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9-4-23 15:18 编辑
城市里的壁虎
文/草舍煮字
(一)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那么大的蛾子了。它应该是豆青虫羽化的,每天只饮露水存活。当时,她落在在屋顶的灯光下,在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微微震动者翅膀,散发自己的荷尔蒙信息,静待生命中唯一一场爱情,然后去实现崇高的使命——留下后代,延续物种。然而,我并不因为自己毁坏了蛾子的好事而懊悔,或者悲哀,因为它是我的美食,我是它的天敌。
令我追悔莫及的是,当我迅疾扑过去咬住它的刹那,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一把苍蝇拍把我从天花板上打了下来。是的,后来我确定是苍蝇拍,之前我几次遭到它的袭击,都躲过了。这次失手,是因为这只肥嫩的蛾子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其实当时我已经快吃饱了,只是贪念占满了我的心。很长时间以来,我的菜谱都很单调,只有蚊子、潮虫,偶尔有几只苍蝇,连蟑螂也不多。昏暗中,我重重地摔下去,大脑发蒙,全身无力,吃力地翻过身来,还好是掉在布鞋上。彻骨的疼痛沿着脊髓传入脑际——我的尾巴齐根断掉了。十指连心,何况我断掉的是脊椎。十指连心,这个词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女人说的,当时她切到了手指,呜呜哭着叫她的男人。
我疼得全身颤抖,突然听到那女人一声尖叫,语无伦次,“哎呀妈呀!在在在……在那,那里……那里。”
糟了,被她发现了。我拼命窜到沙发下面,忍着剧痛钻到窗帘后面爬上墙壁。没有了尾巴掌握平衡,我左右晃悠差点掉下去,幸好四肢还能抓住墙壁,一路艰难地跑回了我的家——窗帘盒后面的一道墙缝里。这个墙缝下面看不到,站到窗帘盒上却可以看到房间的全景。这里冬天会有暖气升上来,要是有险情发生,还可以从最近的窗缝钻到室外。
趴在这个制高点上,我偷偷看见那个女人穿着长过膝盖的短袖衫,颜色和我的灰色皮肤一样,挺着怀孕的大肚子,光着脚战战兢兢地躲在桌子上,一只颤抖的手指着乱糟糟的床上。
她男人问:“在哪呢?”
“枕头,枕枕枕头上……你看……看它,断了还还……在动……”
男人拉过来枕头,女人又叫:“掉了,掉到到到床后面……”
男人费劲推开床找了一阵,说:“没有啊。”
原来他们没有发现我,看见的是我的尾巴。
(二)
前面我说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蝉和黄雀我都没见过,是很久以前大黑哥跟我说的。他还吃过螳螂和蝉,因为他是那种大个的壁虎种族。以我的身量是打不过螳螂的,只能想象螳螂和蝉在肚子里的感觉,肯定很爽。我要是吃一只,几天都不用去找吃的了——可惜我吞不下去。
遇到大黑哥的时候,我住在城北一个村子里,日子过得很艰难,每天都可能被老鼠、猫、狗,和鸡、鸭、鹅的追杀,生活在恐惧中。那些畜生是我的天敌,而且在这里捉到的虫子可能会带着农药。大黑哥是因为搬家路过我们村子的,刚好遇到我被两只鹅围捕,他勇敢地冲过来,叼起我跑进玉米地里。救命之恩,我永远不忘。
“大黑哥,城南的大树林那么好,能吃到那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搬到北边的山里?你穿过城市的时候多危险啊!”
