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壁虎

香薰古琴

　　男人抓起两罐加多宝往她怀里一丢，夸张地耸动两个胳膊，好像要把自己耸上天似的，小跑着出了门，回头对她喊：磨磨唧唧的，都快胖成猪了，锻炼还不积极点。


　　阿琴慌忙换上运动鞋，把两罐饮料塞进口袋，匆匆跟了上去。她的运动服口袋大，还有拉链把门。


　　据说河边的垂柳依依袅袅，微风拂面，桃花绽开，正是踏青好时光。小区距离河边大约五公里的路，他俩很早他们就决定去河堤上跑步，拍柳树，看野鸭回来了没有。这是一个春风荡漾的午后，太阳像刚漂洗的衣衫，轻柔暖和且散发着体香。他们沿着人行道轻走慢跑，遇到障碍物就停下来，做些伸胳膊踢腿的活动，不一会两个人就感觉到热气腾腾。


　　她取出加多宝揭开拉环喝了一口，递给男人。


　　他没有接过去，伸着胳膊，朝着她的口袋弯了弯中指，示意另一罐也拿出来。


　　她不紧不慢地说：留一罐一会喝，才走了一半。


　　他用手指指了路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揪着一只红白相间的脏蛇皮袋的一角，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搜宝。蛇皮袋子敞开口，露出一根弯钢筋，还有几只纯净水瓶。女人从绿色的垃圾箱里抬起头，抹了一把脸，脏脏的手把一节黑蛇一样的辫子甩到脑后。


　　男人握着喝空的易拉罐，催促她赶快喝完。


　　阿琴紧喝了两口，打了一个冷嗝，说什么也不肯喝了。男人夺过来，仰起脖子咕咚几口就喝干了。把两个空罐放在她手里，朝着女人抬了抬下巴，这是示意她把手里东西送过去。男人每次喝完矿泉水都爱把空瓶子捏在手里，然后看到有捡破烂的，就走过去轻轻放进他的袋子里。阿琴弯下腰把易拉罐丢进蛇皮袋，让它尽量不发出碰撞的声音。她仔细看了一眼这个大姐，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还穿着一身红底子暗花的棉衣，脏着脸，尖长的下巴。她看也没有看阿琴一眼，专注地搜索着垃圾桶。


　　一个小男孩走过来，举着空空的健力宝，朝路对面的年轻女子挥着手。阿琴听到风送过来年轻的女子的声音：宝贝，把空罐放到阿姨的袋子里。男孩依然举得高高，像举着火把，稚声稚气：阿姨，给你。女人接过来，甩手直接投进了袋子。阿琴想起了老家的珍婆婆，她耳朵不好，一生都在无声的世界里操劳，老了还在田里收割。阿琴站在那里看着这个默不作声的大姐，她正好搜到一个纸箱，抖掉里面的烂果子，把纸箱在脚下踩成片状，丢进蛇皮袋子，然后拢了一把口袋，一甩手背到后面，继续搜索着向前走去了。


　　河堤上果然好风景，大坝附近，几个人穿着皮衣裤在水里用网沾鱼，一搾长的鲫鱼在水流急湍的地方跳跃。野鸭真的飞回来了，三三两两在芦苇间信步，偶尔伸着脖子在水底下叼出一条鱼来。河边最多是垂柳，扭着腰姿，轻舞广袖。两个人沿着河堤跑步，累了就停下来开始拍照，放松一会又兴奋地活动筋骨。


　　天色向晚，倦鸟归巢，河边渐渐清静了不少。这时候男人止步在一株合欢树下，喘着气对女人说：哎，老婆，带卫生纸了没有？


　　她摸摸口袋，失望地摇摇头。平时锻炼都要先装着纸巾，偏偏今天只装了加多宝。她埋怨着：都怪你催催催。不知道在哪里百度的，什么狗屁蜂蜜生姜水润肠通便。这下可好了，润肠润到半道上，还没有纸巾，看你怎么解决？


　　他扭过头前后看看，河堤下面花木刚冒出新芽，根本看不到有卫生间。他突然想起大坝附近好像有个公厕，旁边还住着管理员。


　　还能坚持几分钟。


　　男人走走停停，有几次还急速跑了两步，终于看到了大坝。柳树掩映下的一排房屋挂着醒目牌子“公共卫生间”。夜色渐渐袭来， 卫生间旁边的房间里映着昏黄的灯光，窗前一辆坏掉支架的自行车倒在地上。阿琴走过去，扶起自行车，高调地说：有人吗？自行车都倒了。她不知道里面的管理员是男是女，不敢贸然进去。男人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向喜欢活动腿脚的他乖乖地望着自己的女人。这种事只有她去最合适。他的肠子里已经泥石流泛滥了。


　　没有人出来，阿琴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写着“公园管理处”的白色半截布帘一挑，出来的女人让阿琴一阵喜悦。她依旧穿着那叫红底暗花的棉衣，鞭子像条小黑蛇。是那个捡垃圾的大姐。


　　姐，有没有手纸？我们平时都带手纸的……今天真不好意思，忘记带了。我老公肠胃不合适……阿琴断断续续，这种事情毕竟不是那么体面，她做着简单的手势。


　　大姐放下门帘，转身朝卫生间的大厅里走。阿琴急忙挥挥手，和男人跟在大姐身后。她顺着大姐的手势一看。大厅靠近墙角的地方竖着一块白色的牌子，歪歪扭扭写着“自备手纸”。


　　姐，我们忘记带手纸了，您借给我们一块。阿琴刚才看到大姐挑起门帘时，门口的床头放着两卷卫生纸。


　　手纸自备。我们不提供。大姐开口了，原来她会说话，且不是本地口音。男人听到这里，急忙点头附和：理解理解，可以理解。他不知道怎么办，急不可待转身走进了卫生间。手纸的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而他已经等不得了。


