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天寡白，雪,豪豪爽爽的下．
寒风霍霍地扫过河滩，天贼冷。
鬼子猝然包围了水月村，幸好交通员老耿头及时通风报信，八路军伤病员才得以及时转移到雷公岛。
一村人被赶到杨氏祠堂,连摆渡的瘸子细麻子也不放过。
“谁的说出八路军伤病员藏在什么地方，皇军大大的有赏！”鬼子猴头队长背剪着手，踱着碎步，一双阴毒的眼光来回扫视着众人。
谁也不吭气，一阵难挨的沉寂。寒风裹着残枝败叶在雪地里打滚，一搅一搅卷向空中，惊飞了祠堂边枣树上一群麻雀。
“皇军的话听清楚了么？别他娘的三脚踢不出个响屁，都哑巴啦？”长脖子翻译斜挎一只手枪，狐假虎威耍威风，乡亲们鄙夷地把头扭向一边。“再不说统统死了死了的有!”猴头队长“嗖”地拔出军刀.军刀映着雪晕,熠熠生辉.
“你的说,八路军藏在什么地方？”一位年轻的少妇被猴头队长拖了出来。
少妇拢了拢额头的刘海，啐了猴头队长一把。不语。
“哗！”少妇衣服被扯烂，白白的奶子裸露出来。刀光一闪，少妇胸脯豁然出现一个骇人的血洞——一只奶子跌到地上。
少妇栽倒在雪地里，雪地里一滩绛红……“呀！”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有孩子吓得尖叫起来，妇人死紧把孩子的嘴捂住。老翁老媪脸刹地变得寡白，每一条皱纹都趴着惊恐。青壮年汉子怒目圆睁，眼里窜动着灼人的火焰，这火焰慢慢衍成一股杀气。
人群引起骚动，挤挤挨挨有拼命的迹象。
一片“哗啦”拉枪栓声，鬼子都端起了枪。
其时细麻子拐着身子，拼命朝前挤，虽然天气寒冷，额头却沁着细细麻麻的汗粒，他终于挤出了人墙，来到鬼子跟前。
“太君，我……”细麻了抖着身子，吃力踮起脚，想撑起矮小畏葸的身子，他朝猴头队长扬了扬手。
“你的什么的干活，你的有事？”猴头队长发现了细麻子，脸上掠过一抹惊喜。
“太君，你刚才说的‘有赏’的话算不算数？”
“皇军说话金口银牙，算数的算数，大大的算数！”
“那好，八路军藏在什么地方我知道。”
“你……”猴头队长默会儿神突然左手攥住军刀，右手抓住细麻子的衣领，只一提，细麻子就像一只鸭子一样被提离了地面。“你的八路的奸细，说假话的这个！”猴头队长很夸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细麻子只觉得耳边扫过一阵风，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还好，脑袋还完好无损地蹲在脖子上。“小小泥鳅翻不起大浪，小人在太君面前敢说假话？脑袋总比一个葫芦瓜值钱吧？”细麻子微虾着腰,脸上始终讪笑着，一副讨好卖乖的奴才相。“我可以用船送你们去找八路军伤病员。”
“细麻子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汉奸！”一驼背老头跺着脚骂——那是伤员小顺子的爷爷，他隔得老远朝细麻子射了口酽痰。
“谁起哄，死了死了的有！”猴头队长循声望去，手起刀落，小顺子爷爷一只胳膊就与身子分了家。
“细……麻子，我就是养猪养狗也不该生养你这个有辱祖宗的畜生……”一白发苍苍的妇人颠巍着身子，用指头戳着细麻了吼。
日本军刀又悬向空中。
“太君，你别……这是我娘……”细麻子用身子掩住娘，身子抖得像筛糠，一张脸苍灰干白，没有一点血色。
“嘻嘻——老人家，你的儿子这个！皇军大大的欣赏哟！”猴头队长竖个大拇指，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黄板牙。
鬼子涌出祠堂，一阵风朝河边刮去……
2
水月村是个戚、陈、杨、黄、姚……诸姓杂住的村子，尤杨姓家族人数最多，势力最大，最威名显赫。因唐末五代出了位民族英雄杨再思，杨氏子孙昂首挺胸荣耀了一千余年，一提起这位保家卫国的英雄，连三岁伢崽也会自豪得真晃脑壳。
