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在原地

林小白

　　风停在原地

　　文‖林小白

　　一

　　风是有味道的。

　　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村南头到村北头，德成老汉能够分辨出风中散发出的每一种味道。村东头的风是蜂糖李和枇杷的味道。村西头是桃子的味道，村南面是玉米和红薯的味道，到了村北头的风，就有了青草的味道。可是，现在的德成老汉闻不到风的味道了，准确说，是闻不到故乡荷塘镇熟悉的风了。

　　德成老汉是被儿子栓子用小轿车接到凉城的。德成老汉离开荷塘镇那天，家里来了不少亲朋好友，栓子请大伙儿吃饭，在镇上最好的酒店下馆子。亲戚朋友们羡慕的声音将德成老汉淹没在一片幸福的漩涡里:“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栓子他爹没白活啊，啧啧啧，这回算是熬出头咯！”德成老汉嘿嘿笑着，喝得熏熏大醉，被儿子搀扶着坐进轿车，晃晃悠悠就进凉城了。

　　想起儿子栓子一路走来，德成老汉心里又辛酸又甜蜜，有点五味杂陈的意思。栓子娘死得早，那年夏季，地里的庄稼遭了白雨（冰雹），几乎颗粒无收，家里揭不开锅，德成老汉便和老婆子一起到老外家（亲家）借粮食，背回来的途中，老婆子不小心跌了一跤，就这样没了。医生诊断是突发性脑淤血，低血糖是诱因。不管如何，老婆是没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不是？况且还有个孩子要养活，打那以后，德成老汉又当爹又当娘，硬是在一亩三分地里刨出了爷俩的吃食，后来，政府号召村里人去临县水果基地学习精品水果种植，德成老汉学习后就在自家地里种上了枇杷和蜂糖李，日子宽裕起来，栓子也争气，考试成绩名列前茅，顺利考进了县里重点中学，经过努力，又进了市里重点高中，一路顺风顺水，又进了重点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端起了“铁饭碗”就在城里买了房子。

　　刚毕业那几年儿子手头拮据，首付德成老汉帮衬着，德成老汉记得当时卖掉了家里的耕牛和三头猪才凑足首付，让儿子在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卖牛卖猪的时候德成老汉有点肉疼，但心里是甜的，毕竟让儿子在城里立住了脚，有了新家，哪有娘老子不帮衬儿子的嘛？儿子出息了，老子也跟着高兴。令德成老汉更高兴的是，儿子栓子有了房子之后，很快又有了媳妇儿。媳妇儿也是城里人，漂亮，寄回来的照片让德成老汉高兴了好几天，姑娘家皮肤瓷白瓷白的，像莲藕，不像农村姑娘，常年受风雨雨打，皮肤黑得碳似的。好事儿不断，结婚不到一年，德成老汉就抱上了孙子。

　　没几年，孙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了，栓子便动了心思——接老爷子进城。一来可以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享享清福，二来可以帮着接送一下孩子，一举两得。就给老爷子挂了个电话。

　　一开始德成老汉放心不下地里那几亩蜂糖李和枇杷，前脚一走，后脚这果树还不给撂了荒？那可是十多年的心血啊，就像陪伴自己成长的孩子，那能说撂就撂？可是架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再说儿子也是一片孝心，能硬下心肠拒绝？拖延再三，终于在找到可以托付的人后，德成老汉将那片果园承包给了村里同样种植水果的癞三。癞三人长得不咋的，脸上斑斑驳驳，听医生说是得了白斑病，没法治，可是伺弄果园可是一把好手，将果园交给他，德成老汉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才安心去凉城，帮助儿子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二

　　凉城的风是寡淡的。

　　德成老汉像狗一样抽着鼻子，嗅着风里的味道，那味道让他感到陌生。没有水果的香味，没有青草的香味，没有玉米的香味，有的是钢筋水泥的味道，有些硬。德成老汉闻不惯那种生硬的味道。

　　栓子定时会给德成老汉一些零花钱，这让德成老汉有些不自在。本来嘛，儿子孝顺老子，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伸手接钱的时候总有些尴尬，哪有从前大箩筐卖枇杷卖蜂糖李数着赚来的钱舒坦？零花钱多半花在了孙子身上，买玩具，买零食，凡是孙子想要的，德成老汉都会不遗余力给他买。不过，还因为这事儿引起了儿媳妇的不满。起因是德成老汉为在路边摊给孙子磊磊买了一碗油炸洋芋。

　　“爹，你咋能给磊磊买那玩意儿呢？路边摊多脏啊，细菌多，孩子吃了会闹肚子。”儿媳妇儿有些抱怨的意思。德成老汉悻悻然，唯唯诺诺。心里老大不乐意——栓子以前想吃还舍不得买呢，现在有条件了，孙子想吃，吃一点，能咋的？可是，委屈归委屈，德成老汉不会放台面上来说的，儿子也是要面子的人嘛。公公和儿媳妇吵架，成何体统？

