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童年】童年，骑牛看唱本

随玉

　　我知道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没人打理，我像野草一样疯长，穿着随便哪捡的宽大的衣服，光脚，吸溜着两条鼻涕，头发也乱七八糟，而且爬满了虱子。只要头顶一痒，手指伸到发间扒拉，随手一捏，有时候会捏出一只吸血吸得肚子滚圆的虱子，把虱子夹在两只拇指的指甲上一扣，“啪”的一声，虱子的肚子就会爆开，血喷了出来，留下薄得发白的虱子外壳。

　　我对头上的虱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排斥，觉得它们的存在就跟村边的一棵树那么自然，但有时候稍微闲下来的老妈看不过眼，她捉起剪刀，把我的头发沿着耳朵剪了圆圆的一圈，像个锅盖。就这还是无法虱子的疯长，最后，她干脆把我剃成了光头。我顶着这颗圆圆的脑袋走村串巷，不管走到哪，都有调皮的男孩子邦一下敲我的光头，然后跑到一边去笑。等我头发长出寸许长的时候，他们更喜欢摸了，大概茁壮粗黑的头发能让他们觉得像在摸胡子，男人都喜欢摸胡子，有点扎手，有点微微的痛和痒。

　　我似乎也没有要做点什么让人喜欢，总想去实践自己心里奇怪的念想。我用厚一点的带胶片的纸皮做了个风筝，剪成一条鱼的模样，这条鱼很丑陋，而且它没有眼睛。我在风筝上系上一根绳子，拿到小巷去放，那个小巷到处是家家户户从厨房里流出来的废水，黑乎乎的，臭熏熏的，我一面跳着脚避开水坑，一面举着风筝奔跑，但我的风筝没有骨架，我的手举多高它就飞多高，等我累了，手一放它就摔了下来。隔壁家的哥哥那会已经上五年级了，他肯定地说，你这风筝是飞不起来的！他越说飞不起来，我就越要放，一直在小巷里奔跑着，直到我确认它真的飞不起来才罢休。

　　放弃了风筝，我又对布娃娃感兴趣了，因为我看到堂妹有一个她姑姑送给她的布娃娃，那只娃娃长长的睫毛，金黄的头发，还有一条可爱的小裙子。我十分羡慕，但我知道我妈是不会给我买的，她没钱。我生出了做个布娃娃的想法。找出不穿的衣服，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后粗粗地缝起来，缝出四条分不出脚和手的布袋，再往里面塞棉花。身子也是一个小布袋，脑袋也是一个扁圆的布袋，我把它们都塞满棉花再缝起来。眼睛和睫毛是画的，嘴也是画的，没有鼻子，我不会画鼻子。头发是两条编成辫子的毛线，前面留了几撮刘海。

　　布娃娃做好后，我抱着这个扁扁的小娃娃到处走，有大人看到了，问我这布娃娃是买的吗？

　　“不是，我做的！”我傻乎乎地乐，把布娃娃给他们看，觉得自己的水平跟店里卖的差不多了。得意的我为了做出更像真人的娃娃，开动了脑筋，我不再修修剪剪的了，因为修剪出来的还是一个扁平的娃娃。我把妹妹的小裤子塞上许多破衣服，塞得鼓囊囊的，又把她的水鞋套在裤脚上，找出一件小衣服，扣上扣子，塞满破布，再把衣服下摆塞进裤子里，就跟小孩子穿衣服一样。没有头，我直接团了一团布填在衣服的领口，然后扣上一顶帽子，帽沿压得低低的，刻意不让人看到娃娃的“脸”。做好后，我扶着娃娃的胳膊，假装教她走路的样子，在屋里来来回回走。老妈从门外进来，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她看了又看我的娃娃，一下跑过来踢倒它，说这个娃娃让她害怕。大概她接受不了太真实的布娃娃，看着一个原本没有生命的东西成精，本身就让人难以接受，就像来自异世界的怪物。