“那片树林当地人说种了四五十年了,现在被毁掉了,说是要建开发区。”
“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山里吧。”
“山里特别冷。你这小身板,熬不过去冬天的。我带你去城里吧,在那里冬眠好过,吃的可能会有点单调,但是安全得多。没有鸡鸭鹅,那些猫狗和老鼠都肥得追不上你。你只要提防着人类就行了。”
“城里人吃……壁虎吗?”我很担心,人很厉害的。
“哈哈,他们不是我们的天敌,他们只是觉得我们丑。实际上他们为了捞钱和享受忙得要死,还互相提防,没空理你,而且女人都很怕你。”
我们壁虎才不丑呢!大黑哥玉树临风,是最帅的。他真是个好壁虎,为了护送我,他又折返回城里。我们走了很多个日落日出,一路上听他聊了很多。他走南闯北,见识广,说的很多事情我都第一次听说,我只有倾听的份儿。那段时光是我最快活的,最值得怀念的,真崇拜他!
(三)
房间里的男人没有找到我的尾巴,打哈欠伸懒腰,把吱哇乱叫的女人连推带骂下了桌子,一起上床睡下了。这一夜,男的呼噜震天响,女的一再被噩梦惊醒,也惊扰了我捉蚊子、小虫吃。虽然大黑哥说人类在黑暗中看不见我们,但我还是胆小。伤口很快就不太疼了,但是为了能再长出尾巴来,我要比平常吃更多的虫子。我笨拙地捕捉那些蚊子,体力还没恢复,收获比平时差得多。还好,在油腻腻的饭桌上一大堆脏碗筷中间,我找到那只奄奄一息的蛾子。吃饱了天也快亮了,我回到家里。伤口隐隐地疼,睡不着,我想着心事。
那女人怕壁虎,肯定是男人用苍蝇拍打的我。他的身体肥壮,秃顶,短腿,挺着大肚子。一开始我还以为人类是男的生孩子呢。女的瘦高,很白。两人的关系怪怪的,有一次两人喝酒,女人嘲笑男人开的饭馆的名字,叫做“五谷杂粮吃喝馆”。醉醺醺的男人恼羞成怒,打了女人两个耳光,叫骂道:“我他妈的就是五谷杂粮地里长出来的,咋地啦?我在你们城里开个小馆子,照样包养你他妈的城里娇小姐给我生儿子。你们城里人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才长出那么多要命的病。你妈的病就是这样得的,别忘了是我的十几二十万给她治着。那都是我用五谷杂粮,从那些大款富婆手里挣来的。你们城里人傻钱多心坏,玩不过我。……”他一喝酒话就停不下来。
刚住进来的时候,两个人晚上在床上折腾得很凶,男的穷凶极恶,女的哭得很恸。他们的汗味招来了好多蚊子,偷偷停在墙上、天花板上,暗中窥伺着床上那两块肉,静等着他们沉睡以后去吸血。这样的晚上很多,每次我都很容易吃得很饱。只是我不理解,不就是交配吗?我们动物一年也就一两次,不像他两人好像总是在做,把好事闹得那么辛苦那么残忍,好像像螳螂交配一样。大黑哥说男女螳螂交配以后,女的就把男的吃掉了。
天亮时,一种刺鼻的气味搅了我的清梦,爬出去看见男的光着身子坐在床边抽烟。女的醒来看见他的身子,皱眉转过身去。男的就伸手去拉被子,嬉皮笑脸地又要求欢。女人抱紧被子刚说了半句话,“大白天的……”男的又开始打她、叫骂,“妈的给脸不要脸!”打累了,他又点上烟,嘴里还骂个不停:“大白天看见咱长得丑是不是,咱丑咱有钱,你他妈的还不是得乖乖地钻我的被窝?没钱,连房东都不鸟你。就你那个相好的小白脸好看,还他妈的大学毕业,钱少的工作不想干,钱多的他没有工作经验,哈哈哈哈……娇生惯养什么都做不来。他妈的上学有什么好?我家那骚娘们带着两个女娃,把所有的地都种了……”
(四)
我尾巴断掉的第二天晚上,男的没有来,女人在床上坐到天快亮。白天她自己弄饭,睡了一下午,其他时间就是玩手机,有时打个电话。第三个晚上男人又没有来。女人还是睡不着,半夜哭着给男人打电话。
“那个……那个……壁虎尾巴,我觉得它,还……还在那里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小时候……我听说,它会钻进耳朵……耳朵里,我……害怕……”
“你们城里人就他妈的事多!农村那么多壁虎,也没有谁他妈的耳朵钻进尾巴。”男的声音很大。
“我……害怕死了……”