细麻子原名杨戚秋，本来不疤不麻，四体健全一条汉子，怎么看怎么想都与“麻子”雅号扯不上边，也是人穷丑号多，杨戚秋一“呱呱”坠地娘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又俗又丑的绰号。娘说戚秋命丑，取个丑名以丑相克转好运，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细麻子早年丧父，家中一贫如洗，为了生存，娘只好改嫁再婚。那时细麻子6岁，意欲随母去，族人相劝，说如果随母走了，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杨氏祠堂就再也容不下他戚秋了，吃回头草是万万不行的。其时戚秋年幼无知，任凭娘摆布，而且他离开了娘的搀扶哺养也很难活下来，娘改嫁到了萝卜坳一家姓田的，“杨戚秋”随之改为“田戚秋”，只是绰号“细麻子”一字未改，萝卜坳的人也这么大呼小唤他“细麻子”。细麻子在田家呆到14岁，终因受不了继父的虐待，娘就带着他又返回了水月村。细麻子屈尊“咚”地跪在族长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强烈要求归姓复名为“杨戚秋”。族长捋着两绺枯瘦的山羊胡须，一脸的严肃、冷峻。“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可是炕头上的腊肉——有盐（言）在先呀！杨氏祠堂不是歇凉亭，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哟！杨将军的后代不是你这副模样，走吧，哪儿来还到哪儿去，这儿没你的立足之地！”
族长拂袖而去。
空瘪着肚子，细麻子从中午一直跽跪到傍晚，腰杆酸麻得快要支撑不住了，族长的态度还是顽硬不化。族长扔给他一个红薯，发声冷笑。“愿意跪，吃点东西再跪，嘿嘿……”
细麻子缓缓地伸直身子，嘴唇一阵剧烈痉挛，他翻着白眼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他抓起那个红薯朝族长的脸上砸去……
细麻子被族长几脚踢出了杨氏祠堂，族长砰地关上了木大门，细麻子就被隔在祠堂外面。以后细麻子就蜻蜓点水般在村里或邻村帮人做短工，如一只丧家之犬，谁给饭吃就给谁卖苦力。
3
水月村的姚老爷家有千金，芳名花春。花春在镇上念小学，上学，放学要人接送，细麻子老实，忠厚，被姚老爷叫去当了花春的伺从。
细麻子与花春两小无猜，花春顽皮，细麻子老实，花春把细麻子当玩具逗。花春教细麻子唱歌，识字，细麻子脑中就储下一些歌儿，词儿，虽然念字老是出错，唱歌五音不全，倒能逗得花春一乐。花春就故意嗔骂一句：“哪里拱出来的呆猫哟，傻得好可爱呀！”！花春总是肆无忌惮地叫细麻子“我的活宝”，臊得细麻子一张脸红得像猪肝．脸上就好像有许多蚂蚁在爬，啥时候额头就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油汗，花春撩起衣角，给细麻子拭去汗水。“看把你骇得像冻鸡崽，吓死了我去哪里去寻活宝哟！”花春又是一阵咯咯咯地窃笑。花春没有那种大户闺秀矫揉造作的虚假，亦无有钱人家子女的那种尖刻、霸气，她与细麻子贫富悬殊，地位不同，倒还蛮合拍合韵，在外人看来，还误认为是一对兄妹哩。
花春在镇上念完小学即上县城念中学去了，姚老爷见细麻子做事勤快，胆小怕事，服人管束，思谋再三，仍把他留下打杂，每月上县给花春送一次钱粮，其余时间就伺弄牲口。
山里的春天来得早，几阵春雨过后，山溪边，山峁上就有了红红灼灼的三月莓，细麻子猝想起花春在家时最喜欢吃三月莓，于是忙里偷闲跑到山上，拨开扎割人的茅草、刺蓬，采撷清香忒甜的三月莓。他爬上那粗硕的油桐树上，摘下阔大的油桐叶，然后把油桐叶摊在地上，左右对折，下方朝上折，上方留作豁口，再用一根细树枝把折拢的叶舌别牢，这样就成了一个精致的装三月莓的“荷包”，用油桐叶“荷包”装敛三月莓，既干净又保鲜。
