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正午,一朵朵白云在新叶的上空飘。
阳光正好。天蓝如镜,倒影出一幅金色海洋图。
油菜花正好。一夜之间,一株株油菜,借着风信,不约而同绽开了。一串串明黄,被蜂蝶一撩,带出含情的轻薄,吃吃一笑,倏然点亮了一片天。
目之所及,一马平川的金浪,虽无宁海桑洲的叠层之美,却有汪洋似海的热烈与矜持。
花海中央,一群雀跃的流年人,或嗅寻,或拜伏,缠绵在一种馥郁的香芬中。
人面金花,不就是含情的女儿与油菜花最素朴最真实的互喻吗?花粉蜜心中,秘藏着多少肆意而浪漫的情怀?是了,一定是的。面若春光的她们,化身轻灵的彩蝶,翩飞到哪儿,风景就在那儿。殷勤的蜜蜂可以作证。
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花香,人语,自然美,心之联觉与凝思,关联的是心境。
越过一浪浪金色,越过一式一招的姿影,我流转的心思,终被花海尽头的一组古旧建筑俘获。
抟云塔、文昌阁、土地祠,被一艘舟型广场托载着,蓄势待发。
抟云塔,明代隆庆元年,玉华叶氏先祖为镇脉气、兴文风为由、以土堆法砖砌之术而建,塔名取自《庄子·逍遥游》“抟云而上九万里”。
平观,整个塔身呈平面正六边形,檐角微挑,腰檐内倾,秀雅简素。底座三道券门,二层起各有三个错位而开的发券窗洞。
仰视,塔顶如笔锋,扶摇而上。底层周廊不再,各层木楼板不复见,上下木梯业已朽坏,岁月有痕,斑斑驳驳。但抟云塔,塔不高,围也不宽,历四百年沧桑而英姿勃立。近些,再近些,我环塔而走,逡巡不敢前。
一塔即成,再建一阁,一祠,意连为镇村之宝。
文昌阁,二重檐歇山顶式,两层土木楼宇,续建于清朝同治年间。由清私塾到国学馆,玉华叶氏秉承勤取知识、培植文风的书院学规,践行耕读传家理念。
开学季,学童们穿汉服,念三字经,行开笔礼。叶氏长辈也齐聚一堂,助兴、祈福、观叶氏后人学童的人生第一“礼”。舟型广场上,人头攒动。
“抟云甲族擅书香,文昌草堂关野意”吟哦着对联,我心有所动,忽闻一阵鼓乐和鸣。
鼓乐相生的日子,是1997年。那一日,我陪刺猬上七曲山许愿,折回魁星楼,再拜文曲星,一时鼓乐齐响……时隔不久,喜报即获,刺猬考上川外研究生。
民谚说,信则灵。文昌帝君与文曲星,就是民众敬奉文运昌盛的主神。
文昌阁一楼,中厅学堂,左厨房,右神堂,书桌、戒尺、香案,一应俱全。
二楼主厅,供奉文昌帝君与文曲星等四尊神像,为叶氏学子祈求文运亨通。
略一定神,我又恍见一个头戴乌纱、身披官袍的身影,被两位布衣先人簇进了文昌阁,吱吱轻响随即而起。
是他,那个通晓儒学,作官清廉,慨写《勉儿曹》励志的第一进士:叶元锡。他在仕途与耕读之间跋涉,引渡崇文尚德的文脉,践行耕读传家的梦想。灵体牵尘、心魂也返乡的人啊!
北侧并列的土地祠,塑有两尊慈眉善目的神像,祈求家舍平安、稼禾丰年。
抟云塔,文昌阁,土地祠,护佑玉华叶氏的风水,也培植文风,共振文运。我们且走且观,以四方塘为镜,远观塔阁,近瞰倒影,俯视“砚”型南塘,追思叶氏先人……一塔,一阁,一塘,一人,是中国耕读文化的标识,也是叶氏家族代代以继的精神图腾。
建塔,挖水塘,竖条石,隐喻“文房四宝”,就是玉华叶氏先祖文化慧识的表现。阿彪快人快语。
有人居处,必有文风。
俯仰之间,入目的是牌坊、石碑、楹联、牌匾……
黉【hóng】宫驰誉,冷不丁一个生僻字,令略通文墨的我,不免汗颜。
“居近田园无伪辙,家承阀阅有藏书”的匾联,勾出几只“书虫”,探头探脑,意图深入其家,一探究竟。
“奕叶偕依”匾额,诗意诱人。我留连不舍。阿彪跟上来说,西山祠堂是叶氏祖庙。建于元代,三进两院,原名万翠堂,祠堂改址又回迁,正厅上悬玉华始祖(叶坤)画像,后厅供放历代祖宗牌位。
青砖小路,时宽时窄,四通八达,联通每一家房舍与耕读传家的归处——私塾、学堂,读书儿郎足不涉泥、雨不湿靴,就可自由来去。
老巷,时长时短,网络交错,也联通了家与家、庄稼、祠堂和社交等种种社会关系。
除了讲究建筑风水,玉华叶氏也重视人文建设。
