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欧阳梦儿 于 2019-5-14 10:03 编辑
文/欧阳梦儿
(一)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这个说法既温暖又动情,溢逸出满满的温情与溺爱。又一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可见女儿真真儿是水做的骨肉,上帝派遣来的小天使,有女儿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父母,让人忍不住想说:“宝贝,谢谢你来!”
假若女儿这辈子还想做父亲的情人,也只想做父亲的情人,情况会怎么样呢?
《倾城之恋》是止庵主编的张爱玲又一个集子。它包括《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封锁》、《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连环套》。这个集子都是关于婚姻家庭的故事。有畸恋、苦恋、不伦之恋等等。是张爱玲较早时期的作品,算是张爱玲的第一个集子。故事人物大多青春张扬,笔锋虽然一贯的冷峻,笔调却少了许多深沉,多了几分轻快。 《心经》讲一个女儿与父亲暧昧七八年,一个无视妻子的存在,一个无视母亲的存在。做母亲的出场极少,语言极简。故事发展到眼看无法控制,风驰电策滑向深渊的时候,母亲挺身而出,刚柔并济,挽女儿于危崖,表现出她大山般的母爱,和坚韧、坚强的东方女性之美。
目光从《心经》这个标题掠过,心里猜度作者的深意。如果从佛议,心经有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中的《般若波罗蜜心经》,乃“定心之径路”,告诉你怎样运用智慧到彼岸。又或者可以单纯从字面意思去理解,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鲁迅有首打油诗:“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心经》是不是暗指这个家庭里的三个成员,各自心里那本“经”呢?
(二) 最单纯的女儿心,其实也是最霸道,埋藏最深的“阴谋”心。她以她的“孩子气”为伪装,以“女儿”这个伦理身份为盾牌,瞒天过海,在家里与父亲玩着女儿与情人的双重身份的游戏。她利用母亲的信任与爱,巧借男人喜新厌旧的心理,成功将父母之间的爱慢慢杀死。进行得不知不觉,一块一块割碎,犹如凌迟。
“爸爸”是叫给外人听的,女儿这个角色是扮给别人看的。而实质呢?
张爱玲此篇可谓草蛇灰线,因由深埋。开篇,人物与环境的细致描写,初看,只觉手法独特,用词奇异,全篇看完再回味,方知用意极深,实在是比喻奇巧,人神合一。这样不动声色的暗示,一箭双雕的技艺,世上也唯有曹雪芹了。从这一层讲,也正印证了她自己说受《红楼梦》影响极深的话。
“……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袴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才看时,不禁问,不就是一个坐姿么,干吗费那么大力气来写?什么叫“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当你带着这些问题看完整个故事,你似乎有些懂了,这段描写里,为什么说“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了。孔雀蓝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这是实写,更是暗示!这部分是“心”的位置,我们没办法看清楚小寒的“心”,它有着太好的“保护色”。
埋线继续:1)通过同学的口:“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在世。” “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是她自己的母亲。” “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2)同学问:“你今天二十岁生日 ,你爸爸跟妈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 3)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的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天上八层楼来。小寒道:“我爸爸回来了。” 小寒呃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4)“……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 5)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小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
张爱玲就是这样,撒豆成兵,一步一步 揭示父与女,夫与妻,妻与女的关系。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母亲,缄默成一个微笑,一个忙碌、操劳的背影,卑微而心酸。直到最后,寥寥数语,一串行动,如平地春雷,颠倒感知,令人震撼。
(三) 小寒虚岁二十,却拒绝长大,哪怕是一对显得成熟的耳环她也不喜。因为她内心里明白,“恋父”是可耻的,世所不容的。唯有躲在“纯真无邪”的光环下,他与父亲的过份亲昵才不被指责,不被怀疑。同时她也害怕父亲的“觉醒”,父亲不吃冰淇林的一个借口,她会介意;同学随口的一个“老人家”她会辩驳,她敏感于任何一个关于她与父亲的年龄差距的话题。
她利用龚海立这位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唯独喜欢她这件事,大玩手段,转弯抹角呈口舌之能,竟然只是想让父亲吃醋与紧张。父女俩有段对话极有意思: 峰仪笑了一笑……”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的用意。” 小寒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环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他!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这样想。我不能不也到这么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小寒自己不喜欢龚立海,为了刺激父亲的记忆,故意造谣龚立海要跟波兰订婚,装出失意的样子,成功鼓励龚立海向她表白真情。骑虎难下时,利用龚立海对她的痴心,把他转让给与自已有几分相似的好友绫卿。 父亲提出要带母亲离开,小寒醋意大发。认为母亲配不上父亲。并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这样做,是对龚立海事件的不满的报复。于是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立海、段绫卿做媒。 当从波兰嘴里得知父亲与绫卿同居,小寒的心凌乱了,找到父亲说绫卿“人尽可夫”。劝说父亲不成,从来只称母亲为代词“她”的小寒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旁敲侧击,希望母亲行使妻子的权力阻止父亲“学坏”。谁知母亲来了个“钉头碰铁头”。小寒大失所望,只好游说龚立海,希望龚立海实践跟绫卿结婚的承诺。峰仪收拾行装另开别府,小寒陷入疯狂,满城寻找绫卿家人,以为可以向他们施压……
由此可见,小寒人小,心不小,典型的人小鬼大。
(四) 对于一个非常爱恋自己女儿的父亲,峰仪也时常在矛盾中挣扎。请看下面一组对话: "小寒,我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叹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他似乎转念一想,又道:“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
