年轻人们问追苗赶汉的掌故。族长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明清湖广填四川的时候吧，外地迁徙来的汉族人，与本地的苗族等少数民族因为争抢地盘发生了激烈冲突。汉人在政府的帮助下，把少数民族追赶到贫瘠的深山里去了。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被我们汉人占据了。

    人们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但还是没有把僰人捋出个头绪来。

    狼窝村的人们在好奇与紧张不安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依旧下地劳作，放牛牧羊，和往常并无异样。根据族长的安排，几个年轻村民偷偷跟踪陌生男女。

    陌生男女收拾好帐篷，朝清溪河走去。从远方深山里流出的清溪河，流到狼窝村的一处平坦地，形成了一段深水区。一面是可以行走的低势河岸，一面是高耸的老鹰崖。山崖绝壁上，悬挂着好几十副棺木。

    男人举起望远镜，抬起头观看悬棺。

    老鹰崖，鹰难飞，
    僰人心向太阳追。
    要问祖骨在何处，
    七十二棺悬鹰嘴。

    男人放下望远镜，低声念叨起来，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指着最高处的一具棺木对女人说：瞧，那是我家先祖的悬棺。

    跟踪陌生男女的人回来，将所见之事告诉了族长及村民们。族长点了点头，说道：是了，他们的祖先应该就是被汉人赶走的苗蛮。看来，他们这次是来讨要他们祖先地盘的。

    老鹰山顶，是一处巨石围成的营盘，三面皆是悬崖，只有一条路可以上去。陌生男女在营盘里走走停停，男人不时蹲下来，抚摸地上的乱石，仿佛在触摸一段往事。

    老鹰山上大营盘，
    护我族人擎住天。
    可怜九月初九夜，
    明军破寨尸满山。

    男人登上寨墙的残垣断壁，望着满地凌乱的巨石，一脸悲戚，边走边念。

    男人哽咽着对女人说：当年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的祖先们遭此劫难，几乎灭族。呜呼哀哉！呜呼痛哉！

    女人赶紧安慰男人道：历史已然远去。你不是好好的么？我们的儿女不是好好的么？我们将来会更好。

    男人点了点头。

    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陌生男女走进平坝老杨家的院子。老杨见了，心里暗呼：不妙！

    男人走近老杨，叫了声：老哥好！

    老杨怯怯地问道：你们来我家，有何用意？这屋基可是我祖上留给我的……

    男人愣了一会儿，随即大声笑了起来，说：我不是来向你讨要屋基的。

    女人从牛仔包里拿出一把糖果，递给老杨身边的孩子，问道：这是老哥的孙子吧？

    老杨点头，没有说话。

    孩子没有接糖果，躲到老杨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打量这对陌生男女。

    不多时，狼窝村的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将老杨家的院子挤了个水泄不通，有人手里还拿了棍棒、斧头之类的器具。

    族长拨开人群，挤到男人跟前，说道：这位小哥，你说这是你们祖先的地盘，那可是要有真凭实据的！

    男子笑道：当然！这样吧，麻烦主人搬凳子来，容我坐下慢慢叙说。

    老杨搬来几条长凳，摆在院子中央。陌生男女和族长及几位年长的老者坐下，其余的人围站在他们周边。

    男人喝了几口老杨递来的茶，讲起了四百多年前的故事。

    我们的祖先是僰人，起源于西北地区的氐族和羌族。他们从夏商之前开始，渐渐向西南地区迁徙。我们的祖先披荆斩棘，在此繁衍生息，创造了灿烂的悬棺文明。周武王伐纣，尚武的僰人积极出兵响应，为周朝的一统建立了不世之功。你们村口的那棵柏树，是我第六十五代先祖于明朝洪武年间栽种的，已经六百多年了呢！作为一个弱小的民族，僰人受到历代王朝的极端歧视与残酷打压。尤其是在明朝万历元年，明廷以僰人不服从改土归流为由，调集十几万大军，对居住在川滇黔交界区域的僰人实施了灭绝人性的围剿。他们采取威逼利诱和大肆屠杀等手段，不断挤压僰人的生存空间。当年九月初九赛神节，僰人举行庆祝大会，所有人都喝得烂醉如泥。夜晚，明军乘机组织敢死队攀上城墙，攻破了僰人最后的堡垒，也就是老鹰山上的大营盘。明军对醉酒中的僰人疯狂屠戮，只有极少人逃了出去，幸免于难。他们不得不舍弃悬崖上的祖先，远遁云南昭通等地，隐姓埋名生存了下来。