当细麻子徒步走到县城，人已经累得直喘粗气。他拿出那个油桐叶“荷包”，让春花猜猜“荷包”里装了什么？没想到春花一出口就猜中了，因为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她和细麻子结伴到山野里摘三月莓，两人掉进了刺蓬里，怎么折腾都挣脱不出来。
春花吃得那么贪婪，那么疯狂，细麻子就很专注地呆呆地看着春花风扫残云，每春花咽下一粒三月莓，细麻子的喉结也跟着快活地滑动一下。
“看什么，不认识我吗？嘻嘻——”春花顽皮地笑了。
细麻子猛地缓过神来，脸上就挂不住赫然。“我……你喜欢吃，我下次摘更多的三月莓……”
“不允许看我！”春花故作严肃，脸角却漾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把眼闭上，把嘴张开。”
细麻子打个激凌，乖乖地闭上眼睛，把嘴张开了。
突然“噗”地一声，一粒清甜的三月莓弹进了细麻子的嘴里。花春把那个油桐叶“荷包”递到细麻子跟前，说：“摘三月莓不容易，三月莓多是生长在茅草和刺蓬里，而且三月莓树杆浑身是棘刺，你看你看你的手掌上臂膀上都是血口子，我知道你舍不得吃，咱们一起吃吧！”
细麻子只是呆呆站在那儿，却不动手。
4
细麻子穿戴士气蹩脚,神态憨呆,但模样倒标致耐看,邋遢中透出一种英气。
“这位‘土哥哥’是谁？”每当细麻子出现在教室门口，同学们就扯住花春问。
“哥哥呗！嘻嘻……”花春落落大方，冲着同学诡谲地笑。
细麻子窘得不知所措，一双手竟不晓得往哪儿放，只得死劲地揉搓，搓得两手汗涔涔的。
“是真哥哥还是假哥哥？”同学们掩嘴窃笑，做着鬼脸。
“哥哥还有假的？父母送你们来读书是越读越傻了，让我来帮你们把傻气打跑！”花春扬手就追打同学。同学趁机躲到细麻子身后，等花春追过来，同学猛地把细麻子一推，细麻子稳不住一个趔趄，和花春撞了个满怀，两人搂抱在一起訇地倒在地上。
同学们丢下一阵朗朗大笑，一阵风跑了……
花春照样起个老师的样子，挺有耐心地教细麻子看书识字，还讲些稀奇古怪的道理。细麻子脑子还好使，竟能写能读，很有长进。花春教细麻子唱《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到敌人后方去》。细麻子嗓门大，唱起来瓮声瓮气，像条打狼的汉子，花春就笑着说：“戚秋哥如果给你一条枪，你会是条悍将哟！”
“我只会抡着锄头伺弄庄稼，哪敢玩枪弄棒呀！”
“谁一生下来就会耍枪弄棒？真没出息！”
细麻子愣住了，好久不吭气。
在姚家，细麻子闲时兀自哼几句，那声音如同打雷一般，姚老爷就把眉头蹙成疙瘩，说这年月切不要蒙着脑袋跟着那些穷鬼打打杀杀，还是安分守己好呀，弄不好脑袋会搬家的。他走到细麻子跟前，极严肃地叮嘱细麻子一定要督促花春好好读书，教室外面的事要少看少管。我们姚家自古就宗尚耕读二字，土包子要老老实实种地，读书人要安安心心念书。
细麻子脑子一片茫然，花春的话姚老爷的话他都听不明白，只是佯装听懂了机械地频频点头。
细麻子想，姚老爷给他一碗饭吃，还不是让自己潜心照看花春好好读书，只要能让花春安心读书，能让花春开心，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他家里穷，买不起好东西给花春吃，于是每次上县城，他忘不了给花春带去一些野果。什么杨梅、山枣、猕猴桃……花春像个贪吃的馋猫，吃得那么香甜，那么有滋有味。
细麻子猴在一边，看着花春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嘴巴合着花春的嘴巴不停地翕动，那神情滑稽又显得呆气。
他第一次发现花春这么美，这么顽皮。
花春也常分一些零碎钱给细麻子用，说你戚秋哥从大老远的乡下跑到城里来不易，想吃点什么东西尽管去买，钱用光了又找老头子要。
冬天来了，细麻子穿戴单薄，身子缩得紧紧的，花春就把自己穿旧了的一件毛衣拆洗了重新编织了一件送给细麻子。
