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9-5-24 08:58 编辑
翻了一下朋友圈,一个“轻松筹”的信息占据了手机屏幕的最上方,一个年轻的母亲因为脑梗正在医院抢救,迫于经济的压力,正在求助。求助数额是三十万,求助配置的材料包括一系列的诊断书,一个鼻孔插管的危重病人的输液照片,还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照片,那是患者相依为命的女儿。
我之前是相当关注“轻松筹”的。但凡路过,五十不多,二十不少,总不会熟视无睹,一包烟钱换来心里慰藉还是合算的,而且,积少成多,如果有那么一大群人在对自己不构成任何负面影响的情况下,通过合力当真能帮助人,何乐不为?但是,随着轻松筹负面的新闻越来越多,质疑声越来越大,我也就慢慢漠视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而已,我的付出并不想换来欺骗——我想,每个人都不想这样。
但是这个朋友圈是我的一个学生发的,而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应该是她的同学,是我一个另外的学生。我再一次仔细瞅了瞅,逐渐对上了,确实是我的学生。他们九九年小学毕业,距离现在刚好二十年,二十年,我没有见过她和她们。他们都三十多了,可他们也只有三十多一点点,很年轻的年龄啊!为什么摊上了这么个病?我下意识地在微信上点了二百块钱,然后转发了这则轻松筹,并在前面继续近乎无意识地在微信上写道:
“对于这个母亲的记忆我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她是我并不出彩的教书经历当中的一个普通的孩子,成绩不是很好,但乖巧温顺,乃至于有些怯弱。坐在班级的某个临窗的位置,安静得象一块轻盈的柳絮,紧张地面对着老师随时可能的提问,一旦偶尔能回答一两个简单的问题时会有一些不好意思的绯红,然后继续着自己的安静。
然后我再也没见过她,还有那一大批孩子。然后我始终会觉得她和他们总是那样,就像自己总是不适应头上乱窜的白发还有枯树皮一般的脸庞。
打开朋友圈,看到了病床上的孩子――当然不是孩子了。还看到了孩子的孩子。无助的眼神有一种钻心的刺痛。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这样?
我们见过太多的富裕,奢华,骄傲,狂悖,争名逐利,我自张扬,可当我们稍作俯身的时候,链接我们记忆和视野里的还有离散,失孤,车祸,苦难,疾病,低到尘埃,卑若草芥……上帝象个时常耍赖的孩子,笑庵如花之时会突然翻脑,随手就会扬起一把烟尘,遮住你澄明的双眼,宣泄着人世的苍凉,让你猝不及防,猝不及防啊!
潘多拉的盒子里好在还有一个东西叫:希望!会好的,我们要自信,因为我们足够善良。”
写了整整一个全屏,我不知道是在给她鼓劲还是自己在抗争?
我见不得孩子的无助,见不到年轻人的折磨,见不到老年人的孤苦,可偏偏就是这些时常会冷不丁地突袭而来,毫无征兆,瞬间击碎很多美好的向往和简单的幸福。
一个单亲的家庭,一个重病的母亲,一个幼小的孩子,这样的家庭组合明天会怎样?后天呢?
除了默默希望上帝的眷顾之外,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办法。
我空洞地坐在桌子前,二十年前的一些记忆慢慢展开,我沉浸其中。
九六年,我换到了第二个小学任教。第一年带了一个毕业班,第二年开始带了连续三年的小循环,到第五年再带了一个四年级然后就开始左手拿着橡皮,右手捉着铅笔,前面搁一个计算器,每天埋头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正是来自全国各地类似的表格累计在一起,我们后来才理直气壮地宣布我们已经于二十世纪末完成了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幸亏我这个人不自恋,否则还可能会傻里巴叽地认为,我和我的那支铅笔、那块小小的橡皮也曾经为普及教育做过贡献呢!人生有时候很奇妙,也不知道从那儿遛个弯儿就决定了一生的轨迹,就是那么一个岔路,我此后就变成了一个顶着老师的头衔却没有学生的边缘教育人。所以,有时候我会对我的那些学生讲,人家当老师的是桃李满天下,你们却是我的独生子女。
而这个生病的母亲就是我带过三年的那批学生之一,时间最长。那个班级有五十多人,来自学校半径三四公里的村庄和圩区,最远的孩子单趟要走一个小时,学生一天要走四趟,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要花四个小时耗在路上。每次第一节课,都有踩着铃声站在班级门口的孩子,迟到现象非常普遍,而如果遇到恶劣天气,我们只能在班级门口张望着还在路上奔跑的学生们,否则,人到的太少没有办法上课。
我依然记得,大冷的冬天,因为迟到,那些穿着单薄的外衣卷着裤管的学生垂头站立在班级门口的情形。半大的孩子们在气喘吁吁之后,双手紧紧地贴着裤缝,目光中有自责也有不安,他们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寒冷甚至也有饥饿和恐惧让他们瑟瑟发抖。老式的军用书包斜挂在屁股后面,因为奔跑使得书包曾经上下翻飞,终于使得里面的课本已经窜出了书包口,清楚地看到了“语文、数学”的字样。而当我挥挥手让他们进去的时候,他们如释重负,在其他同学的注视当中,男孩子往往会因为庆幸而做两个鬼脸,女孩子可能继续低着头,脸红到耳朵边。
我没有过度地管理迟到现象,学生的迟到也没有什么改观,但这能怪他们吗?他们并不想迟到。