　　日子流水一样过着，平淡如水。

　　德成老汉早晨送走孙子，儿子儿媳去上班之后，德成老汉就闲了下来。有些无所事事。一开始栓子建议老爷子到广场上和那些老头一起学学打太极，儿媳妇也在一旁撺掇。可是，德成老汉认为那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一半是不会打，另一半是和人家不熟，瞎掺和啥呢？说得多了，见老爷子没这兴致，栓子也就不提了。

　　不打太极，也没个摆龙门阵（方言:聊天）的，德成老汉在这样的时光里就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了。好在德成老汉有自己的爱好——抽旱烟。这习惯已经保持多年了，以前干农活儿困了累了乏了，田间地块随便找个阴凉的地方抽上两口，力气又像拔节的小麦一样长了出来，来到城里后，儿媳妇儿怕那股子旱烟味儿，德成老汉就缩手缩脚，不敢在家里抽了，只有等到儿子儿媳上班，德成老汉这才抽空去楼顶抽上两口。

　　栓子在城里买的是高层——26楼，整层楼有30层。每次上下电梯，德成老汉都有一种上天入地的感觉，身子悬着，起起落落，有些闷。到了楼顶，德成老汉在烟杆里塞进去一卷旱烟，整个人才算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以前上楼顶，德成老汉都是一个人，楼顶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小世界。每次上楼，德成老汉都会望向老家荷塘镇的方向，边抽烟，边想念那片果园里的果树，以及枇杷、蜂糖李成熟后果园里满园的果香味。黄澄澄的枇杷，青绿色的蜂糖李，每到成熟的季节便沉甸甸压弯了树的腰肢，多么喜人的画面啊，如今，它们又长高了吧。

　　城里面不缺少水果，超市里摆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水果:火龙果、苹果、李子、樱桃、西瓜……应有尽有。可是，德成老汉总觉得它们不如荷塘镇的水果香甜、干净。每次买水果回家，儿媳妇总是要左洗一遍，右洗一遍，据说是怕有农药残留。荷塘镇的果树从来不用农药喷洒，果子熟了，摘下来就能吃，甜着呢，那用得着这么神神叨叨的？

　　今天，楼顶上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其实嘛，楼顶是大家的公用区域，有人是正常的，可是忽然这原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多了一个人，德成老汉还是有些不习惯。

　　三

　　德成老汉仔细打量着楼顶的“入侵者”，对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头发绾了个髻用发夹束了起来，发丝间已经有了些银白，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削，略显老态。老太太一双眼睛混浊地盯着远方，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老太太便最先打破了僵局。

　　“老哥子，问你个事儿，我眼神不太好使了，那边是米箩镇的方向吗？”老太太说着，用手指了指之前她盯着的方向。

　　“是，是米箩镇，靠边上的就是荷塘镇了。”德成老汉说。接着又问:“大妹子是打那边来的吗？”

　　两人一问一答间，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太太:我是米萝镇那边过来的，儿子孝顺，在城里开公司，年薪好几百万，买了大房子，就把我接过来了。吃好的，穿好的，每个月还给好几千的零花钱。

　　德成老汉说:可不是嘛，我儿子在城里做公务员，也很孝顺，也把我从荷塘镇那边接过来了。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

　　两个人你夸过来，我夸过去，最后话题转移到老家上面，有了一会儿的沉默，都有些伤感。

　　老太太:还是老家好啊，穷是穷了点，可是就是忘不了家乡的味道，到了玉米成熟的季节，那玉米棒子，又大又甜，颗粒饱满，圆滚滚的。哪像城里啊……吃根玉米都得买，还不好吃。

　　德成老汉:可不嘛，在我们荷塘镇那边，瓜果飘香，尤其是枇杷、蜂糖李熟了的季节，那果香，啧啧……城里种的那叫啥，那能叫果树？都种在花盆里了，果子熟了吃也不能吃，还卖得死贵！一盆得几百块钱呢。

　　聊到最后，老太太提议，不如在楼顶种点玉米，种点果树，反正楼上空间大，空着也是空着，拢点土就可以种植了。绿化了环境不说，成熟了还可以采摘呢。德成老汉一听，在理，说干就干，就开始谋划在楼顶种点东西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从集市上买了玉米种子，果树苗，又从后山工地上弄了些土，两个人就开始在楼顶忙活开了。

　　可惜，好景不长，玉米苗还没长出来，一切心血就遭了殃。

　　四

　　“谁让你们在楼顶种玉米，种果树的？30楼啊，多危险！”“破坏”德成老汉和老太太美梦的，是小区的物业。

　　每天照例巡逻的保安最先发现了德成老汉和老太太诡异的行踪，便一路跟着俩人上了楼顶，没想到刚上楼顶就看到了这一幕: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提着锄头正在楼顶种树呢。

