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9-5-20 20:20 编辑
天和地要连在一起了。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天,黑得比夜还深,最后一个太阳也被射下来了吗?黑的天压在黑土地上,整个世界都被装在砚台里了,瞧这漫天的乌云哟,这得有多少冤魂在天上飘啊! 余得水一路跌跌撞撞,仗着几十年的乡间小路是踏熟的,仍然分辨出村委会的方向。倒是脚下跟着的那条狗迷失了,几次磕磕绊绊地碰了余得水的腿,恨得他跟了几脚,骂道:“小叶子,你个狗日的,又没挖了你的眼睛,咋就瞎了!” 小狗低迷地哼了几声,耷拉着脑袋嗅着余得水的脚后跟,一步步挨蹭过去。余得水摸准了村委会的门,伸手一推,如同推开了太阳的宫殿,光线刺激得他眼球一阵疼痛——大白天的,村委会也点了灯。 屋里人正聊着“这场大雨怕是百年罕遇”,看到余得水进来,俱是一怔。村主任老王诧异道:“老余,这破天气,你怎么摸来了?”老王心里有些紧张,老余头可不是好惹的,前任主任李光头退休的时候交待过,村里四大难缠,领头的就是这老余头,横竖不讲理,倚老卖老连脸都不要,谁拿他也没辄。 余得水喘了几口气,又低骂了一声,把小叶子喊进来。一看他领着狗进来,村里的会计噘嘴了,一把把在地上趴着的小雌狗花花薅上炕,紧紧搂住。他家的花花正在发情期,他担心看着公狗就会没羞没臊地翘尾巴,他可不想让余得水家那呆头呆脑的土狗占了“便宜”。好在花花品质高贵,十分沉得住气,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小叶子一眼,随即爱搭不理地扭了头,伏在主人怀里昏昏欲睡。 余得水也不找座位,先跺了一下脚,嘴却咝咝哈哈咧了一下,貌似痛楚,他咬着牙说:“听说你们研究大事呢,咋不通知全体村民?背人没好事吧!” 老王尴尬一笑,“也不是什么好事!县里给个最贫困户的指标,村里谁最惨指标就给谁,这卖惨的事咋好通知大伙儿?只好把几个身体有状况的老哥几个找来,选一个出来,这不为了公平,我把县医院的杨医——杨专家也找来了!谁身体情况最差指标就给谁!” 余得水哼了一声,见大家不让座,扯了条椅子塞在屁股底下,“既然找最惨的,那怎么也不能落下我吧!” 会计接了一嘴:“老余头,我看你天天咋咋呼呼的,哪像个病人,就别在这凑热闹了,你能跟他们比吗?” 余得水扫了一眼,见村里的几个残疾和重病号都在这儿,严半瞎、佟二傻、药罐子老赵……他一撇嘴,“就他们,没我惨……” 杨医生刚才已经了解了在座的情况,一时竟难以取舍,听余得水这么说,立刻来了兴趣,“那……老许,哦,对不起,是老余,请你讲讲多惨吧!” 余得水脸上堆上了悲戚神色,小叶子也在脚底下哼哼着,他又伸腿踢了一脚,“我……我做了手术!” 话音刚落,屋里已经笑成一团,药罐子老赵笑得上下不接下气:“老余头,你是疯了,这屋里谁没做过手术,你看佟二傻,脑子上留了那么长的疤,要不然他能傻吗?” 啪的一声,老余把桌子拍得直晃悠,这一用力,他的嘴角又开始咧上了,忍着痛骂道:“闭上你们这些鸟嘴,老子做的手术和你们不一样!” 杨医生忍住笑,“那你说说,有啥地方不一样!” 老余叹了口气,顿了顿,似乎在酝酿情绪。“记得那是2019年的第一场雨,夜已深了,我来到了父亲的坟前。爹啊,你儿活得惨啊!媳妇都七十了还不懂事,天天搂着狗睡觉,那狗都那么大了还搂着,我骂了几句,她就放狗咬我啊,把我咬得惨啊,这媳妇太绝情了啊,天下都没有第二个啊!连大夫都为我流泪了。爹啊,你看看这诊断书——咦,我的诊断书咋没了!” “停!”严半瞎指着老王怒吼着,被老王的手一拨拉,又把手指向了余得水,“老余头,你少在那放屁!编瞎话都不带眨眼睛的!你爹的坟在南山对吧,今年第一场雨指把桥冲断了,南山那边谁也过不去,大半夜的你能跑坟上哭丧去?那是给你爹上坟吗?我看是给老赵他爹上坟吧!” 屋里又飘起了笑声,杨医生也忍俊不禁,老王摇摇头说:“佟二傻,以你的智慧,要是得了重病要手术,你会上坟去吗?” 佟二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俺会去,骂俺爹做了孽,让俺活着遭罪!但俺不会把诊断书给他看,俺要给二叔三姑四姨看,俺上他们家去哭去,让他们给俺钱!” 药罐子老赵笑得从炕头上掉了下来,差点把肺都咳出来,“老余头,我看你想钱想疯了,谁最惨谁会有县里的补助,所以你也来编个瞎话……”话未说完,小叶子已经冲了上来,张开大嘴,奔着老赵的裤裆就是一口,嘶啦一声,外裤碎了,裤衩都破口了,吓得老赵一翻白眼,晕了过去。几个人手忙脚乱把老赵扶上炕,人中都掐出坑了,人才缓过来。 老王瞪起了眼睛:“老余头,不要倚老卖老,人家说你编的故事太假,你就放狗咬人啊!” 余得水喝住了小叶子,冷笑一声:“我就倚老卖老了怎么着,这把岁数了还混得这么惨,我还要脸干啥!你们别不服气,上坟的事咱略过啊,咱接着说惨事……”他清了清嗓子:“回到家,我找了半天诊断书都没找到,不会落在败家媳妇手里吧,我没法去问,只能躺在炕上默默流泪。