　　不是让你提供，是救一下紧嘛。男人走了进去，阿琴必须要讨出一块纸来，她跟着大姐走到她的住房里，才发现床上坐了一个男人，脖子上的肉黝黑敦厚，穿着橘红色的环卫服，背上几个印字“蓝天工程”。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画面上鬼子正在搜山。屋子不大，一张床比普通双人床规格小，一个简易柜子，地上凌乱地摆着绿色洗衣盆、脏鞋子，还有一口炒菜锅，里面是午饭剩下的炒青菜。


　　卫生纸是我们花钱买的。大姐拉过一个裹着被子的床单，盖住了那两卷卫生纸。


　　姐，那会在复兴路给你两个易拉罐……阿琴本不想这么说，她觉得说这句话不厚道。她是迫切想跟大姐套个近乎。


　　那你把你的罐拿走！大姐一屁股坐在床头盯着电视画面，床咯吱晃了晃。这时候阿琴的手机响了，是男人的电话：可以理解，他们不容易，你不要再为难人家了。到公园其他地方买上一包，这么笨。


　　姐，那附近有超市或者便民服务点吗？阿琴站在那里，尽量让语气平和一点。她最怕别人烦自己。


　　我们也不清楚。大姐一直看着电视，头也不回。


　　那你卖给我一卷，大姐。你的卫生纸是买来的，我买行了吧！你说多少钱。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怨气。


　　十块钱！女人依旧看着电视，一集结束了，画面上出现了香丹清的广告。那个脖子黝黑的男人没有转过来，五官一直很模糊，他握着遥控器开始频繁换台。


　　这种劣质卫生纸最多两块钱一包，十块钱能买几包呢，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但只能认了，她心里嘀咕着。估计男人这会已经肠胃轻松。


　　阿琴取出手机，打开支付宝：大姐，你的二维码，我把钱扫给你。


　　我没有二码，不懂那玩意。


　　二维码扫进去，和给钱一样，你以后买东西也方便。


　　不卖。我们没有维二码，你赶快走吧！大姐从床上站起来，看样子她已经很烦了，挥着手，下了逐客令。


　　阿琴的情绪这时候再也控制不住了，随着门“砰”一声她被关在外面。她举手拳头，火气十足地敲了几下说：谁没有个难处，这么为难人有意思吗……不就是一块卫生纸吗？


　　怎么了？是要手纸吗？我有。突然阿琴听到流利的普通话，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健步走过来，他穿着的运动服胸前左侧印着“群众体育辅导员”字样。他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递给了阿琴。


　　谢谢你！我老公在里面。是他需要。


　　不客气！你放心吧！老者疾步走了进去。阿琴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出来，她双臂交叉在胸前，盯着卫生间上方的灯光。一只灰黑色的壁虎畏头畏脑向着灯光爬行，突然折身，很快钻进砖缝里不见了。

随玉

天，我得加快脚步了，再拖下去灯灯不给我写壁虎了！太虚壁虎泛滥成灾

莹莹子期

沙发，沙发，虽然我现在看见壁虎两个字就晕，但是老大的支持还是必要的。

鴳雀

有一说一，也许你真的讨厌壁虎，但这篇文文与你先前的作品比，不在同一层次上。

千幻烟

    艾玛，壁虎又来了

重庆霜儿

这人大姐也太太太那个啥了，居然趁火打劫，我只想喊——打倒壁虎！

逐鹿江南

为同题小说加分，支持！
问候古琴！

野芒

我觉得必须感谢这个同题的发起人。正是因为这个最初的动议，才有了到今天还不断萌动出来的一个个关照底层人生活得靓丽作品。
古琴版主善于从大家容易忽略的生活细节发见东西，然后捕捉，提炼，让她升华，并且她特别善于描写细节，这恐怕是善于用心体味的结果。她能通过三言两语把你带入生活里，让你觉得一切刚刚发生过。

休憩花园

这是生活中的一个极细微的横切面，由手纸引起，又有细节上不凡自然的点缀，给人的感觉流畅，真实，结尾处稍显单薄了点。个感，勿怪。

徐得荣

老乡妹这个城市壁虎和其它的几篇不一样，其它的几篇是为了壁虎而壁虎，而这篇，我只看见那个捡破烂看公厕女人的冷漠与吝惜，只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城市人在内急面前的尴尬与无奈。城市边缘人与城市人之间的有一条不易逾越的鸿沟，不是壁虎无情，是城市没有壁虎自由而平等的生活空间。

草舍煮字

虽然有点急就章，但提出的问题耐人寻味。
农村人可能在城里遇到了太多的刁难，自觉在心理中划定了一条鸿沟。结尾的壁虎也是暗示着“迁怒”。谁之过，无法草率妄断。
与其他同题比，这篇站在城里人的角度，于不动声色中采用了对比的写法。仅此，我觉得就高出一筹。
或许是我过度解读，但我自认为懂你。

紫玉清凉

这篇小说所展示的东西，确实一言难尽。
谁是壁虎？在这里，谁都是，谁都不是。
因为，没有谁的位置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上一刻的高人一等，下一刻就会被反转。
这篇小说，写得确实有深度。

青青芳草地

拜读琴姐的壁虎，引人深思，城市生活中或许人人都是壁虎，生活在自己的狭窄空间里。

青青芳草地

看厕所的外地夫妻无疑是生存空间狭窄的壁虎，导致心理的狭窄；但是散步的夫妻以己之心 度人其实也是一种狭窄，最后碰壁也证明了这种认知的狭窄。人人为壁虎却未必自知，这篇小说的主题深刻！

青青芳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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