　　从楼顶领回父亲时，栓子有些尴尬，一个劲冲物业经理道歉:我爹乡下来的，不懂这里的规矩，给您造成麻烦，十分过意不去，这楼上的土，我会很快找人背下去的。德成老汉蹲在一旁，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回到家，德成老汉又被儿媳妇语重心长训斥了一顿:爹啊，亏您想得出来，在楼顶种果树，也不嫌丢人啊！那个“啊”字拖得老长，让德成老汉又一次涨红了老脸。这还没完，儿媳妇又说:“以后最好别和李老太来往，她脑袋有问题，被儿子关了一个多月了，才放出来几天，又作妖了，看这回她儿子怎么整治她！”儿媳妇手指脑袋，比划了一个“脑袋有问题”的手势。

　　栓子见老爹犯了错，媳妇儿说得在理，也不好为人，只得在一旁打圆场:爹想他那片果林了呢，生活单调，找点乐子，你就少说两句吧。

　　儿媳妇儿也不好继续发作，嘀咕着:想种果树就到花鸟市场买点盆景嘛，又不是没有！

　　偃旗息鼓之后，儿子周末的时候去了趟花鸟市场，买回一盆小金桔，让德成老汉种着玩儿。可是，无法长出酸甜可口的果子，德成老汉怎么能种出兴致来呢？没多久，那盆小金桔就枯死了。

　　德成老汉照例要去接送孙子，闲暇时光里依然会去楼顶，抽两口旱烟，望一望家乡荷塘镇的方向。三月已经过半，这个时节，荷塘镇那片枇杷已经成熟了罢。蜂糖李再过几个月也得成熟了，癞三看着满园飘香的果子时，会不会笑弯了腰？他那原本驼着的背会不会因欣喜而更加弯曲，像一只虾米？德成老汉这样想着，怀念起荷塘镇的风来。

　　家乡的风是有味道的。

　　德成老汉熟悉村子里每一个角落风的味道: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村南头到村北头，德成老汉能够分辨出风中散发出的每一种味道。村东头的风是蜂糖李的味道。村西头是桃子的味道，村南面是玉米和红薯的味道，到了村北头的风，就有了青草的味道。可是，在城市里，德成老汉闻不到那种味道，那种村庄特有的味道，它们无法穿越高楼大厦，无法透过钢筋水泥地抵达这里，它们在村庄里原地打转呢。

　　那件事后，德成老汉再也没见过李老太了，她在楼顶消失了。听儿媳妇儿偶尔提到过——她已经被她儿子送到精神病院啦。

徐得荣

厉害。先把沙发占领了，下午细看。

重庆霜儿

文章以风为意象，通过德成老汉进城后精神寄托缺失的迷茫与困顿，引发读者对老人精神需求的思索。无疑，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着一种更好的生活空间，以为脱离生活的低维度，就能有存在的高度。然而，善意的孝与爱，却与老人的本心所背离。当与德成老汉共休戚的老太也消失在城市的视线范围内，老人的孤单与失落，令人沉思 。 开篇以风切入，将风贯穿全文，使得文章结构紧凑，叙事连贯，也使得主题的升华具有诗意与象征性。风停留的地方，是对绿叶对树的依恋。佳作支持。向小白老师学习！

重庆霜儿

补上加分，支持点赞。

千幻烟

接地气，欣赏。问候。

野芒

越来越喜欢小白版的文字，从空灵唯美，到深沉厚重；从个体内心的发问，到人性的鞭挞。他都这么得心应手，分明已经有大师影子！
这篇我读到了老人内心归宿感的遗落，就像风一样无着无靠。

湛社琴

风带着感情

留恋着绿叶和树

根

小贩

呃，小白这个题目有意思，空了盗用一下！

林小白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5-17 12:16
厉害。先把沙发占领了，下午细看。

多提建议意见哈，榆木老哥

林小白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5-17 16:11
文章以风为意象，通过德成老汉进城后精神寄托缺失的迷茫与困顿，引发读者对老人精神需求的思索。无疑，人们 ...

感谢霜儿点评，周末问好，一杯茶，一个下午

林小白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5-17 19:02
接地气，欣赏。问候。

问候幻烟，能来读，小白已感激不尽

逐鹿江南

散文的笔法，小说的味道。
支持！

夏冰

从标题到内质，都有独到之处，形成一个十分有韵味的结合体。让人进一步对主人公精神状态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问题做深刻的思考。

淡淡不如风

这篇意境不错，第四部分楼顶应该再夸张点，让后果再严重，不妨严重到城管介入等等（不知道这事归城管管不）

淡淡不如风

昨晚回复不体现，现在大约回忆。
这篇意境不错，第四部分物业出现不妨再夸张点，后果再严重点。
不知道城管管这个不，还是要问问专业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