    男人从牛仔包里拿出那张发黄的旧布，小心翼翼地打开，指着上面没有文字的山山水水说：这是我的先祖逃离此地后，凭着记忆画出来的他们的祖居地图。

    众人这才知道悬棺的背后有一个族群叫僰人，以及他们九死一生的惨痛遭遇，不禁唏嘘起来。

    族长问道：那么，你就是僰人的后裔了？

    男人道：是的。

    族长紧张地问：你这次来，是不是要索讨你们祖先地盘的？

    男人笑了，说：非也，非也！此地非僰人，亦非汉人的，乃是大中华的。我此次来，只是为了凭吊我的祖先。况且，我们僰人逃到异地，与当地各民族不断融合。现在的僰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僰人了。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包括汉人在内的许多民族的血液。

    男人指着身边的女人，说：她是我妻子，汉人。

    众人一颗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

    当夜，族长安排摆了长桌宴，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幼陪着已经熟悉了的陌生男女推杯换盏，欢声笑语烤热了这薄凉的晚秋之夜。

千幻烟

今天运气不错，抢了好几个沙发

逐鹿江南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4-17 08:49
今天运气不错，抢了好几个沙发

欢迎入座，上茶！

香薰古琴

问好江南！
这个标题我还百度了一下。僰是我国西南一个少数民族。狼窝沟来了一对奇怪的男女，他们一进村就对一课古树洒泪祭拜，作品一开头就抓人，故事由此展开，这对男女是远古僰人的后裔，他们是寻根问祖来了。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久远的赛神节是僰人一场浩劫。文学源于历史，历史给与文学厚重和灵感。作品中一对寻根男女是我国各民族传承历史的代表，各民族共同缔造了灿烂的文明，他们带着悠久的历史文化融入了中华民族和睦的大家庭。这篇小说语言成熟，写作节奏沉稳，故事令人动情，充满温暖人心的正能量。

徐得荣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4-17 10:24
问好江南！
这个标题我还百度了一下。僰是我国西南一个少数民族。狼窝沟来了一对奇怪的男女，他们一进村就 ...

附议古琴版主点评，加分支持。

野芒

如果闭目想象，你会觉得我们看这里的作品，就像聆听他们讲故事，语言，语调，语气，语音各不相同，都有着自己不同的风格和特色。江南老师讲的有一种很深沉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两个年轻人的寻根之旅，擦亮了历史，也折射了现实，消除了误解，更实现了融合。尽管情节简单了些，但给人的感觉，给人的知识，给人留下的一些思考并不简单。

逐鹿江南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4-17 10:24
问好江南！
这个标题我还百度了一下。僰是我国西南一个少数民族。狼窝沟来了一对奇怪的男女，他们一进村就 ...

谢谢古琴精细点评！

逐鹿江南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4-17 11:04
附议古琴版主点评，加分支持。

:handshake

逐鹿江南

野芒 发表于 2019-4-17 11:26
如果闭目想象，你会觉得我们看这里的作品，就像聆听他们讲故事，语言，语调，语气，语音各不相同，都有着自 ...

谢谢点评！辛苦了！

逐鹿江南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4-17 11:04
附议古琴版主点评，加分支持。

谢谢徐老哥！问候！

逐鹿江南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4-17 11:04
附议古琴版主点评，加分支持。

徐老哥多批评！

重庆霜儿

江南老师的小说徐徐道来，很有亲切感。这篇小说，在民族融合的正能量主题下， 一段历史得以复活。很有传奇色彩了内涵的小说。问好老师~！

休憩花园

厚重的历史感，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很新颖，加分支持。

逐鹿江南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4-20 14:43
江南老师的小说徐徐道来，很有亲切感。这篇小说，在民族融合的正能量主题下， 一段历史得以复活。很有传奇 ...

谢谢霜儿点评！周末好！

逐鹿江南

休憩花园 发表于 2019-4-20 17:54
厚重的历史感，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很新颖，加分支持。

谢谢点评！周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