　　再大一点，我没有了随便玩乐的自由，我必须要干活，不能再做个吃白饭的了。我开始学着挑水淋菜，两桶水压在肩头，压得整个人都委缩了起来，脖子上被扁担压出了一个硬包。我不可能撂挑子，老妈的叫骂声整个村子都能听到，而且，是真打，烧火棍随时都可以飞出来的。

　　我对自由的向往，只能寄托在那头牛的身上了！

　　我喜欢放牛，不是喜欢放牛本身，而是可以借着放牛的机会把自己放出去。这头牛是老爸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动的，只在他实在没空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把牛绳交给我们。唯有放牛这件事不会让我觉得累。我曾看到哥哥他们在日落时分骑着牛回家，他们坐在牛背上的姿势异常潇洒，半躺着，嘴里衔着一根草，两条腿在那抖啊抖。这种逍遥让我十分羡慕，也幻想有一天骑在牛背上慢悠悠往家走。不过，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女人不给骑牛，关于女人骑牛的“童谣”也十分下流龌龊，大意是“牛毛扎屁股”的意思，我没好意思学出口。不过我不是个女人，我还是个孩子呢，大概没人在意这种说法，至于那些小男孩，就让他们说去吧。

　　每当我逮着一个放牛的机会，我就千方百计要骑到牛身上，我腿太短，牛太高，跨是跨不上去的，我又不敢像我哥一样踩着牛的后腿骨或者牛头爬上牛背，只好拽住牛绳，把它赶到沟里，再从田坎上蹦上去。第一次骑牛，我还没来得及得意，那头杀千刀的牛就狂奔起来，把我掀了下来，我狠狠摔在田坎上，半天没爬起来，哭又不敢哭，只好苦着脸爬起来揉屁股，小伙伴们在牛背上笑得癫三倒四。

　　最温顺的牛要数那头老母牛，这头老牛不会对我有恶意，有时候我得以偷偷爬上去过过瘾，不过它的孩子却是个麻烦精。有时候我被任命单独牵这头小牛出去放牧，它调皮得很，牵到地里不肯吃，总是昂着头看远方，时不时甩甩尾，哞一声。我气不过了，你到底吃是不吃啊？我拽住绳子把它的头往下摁，它火了，抬起头死死瞪着我，然后追着我在田里转圈圈。没被它追上算是好的，我小伙伴曾被她家牛顶住屁股，裤子挂在牛角上都拿不下来，最后用镰刀割破的。

　　许多文学作品里，牧童好像都要有一支笛子。我没有笛子，不过我可以自己做哨子。新鲜的草叶放在嘴巴里是可以吹出声音的，只是那声音像放屁一样“瘪—瘪——”响。稻子开花以后，那个饱满的根系也是可以做哨子的，拔一根稻子，把最底下的竿儿掐出一节，两头往中间压一压，压折了，散开花了，放到嘴巴里吹，这个声音比草叶要大一些，连贯一些，只是吹着需要力气。实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食指和大拇指捻在一起，放进嘴里可以吹出极响亮的哨声，就像武林高手那样。《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呼唤玉蜂就是把一只手指放进嘴里吹的，我还没学会一只手指吹，我是跟堂弟学的两只手指放嘴里吹，他说他学这个学了三个月，他还断定我三年也学不会，结果我不到半个小时就会了，把他惊得目瞪口呆。我为这个技能得意了很久，数次在同学面前炫耀，有一次在吹的时候被校长看见了，他指着我，手一抖一抖地警告我，说只有流氓才吹这种哨子。我不想当流氓，就戒了。

　　我们放牛的地界是有限制的，有一个地方被大人严令禁止，那就是上桃村。

　　这里有两个桃村，一个上桃村，一个下桃村，上桃村在高一些的坡上，下桃村在矮一些的平地里，我家在下桃村。别的地方还有一个桃村，不过我从来没去过。这两个桃村的人都姓卢，我还知道上桃村有一个年轻男孩的名字跟我哥一模一样。我爸说，上桃村有一户人家，生四个孩子，取名为“饿、小、米、饭”，那个年代实在饿狠了，馋小米饭馋得不行，干脆给孩子取了这名儿。不过这些只是传说，我甚至不敢从上桃村的村中走过，只远远看一下他们村口那棵枝叶茂盛的大榕树。