峰仪是个有名望有权力有地位的男人,他当然不能让女儿越陷越深,他太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他早有打算,所以才会在女儿二十岁生日的当天,缺席,迟迟不归。但是小寒是这么漂亮、可爱。当她搂着他脖颈撒娇、亲昵的时候,他是那么沉醉,难以自拨。他越来越感觉,女儿牙黄的青春胴体,象火,时刻准备烫伤他——他害怕了!他不得不寻找出路,救人、自救。
既然想着改变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峰仪首先想到的是揭开那层窗户纸。生日当晚,当小寒再次跟他亲昵、玩笑时,他拉住她的手,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 峰仪道:“别哭,别哭。”
对女儿不正常的依恋,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她老了,你还年轻——”;“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么快。”女儿反驳:“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仿佛我有意和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面对女儿的气恼、难过。峰仪自省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事情是怎么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峰仪知道,女儿对自己的爱恋已深,劝解、开导,无异对牛弹琴,唯有猛药一剂方可断根。所以他的目标锁定了女儿的好友绫卿。绫卿因为母亲早寡,嫂子早寡,她俩对鲜活的生命有一种天然的恨意,绫卿巴不得早日借一方跳板逃离。绫卿的迫切与峰仪的求爱,正是一拍即合。
“ 为了女儿”,做父亲的另寻新欢,开府别住,一切那么光冕堂皇,顺理成章。理直气壮得甚至用不着与妻子打个商量。绫卿跟小寒长得极像,一样的年青,一样的漂亮,一样的青春胴体令人心情激荡。
那么家里的两个受伤的女人呢?男人顾不得这许多。
(五) 父亲抛下自己,跟自己的好姐妹绫卿好了,小寒又气又急。知道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于是刺激许太太道: “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的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 以后一有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面对女儿的指责与怒吼,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我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女儿与自己的丈夫,无视自己的存在,大行暧昧,做母亲的心情可想而知。但这位母亲,本着信任的原则,居然没察觉,这该是一颗多粗的心呢?也是,哪一个母亲会把自己看来天真无邪的孩子,往邪恶的方向去想呢?丈夫痛爱女儿,女儿依恋父亲,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女儿用她的可爱,二十年如一日,牢牢把丈夫黏在这个家里,夫复何求?至于丈夫对自己日渐冷淡和疏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个夫妻还天长日久的如胶似膝呢? 又或者,这位母亲后来的后来,也有一些觉察。只是隐隐的,难以启齿,没有真凭实据,没法发作。又或者,眼看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什么实质性的,不可挽回的地步,只寄希望于女儿长大,遇上别的诱惑,自然而然地解决也未可知。毕竟,窗户纸捅得不好,丢掉的不单是生活的保障,还有至亲无法面对的失去。可是,现在不同了,丈夫采取了补救行动,做母亲的岂能不统一战线?所以我们读到那些回答的时候,总感觉暗含机锋,似有所指。
事发之前,丈夫的冷淡,女儿的无情,这位母亲采取的是隐忍,是母亲的仁爱。丈夫另结新欢,离家别居,这位母亲云淡风轻,显得自尊自爱。面对女儿的怂恿、挑拨,母亲绵里带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为人母的智慧。 事发之后,这位母亲对丈夫和女儿是两种毅然绝然的不同态度: 小寒以前欺凌母亲惯了,所以把父亲的哀怨全部转嫁给了母亲。直接动作就是三脚两步奔到阳台上,豁朗一声,把母亲刚修剪过的绿磁花盆踢到水沟里云。……倒在竹篱芭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手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的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看看,我们都当这个母亲是病猫,原来是该出手时便出手。语言上也是反应敏捷,争锋相对,一针见血,半点不让人的。以前装傻,因为对家人有爱。现在河东獅吼,同样是母鸡对小鸡崽的呵护——这事也是承认得的?!
而许太太对丈夫呢?温良依旧,不悲,不喜,不疑,不问,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只问:“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给你打点行李去。”
父亲走了,小寒魔怔了。她跳上了一部公共汽车,走向荒郊。她认为既然绫卿的母亲这么糊涂、暴燥、固执,既然她绫家嫂子都能支配她,她一定也可以。她要去那个陌生的地方,寻到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做最后一博。
几乎同时,大雨倾盆中,许太太赶来,以峰仪车祸为由,骗回了女儿。知道真相的小寒当然火起,攀开油布就要往车下跳。此时这个向来软弱无用的女人,威风八面地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并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恨她。连肌肉挨碰都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她痛斥母亲早干什么去了,早不管管她。许太太这时姿态放得很低很低:”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你叫我怎么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我不许我自己这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故意的!”
“过去的事,早过去了。”
“你父亲他不爱我们了,强留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你不能跟龚海立结婚,你不爱他,以你的脾气岂能对他好?你自己又岂得好?”
许太太做的永远比说的多。第二天,果断把女儿送去远方,让她开始新的,不一样的生活。
半夜醒来,小寒发现,母亲还蹲在地上,耐心细致地替她整理衣箱……
“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许太太把手搁在她的头发了,迟钝地说了她这一生最朴素也最动人的情话。
母亲的慈爱,许太太最终得以挥洒!
小寒伸出手臂来,象攀她父亲的脖子一样,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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