“别他妈的废话!这两天败家娘们跟我闹,生了一大堆赔钱的丫头片子,还敢跟我寻死觅活的。她娘家两个小舅子盯着我……明天,明天我给你送吃的……你好好给我呆着,要是去找你那小白脸给我戴绿帽子,我杀你全家!给我生了儿子就让你走,咱们两清……”男的大声嚎叫。
“别,别说了。明天你早点来啊,我这笨身子……生孩子特别疼,人家说还是有危险的……”
第二天男的没来,来了一个疯婆子带着她的两个疯女儿,冲进房间里“教训勾搭男人的小妖精”。她们恶狠狠地暴叫着,把那女人推翻在地剥光衣服,撕扯、踢打女人。打得她浑身青紫,到处都是血道子,头发也揪掉了。三个疯女人还抢走了首饰和钱,砸了所有的东西,骂咧咧地扬长而去。她们走了很久,女人才爬起来,身下一摊血。她吃力地找到手机打电话,不久来了一辆闪着蓝光,呜哇呜哇叫的汽车,下来穿白衣服的人把她抬走了。
(五)
后来,很多个日出日落过去了,房间里一直没有人来,蚊子苍蝇也来得少了。我又看见了在这附近活动的另一只壁虎。我们壁虎都有自己的地盘,但那是一只瘦瘦的、帅帅的男壁虎,我没有赶他。他每次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地面找吃的。虽然他不招我讨厌,但我还不想接近他,也许以后吧。他的这次出现,提醒了我,估计我的尾巴是被他吃掉了,这在我们种族是再正常不过了——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不应该放过。我不带恶意地走近他,想问问他见过我的尾巴没有。他先是警惕地远远看着我,我还没走近,他就羞涩地转身逃走了,头都不敢回。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那个男人的话,“就你那个相好的小白脸……娇生惯养什么都做不来。”
女人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她的肚子瘪下去了。她蹒跚地蹚过满地砸烂的东西,脚下叮当乱响,绊了一下,一头扑倒在倒塌的床垫上,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孩子啊!妈妈去陪你……”
哭了好久,她跌跌撞撞走去厨房,那里传来丝丝的声音。又过了很久,她拿着一个那男人的打火机进来,带进来了一种怪味。那次她在厨房把手切了,没注意锅里的水冒出来把火扑灭,就发出了这种味道。男人听到她叫,进来以后忙把那味道关了,还打了她,骂她是害人精。
她关紧窗扇,愣怔怔地坐在床垫上,好久好久,一动不动,无神的眼睛对着手里,五指紧紧攥着的打火机,怪味越来越浓了。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赶紧从窗缝溜了出去。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出日落,这段时间我在不同壁虎的地盘偷猎。要是被发现了,放下猎物离开也就行了,很少会不依不饶大打出手。有一次遇到两只男壁虎,为了在我面前显摆谁更强壮,打斗起来。我觉得无聊,有那功夫打架,还不如领我一起去捕猎。想起了勇敢善良的大黑哥,我头也不回地继续流浪。
天气冷下来了,在陌生的地方冬眠是可怕的,我小心翼翼潜回了家,我的地盘可能被其他壁虎占了。出我意料,墙壁各处和窗帘盒上没有其他壁虎的气味,令我心安,一阵欣喜。房间里的摆设恢复了原样,和从前一样住着一男一女,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事情。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女人却不是那个女人了。
地面上那个帅帅的男壁虎出现的次数多了起来,原来是他一直在为我看守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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