这时候媳妇凑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她问我是不是病得很厉害!我说没什么,别瞎想。媳妇想伸手抱我,被我推开了,我说身上不得劲,别碰我了!媳妇说要出趟远门,出去散散心。我答应了,她不在家,我正好去寻死,我不想活了啊!” 说到这儿,余得水的眼泪汩汩而出。屋里的那些人也都收敛了笑容,默默听着。“再后来呀!我看着媳妇把狗牵走了,这娘们儿到哪都得带着命根子啊!我寻思着把缸里的存粮吃完就去寻死,谁知道几天以后电话来了,给我看病的大夫说,我的器官能换了,配型找到了,而且不贵,只要三五万,我也能治得起了!我有希望了,我高高兴兴去了医院……” “停!”杨医生站了起来,怒发冲冠,“换器官这种手术只要三五万?这话鬼都不信!现在,老王你把这话和这个人说两句,这人是我的病人,一直在等合适的肾源!”杨医生说着就拨了一个号码,老王接过手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县医院的杨医生,现在配型有了,三五万就能手术!”电话那边传来了怒骂声:“孙子,你忽悠谁呢?你根本不是杨大夫,你就是个大骗子,你找个三岁孩子问问,你看他相信不相信。三五万?三五万连狗肾都换不来!” 屋里人再也不敢高声笑了,因为小叶子又扑了过来,奔着杨医生的裆下就去了。多亏老王拿着椅子挡着小叶子,又让老余赶紧把狗叫住——但这次,连余得水都差点喝制不住,小叶子似乎已经疯了! 好不容易让狗消停下来,余得水开始破口大骂:“王主任,你请来的这狗屁大夫不公平,我看他就是个混混,就是个二痞。我宣布退出,我编故事水平低劣,我不玩了行不行!我不能让你们这些人嘲笑!我走了!小老弟、老妹子,都别拦我,我真走!”一看没人拦他,余得水反而不挪步了,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不屑地看了杨医生一眼,“就这样手术成功了!等苏醒过来,咦,旁边床上怎么躺着个女人,样子这么熟悉。再看她身边,还躺着一条狗,是我的媳妇,我的老伴,难道我的配型是……” 媳妇醒了,拍着狗,唱着催眠曲,没回头,只是轻轻地对我说:“你的诊断书我捡到了,老夫老妻了,再怎么我也得顾着你啊!再说,我也不该放狗伤了你,害得你……我知道你是O型血,就到医院来配型了……” 杨医生躲到了炕上,身前挡着会计,此时忍不住又插了一嘴:“配型手术不是过家家,还躺着女人和狗,器官手术都得是无菌环境,你编的太离谱了吧!” 老王也听不下去了,一挥手:“老余头,都是一个村的,我这个村主任不偏不向,你的条件不合格!不能因为你岁数大,你就满身都是理。你编的故事都没个谱,别人说几句你就要跳老虎神,别人质疑就说人家是混混是二痞?岁数大了不起吗!岁数大也得有个底线吧!就拿刚才来说,你说退出又不退,你倒是退啊,好像退了你村委会就黄了似的!”现在我宣布,你编的故事漏洞百出,就算你真手术了,也没有他们几个惨!” “就是,哪有我们惨啊!”“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还有争着卖惨的!” 听屋里人七嘴八舌,余得水忽地一下站起来,伸手就要解裤子。就在众人大惊失色之时,房门“当”一声,被人踹开了。一个锃亮的光头出现了,在灯光的闪亮下熠熠生辉,宛如佛光。李光头不怒自威,让众人肃然起敬。李光头大喝一声:“怎么着老余头,你还要脱裤子打滚啊!”余得水虽然蛮横,在一向正义善良的李光头面前却不敢使威风,他慢慢地跪了下来,叫了声“先生”。李光头看他提着裤带,一脸痛苦,也就把声音缓了缓。“赶紧起来,一把年纪了知道点深浅,有吃有喝的跑到这比什么惨!甭说这些人都是可怜的残疾人,就是我你也比不了!”说着,李光头解开衬衣扣子,胸前、左肋、腹部有三处长长的刀疤,“我都经过三次大手术了,你能比我惨吗?” 余得水站了起来,他的嘴一撇:“你教过我写东西,我得叫你先生。可是……论起惨,我可不服你!” 余得水站直了身子,把早已解开的裤子往下一褪,暴露在灯光下。村主任老王傻眼了,李光头傻眼了,严半瞎、佟二傻、药罐子老赵都张大了嘴像泥像一般,见多识广的杨医生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这……这……这哪家医院给你换的?!” 会计最先缓过神来,他抹了把眼泪,“大家别争了,最惨的指标给老余吧,以后每月上我这领二十八块钱……”突然,他怀里的小雌狗花花来了精神,蹿下炕头奔向了余得水,身子一掉个,把尾巴翘得老高老高的。而被冷落的小叶子则蜷缩在一旁,两条后腿之间贴着纱布,似乎还在往外渗着血——永远流不完的血…… 外面的黑云越压越低,似乎要涌进屋子里来,将所有一切都吞没在黑暗中。世界安静极了,只有一条小公狗在桌子低下,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唱一首凄惨的歌,也像是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