哪知细麻子胆小心虚，当花春把毛衣递过来，竟好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他不敢伸手去接，气得花春把毛衣撂到地上。“没见过这么傻的人，我花春是随便送东西给别人的人吗？如果是卖的话，你给我一百块大洋我还不愿卖呢！你不要我丢到粪坑里去！”
细麻子赶紧拾起毛衣，紧紧的抱在怀里。花春让他穿上看看，细麻子笨手笨脚折腾了好久，总算穿上了，肚子却凸凸地变成了大肚皮。花春一看乐了，连声骂细麻子“真笨”，原来细麻子心慌竟把毛衣穿反了。
细麻子舍不得穿，只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才把毛衣从枕头底下掏出来，借着昏淡的月色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那毛衣似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香得并不酽，用力一闻，竟又没有。
以后他总无端地叹长气，常是木讷的像个傻子一样发呆，有时竟忘了做事。漠漠的天际里有岩鹰在缓缓地盘桓，画几个不规则的问号，细麻子的眼光拉得直直的……
姚老爷纳闷：这细麻子是怎么了，是否得了什么病哟。
细麻子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那件毛衣竟给他招来横祸。
5
快放暑假了，细麻子上县城给花春送钱。花春不上课，学校乱糟糟的。大街上有人搞集会，一位戴眼镜的汉子在慷慨激昂地演讲，紧接着一大群年轻人手持小旗高呼口号沿着大街游行，边走边散发传单。花春说她们的校长被警察局抓走了，警察局说校长煽动学生闹事。细麻子只怕花春卷进去有什么闪失，就学着姚老爷的口吻，说读书人要安安心心读书，不要闭着眼睛跟着别人瞎闹事！花春就火了，挑起两道柳叶眉吼起来：“你不懂就莫乱说，这年月哪有心思读书嘛！”
细麻子不敢怠慢，就连哄带劝急急火火把花春接回了家。
花春回到水月村，姚老爷脸上挂两片猪肝，板着脸训起花春来。说女孩子在家就应该描凤绣花，在学校就要潜心读书，万万不可出头露面跟着别人胡闹——花春的言行，细麻子如实向姚老爷做了禀告。
花春愁眉不展，把自己囚在房里长吁短叹。细麻子想同花春说几句，但起了几回架式都打了退场鼓——主子与奴才的界限是很明显的，姚老爷只让他勾头做事，不让他抬头同姚小姐说话，这一点细麻子心里明瞭，他与花春永远有一道难逾的坎。
新学期开学在即，姚老爷给花春备足了学费，让细麻子择日把花春送到学校去。
花春神情恹恹的，似乎毫无读书的兴致，亦无动身的迹象。
细麻子想催促花春早日上路，别误了学业。但他畏着姚老爷，只把想说的话闷在心里，让其发酵，哑着嘴做自己的事。有时细麻子走过花春的窗下，故意重重地咳几声嗽，花春撩起窗帘，呆呆地看一眼细麻子，复把窗帘放下，悠悠地吁一口气。
晚上细麻子去给牲口添料,心里却在惦记着花春，他不知怎么才能把花春劝到学校去读书。他就在牲口圈边痴痴地想着心事，却忘了给牲口添料，那头乖顺的母牛探出头来，亲怩地舔着他的手，手就痒痒的，好舒服的，但此刻他没有了兴致，心里一直惦记着花春。正当他准备打回转时，一个黑影蹿到他跟前，黑暗中他猝然被花春截住。“戚秋哥，你不要躲避我，我想和你说一句话。”
“这……”花春把细麻子吓坏了，虽然平日两人相处随和，但这种场合在这种时候两人呆在一起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要是被姚老爷发现了，非要被一阵乱棍赶出姚家不可。他像泅在梦魂中，毫无思想准备，骇懵了。
“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如果喜欢我，就同我走。”
“这……去……去哪儿？”，细麻子嗫嚅着，他觉得自己说话底气不足，两只腿软软的，老提不起劲。