穿门踱户,霉斑的门墙,驳痕的石壁,青苔幽幽的石砖,幽径通幽的老巷,巧夺天工的木雕,百鸟的斗拱,灵兽的梁枋……不时与我们照面,擦肩而过。
烟带,水环,巷蔓,弄藤,道通链。如不是阿彪一路相伴,我们这一群路盲,早走失于迷阵中了。
转高墙,拐老巷,又是一片天光朗朗。
一扇竹栅,一窝家禽,三五竿美人蕉,一畦青葱和韭菜,就是一围自得自在的小院。十七度,隔栏而望,敞开的堂屋,梁上吊着几块黑红发亮的腊肉,靠墙根立着的锄头,长柄的连枷,竹背篓,地上还摊着一堆青杆。
袅袅生烟,顿觉阵阵清香。我吸溜一下,竟是腊骨炖蚕豆的味儿。
另一家小天井里,花开跟洗菜的男子聊得正欢,话题是《爸爸去哪儿2》摄制组的小花絮。
水榭、琴筑、小吊桥的闺阁之趣,陆毅和贝儿倚坐过的美人靠,小池塘游憩的几尾锦鲤等现代元素……双美堂的前世今生,时尚恋旧的她,最有兴致。
稻禾,蔬菜,果树,花草,这里一大片,那里一小撮,见缝插针地散落于村中空地,可见,可喜。
菜籽榨油,猪肉灌腊肠,笋干蒸菜包,黄豆磨点豆腐……
以山为屏,围塘而居的人家,野菇清炒,辣味爆煸,豆腐鱼头,佐以自酿杨梅酒,饱腹养生,杯盘皆香,贴近的是自然生态和尘境体验。
在陆毅就餐的小店,我们圈成一桌,拼吃,对饮,闲聊,过了一把追星之瘾。
走进新叶村,就是走进了五行九宫的迷境,处处有玄机与惊喜。
龙章宠锡、进士、文魁、贡元、法学士……荣寿堂内,牌匾琳琅,还有长篇匾文,光宗又耀祖。门厅口,两张八仙桌,散坐着歇脚的流年人和几位散客。
左……右……低……高……一袭艳红复古旗袍的垚垚,半蹲半就,冲着阿彪,频下指令。
左跨一步,右挪半步,低首,扬头,一串三步踩动作,扛大旗的阿彪,带出了一缕时尚风。在“可以观”小戏台前,一展花式舞步,倒也不算违和,却引来一阵窃笑。笑意无害的,正是几位村中老人。
闲时,他们也在这里听昆曲,打纸牌,搓麻将,聚堆儿,侃天侃地。
时代进步了,叶氏后人也不拘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了。农耕稼种外,也内承祖传手艺,比如木雕、豆腐作坊,也外接一些手工活计。
内溪之水,是洗涤的集散地,也是排污消防的通道。高处的南塘,低处的方塘,村民开门见水。
塘边洗青菜的妇人,点着烟袋唠嗑的阿公,守着笋干、山菇干货摊儿的阿嬷……
头戴巾帕的阿嬷,依门而坐,晒着暖儿。但见她双目微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瘦如枯藤的双手摊在膝盖上,下意识地摩挲着,形容怡然。
四方塘前,爆竹声声,人影绰绰。
她看见了:自己做新嫁娘时的风光,花轿轻巧,红妆夺目。
她也看见了:荣寿堂祭祖迎圣的大典。先是七十二人的文武銮驾、接着是几百人的仪仗队,还有火铳手、锣鼓手、三角旗手,各色村民一波波地过来了,又一波波地远去了。她的夫君手持大刀、走在“武将”队首,容光焕发。他们穿街过巷,从荣寿堂出发,前往新叶五圣庙,抬请“三圣”回祠,敬香供奉。
戏班子“踏八仙”,魁星“点将”,财神祈财……在五圣庙,祭天,祭台,祭地,祭祖先,恭请“三圣”,仪式隆重,场面热闹。
方塘柳立,人间红绿艳。新叶三月三,是玉华叶氏的大日子。
在荣寿堂,她、众婆姨与其他支派的叶氏家人,洁祠,摆祭。
全猪、全羊铺满长条桌,猪肉,鸡鸭,果蔬,盛满了祭篮。
香炉唤龙,对联吐香,旗幡招仙,三圣安坐……一场崇智派的主祭活动,储满了整个玉华叶氏的祈愿——人丁兴旺、英才辈出,生活安康。
八百年来,玉华叶氏家族依山为屏,环水而居,尊祖奉先,崇学向善,历31代,存祖祠16座,古民居200幢,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明清古建筑露天博物馆”。
那些时光深处的爱与悲欢,在阿嬷温情的摩挲中,饱蕴着水月和蜜语,静静地显影,定格,镶满叶氏宗亲的生命画布。
风吹新叶。在尘境与心境的叠幻中,我摩挲着我的遇见,摩挲着阿嬷的“摩挲”,也摩挲着一个耕读传家的活标本。
绿树、碧塘、高墙、深巷、古塔、古祠、古民居……纯色落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