　　上桃村和下桃村有深仇大恨，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在分田到户的那年，上桃和下桃因为一块坡地起了争执，上桃村说这地是他们的，下桃也说这地是他们的，争来争去，都火起来了，大人孩子都回家扛了桌椅板凳竹竿啷头，要火拼一场，据说那场仗打得异常惨烈，还有人混乱中被打破脑袋。不过后来经过当地政府介入调查，查清这块坡地实属下桃。上桃的人不服，但又无法抗拒政府，便耍起癞皮，他们也承认这块地属于下桃，但地里种了他们的树，所以下桃的人不能动，谁动要谁的命。

　　上桃的人不锯掉树，下桃的人就不能种地，两方就这么僵持着，至今那块地还在那里，2019年了，过了快四十年的岁月。树也长得枝叶繁茂，不过已经没人想要去种它了，它如今成了乱葬岗，有时候我们会去那里扫扫落叶，找找稔子果。

　　上桃和下桃之间有一条水沟隔开，这就是两个村子的界碑了，两个桃村互不来往了十几年后，那些不明事理的牛经常越过界碑，跑到禁地里去吃草，一开始谁也没把牛送回来，也不杀，逮着了就拴在村口那棵大树上，丢牛的人家找了去自己牵回来。再后来，越界的牛越来越多，两个村子便渐渐打破了僵局，开始走动起来了。我们的仇恨，靠一头牛来破解，这算不算骑牛看唱本，走着瞧？

　　关于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除了追寻自由，还有饿。

莹莹子期

沙发，必须的。等我看完了再砸你，我就不信挑不出一块骨头喂我家大黄，哼。                       

随玉

我先响应草舍兄的号召，写个童年。草舍兄，记得给我豆豆哈！

香薰古琴

我先给你个豆豆，秋天换个脖子围的。作品列举童年趣事，文笔潇洒活泼，往事心酸快慰，我也有童年了。等着。加分鼓励！

槐安.

这样的童年，当时固然貌似贫瘠，而后却是一笔丰厚的财富。

断肠崖居士

关于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除了追寻自由，还有饿。——两个村子结仇几十年，真的是对一代人印象深刻啊！

草舍煮字

超龄儿童节日到，玉兄打响第一炮。
放牛小妞苦作乐，苦尽甘来有好报。
再献对联一副：
妞妞放牛牛拧妞妞拧牛
妈妈骑马马慢妈妈骂马

香薰古琴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5-11 23:19
超龄儿童节日到，玉兄打响第一炮。
放牛小妞苦作乐，苦尽甘来有好报。
再献对联一副：

绕口令闪亮登场，我坦白，我念了两遍

草舍煮字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5-12 09:02
绕口令闪亮登场，我坦白，我念了两遍

找裁缝把舌头熨平。      

鴳雀

这篇帖子读罢才明白谁是最可爱的人。
淘，真淘，实在淘，可爱，真可爱，实在可爱。“哔噗”掐虱子的生动，自造布娃娃的酸楚，牛背上吹笛“瘪，瘪——”放屁一样的幽默，组成幅幅画卷，在诙谐的调侃声中含泪笑谈童年过往的贫乏，羁傲不逊向往自由的初心。
那个头像布娃娃真不是好惹的，不是吃素的，它是被童年的磨砺开过光的。

千幻烟

最后一句结尾，乃是点睛之笔，赞！

槐安.

精华推荐：每个人的童年，有时代感，有自定义，有内心深处的跳耀，此文具备了以上特征，推荐之。

水如空

我对童年的印象，除了没有自由，就是贫穷。不过饿还没有体会……

高骏森

随玉老师放牛的文章也勾起了我童年放牛。整个童年、少年、青春期，寒暑假、农忙假、周末，放牛都是我，我跟牛的感情是很深的。

童心是

作者跟牛的感情是很深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