“去哪儿你别问，跟着我走就是了，有你做伴我心里踏实！”
“那……”
“别犹豫了，带上爹给我读书的钱现在就走，你如果是条热血汉子，会跟我走的。”
鬼使神差，细麻子竟懵懵懂懂地跟着花春走了……
半月以后，疲惫不堪的细麻子又出现在水月村。
此时的姚家已是搅成一锅粥了，自从不见了花春，姚老爷急得昏死过去好几回，花重金顾人四处疯找，寻回来的却是一个个失望。
姚老爷一口咬死是细麻子把花春挟持到外面卖了，硬逼着细麻子活着见人，死了要见尸。
细麻子早吓得脑袋缩进了肩胛里，垂着眼睑翻来覆去说三个字“不知道”。一伙家丁就到细麻子家里搜查，一阵翻箱倒柜，结果从细麻子卧室的枕头底下搜出那件毛衣。
“细麻子，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念你是条没主子的狗才收留了你。我把你当人看待，你却背着我干猪儿狗事，我……我杀了你！”姚家千金小姐的毛衣藏到了细麻子的枕头底下，细麻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姚老爷更是一口咬死是细麻子勾引他的女儿，把花春拐到外地卖了。姚老爷老泪纵横，吊着嗓子要细麻子交出花春。
细麻子抵赖，死活不开口。姚老爷命家丁一索子将细麻子给绑了,悬悬地吊起了“半边猪”。地上置一火盆，火盆里烧着干辣椒，一阵烟熏火燎，细麻了须臾就七窍来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细麻子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断断续续地说胡话。“花春，我悔不该……姚老爷……娘……”
一提到“花春”二字，姚老爷就肝胆俱裂，火气更盛。“狗屙的，你有什么资格提‘花春’二字？往死里打！打！不交出花春，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断拉出去喂狗！”
最后细麻子被打断一条腿，姚老爷始终没能从他的嘴中抠出一个字。
姚老爷将奄奄一息的细麻子拖进杨氏祠堂，交给族长发落。
族长乜了一眼气若游丝的细麻子,发声冷笑。“我早就说过，杨氏家谱上没这小子的名字，拖出去！”
细麻子被弄成这步田地，姚老爷总不能要了他的命。丢下一句“以后再找你算帐”，将他扔到村口拂袖而去。
6
细麻子终于没死，他成了一个一脚高一脚低的瘸子。
没有谁可怜他，在水月村，拐卖妇女的人无异于杀人越货的强盗，水月村的人是最看不起也最憎恨这种人的，杨氏家族容不下有这种男盗女娼行径的孬种。
细麻子遭到千人唾弃，万人诅咒。
人活着总得捞一棵救命的稻草，日后他只得蜗居在渡船上，长年累月摆渡，收点过河费渡日延年。一年四季他是怎么打发这日月递嬗，只有鬼晓得。
肚子饥馑时没有可口的粮食，他瘸着腿上山摘三月莓、山枣子、弥猴桃、山板栗，他把这些东西分成三份，一份给母亲，一份留给自己，一分丢到河里去了——他心里记挂着一个人。
人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也逼出来了一些智慧，闲时，他放网垂钓，运气好时也能弄个半斤八两鱼。后来他又自制土炸弹，一炮闷响，水就霍霍地滚滚往上翻，鱼儿也就麻叶般漂浮在水面上。
他落雨栽花记旧情，有时也腆着脸给姚老爷送些鱼去，姚老爷隔着门槛把鱼给扔了出来，恶声恶气地骂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当心我一刀把你劈了！”细麻子就黄蜂蛰了屁股往后退，一直退到姚老爷追不上他的地方才掉过身子屁颠颠地跑。但细麻子不死心，隔些时又把鱼送到姚老爷那里，这回姚老爷把鱼收下了，细麻子心中一阵窃喜，可是翌天，姚老爷却原封不动地把鱼退还给了他，而且鱼肚子里还插了一把明晃晃的剥牛刀。细麻子就骇得舌子悠出来几寸长，以后再也不敢给姚老爷送鱼了。