对于大多数的孩子来讲,上课是某种劫难,因为原本基础就不好,也因为那时候尤其是农村的家庭对于学习的重视不够,无非是因为读书的年龄所以要读点书,没有更高更远的想法,当然也有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做得不够好——至少说,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孩子的学习用一个不大妥帖的比喻属于粗犷性的自然成长,如果单向地以成绩来确定的话,能够念好书的所占的比例自然不大,好在,多年之后,我们回头再看看,成绩只是成长要素当中的一个因子而已,而且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重要的因子至少还包括阳光、上进、友爱等等,事实上,他们做得都非常之好。
上课前、下课后、放学前,是他们最自然的状态展示。女生们疯着、闹着,追逐、嬉笑,声音能震倒教学楼,而男孩子几乎全部窝在操场上踢足球。当时,那个学校在农村条件算好的,有个简易的足球场,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分为两队,一开始都是扎堆踢,球在那儿人就围在那儿,有几个鬼马的孩子藏匿在球门附近,经常能捡漏,成为球队的英雄。至于什么越位、犯规之类自然没有人去纠缠,想怎么踢就怎么踢,逮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学校包括我在内,有几个年轻的老师,见到热闹也忍不住,参与其中。而我们相对突出的身高、速度和三脚猫的过人技术成为球场上决定因素,很吃香,只要往场边一站,学生们都要抢夺,而一旦进球之后,学生欢呼雀跃,成就感爆棚。
有一个学生,身体柔韧性非常好,兴奋的时候能冷不丁地翻空心筋空,没有任何人指导,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跟玩似的。他还有一个绝招,坐在地上,用双手撑地,将整个身体悬空,我和其他学生纷纷效仿,无一成功,要不撑不起来,要么瞬间屁股落地,傻笑声一片。
还有两个女生,住在学校附近,跑步很历害,在乡运动会上拿过很好的名次。我们是主场,不但老师和同学,爹妈都来了,看着很提气。
毕竟是成人,和孩子们踢球是有安全隐患的。为了不伤及学生,我索性赤脚踢球,有一次感觉不大对劲,下场之后,发现右脚的大拇指整个被掀了起来,只连接着一点点皮,在剧烈运动的时候居然没感觉到疼痛。简单地清水洗过之后,血也没能止住,骑着自行车,一路滴血赶到了医院,做了到目前为止的第一个手术。小医生问我是不是烟酒过度,因为我的麻醉来得太慢,我不置可否。二十年之后,我烟瘾更大,酒喝得越来越多,依然没有戒掉的想法。
那天,有个学生问我是不是还在抽,我有些尴尬,只能如实告知。
尽管孩子们成绩不大好,但是不代表他们不想好,也不代表他们全部都不好,只不过两极分化有些严重,也只不过成绩不好的学生居多一点而已。他们也有他们的努力,每次考试结束,他们最为关注的同样是分数和名次。按照当时的套路,我根据位次在和进位把他们的名字写在后面的黑板上,可能还会名字后面划几个五角星之类,这样人人都有机会在黑板上露脸,成绩特别不好的学生会因为自己偶然上榜而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不大推崇什么题海战术,家庭作业很少,这样学生们轻松,我因为少改作业轻松许多,本是偷懒的动机,却意外造就了孩子们的相对自然的成长。他们没有一个因后天因素造成的近视眼,也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而自卑,更不会因为偶然考的特别好而走出什么“六亲不认”的步伐以及由此而向家长提及什么条件之类,一切如花开花落,风卷云舒,从容而惬意。
其实,他们也有特别厉害的学生,数学考满分不是什么新鲜事,最多的一次班上考满分的有十个以上。而到了最后的考试,这个班级的数学均分在全乡六个班级当中也还获得了第二名,成绩靠的都是他们,我不行,自己贪玩,认真不够。
回头再看,我当时实在算不上一个好教师。有时备课跟不上,有些毛燥,不大相信那些花里胡哨的教学方法和手段——至今如此,辅导学生耐心不够,成绩好的会更好,不好的会越来越跟不上。知识的储备也不行,只有到现在才多少体验到渊博对于一个老师的重要性,我还喜欢搞恶作剧,给那几个调皮的男孩子起外号,他们经常被我作弄得哭笑不得,偶尔还会有些伤皮不伤骨的体罚。如果还能找到一点聊以自慰的是我从来没有歧视和粗暴,从来没有什么威权的想法和做法,他们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玩伴。
好在乡里的孩子们不挑剔,更不记仇,我们之间一点都不生份,他们经常放学之后还赖在学校,跟在我后面,快乐地接受着我的一呼百应。
就这样,他们如春天的竹笋急速地拔节,蜕皮,长高,伸出青青的竹叶,我从开始的走在他们面前逐浙走到他们身后,从每天的相处到初中路上的偶尔见面。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开始腼腆起来,有时会从你身边溜走,有时会不自然地笑一笑。而再到后来,我离开了学校,深陷于永远做不完的琐事和毫无理由的焦躁当中,再也没见过那些学生们,只是极其偶尔的时候因为某个牵连才会想起他们,觉得他们就象漫天的飞絮,四处飞扬,虽轻盈,却结结实实地舞出了自已,占据着天空,找到了归属。
可能和我一样,他们大多都很平凡,各向经营着普通的生活和平淡的人生,也会遇见莫名的喜悦和忧伤,但他们都己经顺利地长大成人,为人父母。如今又在拾回童年的回忆,都有些中年情怀了,作为曾经的陪伴者,我理当高兴。
那天,他们把我拉近了他们的微信群,此起彼伏的“老师好”让我相当感动,我都不大好意思亮出我破锣一般的嗓子,在微信中写道:谢谢你们,也谢谢自己,真的!非常幸运参与了你们的成长,更谢谢你们成长之后竟然没落下我。老师只是我的职业,很幸运,因为有你和你们,老师当时很年轻,比你们现在都小,有时没做好,惭愧,惭愧。
我说的是心里话。
那个群经常会有过问患病那个同学的状况,我们都希望她尽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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