他仍唱《到敌人后方去》《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乡邻听了好不耐烦，冲着他大嚷：“细麻子，别牛吼马叫好吗？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头也被别人砍去喂了狗！”
细麻子哑了，两眼痴痴望着远方，眼里闪着泪花……
想不到挨天打雷劈的细麻子，为了得到日本人的奖赏，竟昧着良心出卖自己的同胞，带着日本人去捕杀八路军伤病员。
村里人咒细麻子早死早埋。
不久就传来消息，这消息让人激动，让人振奋——船在清浪滩发生爆炸，一船的鬼子都报销了，细麻子也去见海龙王去了。
鬼子完蛋了，大快人心。细麻子垫板了，活该！。
儿是娘的心头肉，尽管细麻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养熟一条狗遭不测都舍不得，何况是一条七尺汉子命归黄泉？娘跪在河边，长一声短一声哭“不争气的冤家”！乡亲们实在看不过去，就扶起细麻子娘，说：“死了不能再复生了，伤心也无益，你儿子也……”
娘品出了乡亲们的潜台词：他养了这么一个有辱祖宗的儿子，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娘呆呆地在家里坐了一整天，至晚上凌晨，娘一头扎进了河里……
后来村里人撑船放排下沅江经过清浪滩时，捡到一些断枪，破钢盔，竟意外地在炸烂的木船上发现一截竹筒，竹筒里囚着一封信。展开视之，竟是细麻子写给娘的信。
“娘：
儿是水月村最不中用，最不被人瞅得起的男人，我是枉来这世上走一遭。我真后悔，那次我跟着花春走了为什么又走了回头路呢？在这国难当头我为什么总是牵挂您将失去儿子，姚老爷会失去女儿呀！花春落心落意地走了，而我却缩手缩脚地回来了，我活得这么窝囊，这么没劲，我真恨自己！花春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去了哪儿我不知道，但我敢断言，她要么去了延安，要么去了解放区。花春骂我是没筋没骨的鼻涕虫，在乡亲的眼里我是个猪狗不如的家伙，我是横下心来要挻起胸膛做一回人，做条汉子。这次我是在拿生命开玩笑，我准备了一摞土炸弹，船到清浪滩就引爆，命大死不了我就去找花春，命搭上了与鬼子同归于尽也值得……”
信，族长看过了，姚老爷看过了，全村人都传阅了。大家静穆无语,只有巫水河的涛声，震撼山川，响彻云霄。过了好久，终于有人叹了一口气：“细麻子是条汉子呀！”
在杨氏祖坟旁，隆起一座新坟。细麻子的尸首找不到，坟内就埋着花春给细麻子的那件毛衣。坟边竖一块高矗的墓碑，墓碑上有族长亲手书写的一行仿宋字：“杨再思将军第五十二代玄孙戚秋之墓”。
若干年过去了，族长，姚老爷相继作古，有关细麻子的一切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故事，只有在每年的清明，乡亲们在细麻子的坟上挂上一束白纸，插上几柱香，焚几叠纸钱，尔后放上几挂炮竹，在这寂静的山岗上“噼哩啪啦”一阵炸响，听起来格外的响亮。
于是，村里人含泪远望，又想起了清浪滩的爆炸声……
又过去了若干年，某日，两位穿军装的男女猝然出现在村边，人们先是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继而爆发出一阵撼山的惊呼声：“天哪，细麻子和花春回来了！”
（字数：8457）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5-23 22:34 编辑 ]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0-5-20 11:00
收藏
发表于 2010-5-20 20:40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