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6-19 12:39 编辑
多年前买过一本《纳兰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后又买了一本《饮水词笺注》，中华书局版，从去年到今年，一直是我的床头书之一。临睡前读两首，虽如今读书不若少年时，记不牢，但读着喜欢。
于古典诗词的迷恋源于永远不要从字面来释义，且用典频繁。倘若读诗时不追究其中的典故，那么，你与这首诗词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成不了知己，诉不了衷肠。 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就很知名：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好一个不胜娇羞的新娘，因要拜见公婆舅姑，低首敛眉询问夫婿自己的妆容是否妥当，字面释义，无非是新婚夫妇的蜜意柔情、闺房之趣。它的真实意图却是朱庆馀临考之时，忐忑不安，试探老师张籍自己是否会被考官赏识。真是婉转徘徊，曲径通幽，妙不可言。这首诗也因此得鼎鼎大名。古诗词的意趣正在于此。
纳兰容若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词人，他的词悲婉沉郁，悱恻缠绵，是他短短一生中最为惊艳的所在，远远大过他高贵的出身以及作为康熙近卫的荣耀。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为许多人所吟哦称颂引用。徐征在他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容若寻踪》里认为这句是写给容若默默无闻的小妾颜氏，我却认为写给初恋的表妹的可能性更大些。毕竟颜氏一直陪伴在容若身边，诗的后面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明显与颜氏不吻合，且最后一句：“比翼连枝当日愿。”是往事的回眸、追忆与抱憾。或者，写给沈宛也未可知。沈宛是汉人，满汉当时不允许通婚，虽二人互为知音，沈宛却入不了纳兰府，只能别住他处，此诗是容若于沈宛的愧对与怜惜。 康熙十二年，容若因病未能参加殿试，十九岁的容若即在玉泉山麓东裂帛湖旁修筑了渌水亭。为疗养，也为读书散心。身为康熙第一权臣纳兰明珠的长子，容若善武能文，豪侠仗义，且词名在外。渌水亭的修筑，恐也有康熙暗中支持，意在消除满汉隔阂，笼络汉族士子为己所用。
渌水亭建成不久，即成天下名人志士的投身之处，常常芝兰满座。一起诗词唱和、阔论高谈。容若也得以闲暇著书。《渌水亭杂识》即是容若在康熙十二年至康熙十五年之间完成。康熙十三年，二十岁的容若与卢氏成婚。卢氏温婉端丽，通笔墨，得以与容若琴瑟和鸣，恩爱非常。燕尔新婚的容若，虽无仕途，却时时能与高朋知己逍遥山水间，不亦乐乎。
容若钦慕王羲之的兰亭序，更景仰王羲之在兰亭的修禊之举， 效仿王羲之的《兰亭序》写下《渌水亭宴集诗序》：“……王将军兰亭修禊，悲陈迹于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琼宴坐花，慨过客之光阴，后先一辙。但逢有酒开尊，何须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园矣。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
渌水亭依山旁水，玉泉山麓密林幽青，裂帛湖中荷花满池。在这里，年轻的容若结识了许多忘年之交。有当时闻名江湖的“江南三布衣”：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彼时，严绳孙已经59岁，醉心诗画、钟情山水，不愿为仕，康熙十八年虽受荐却避考，依然被康熙钦点入翰林院。朱彝尊比容若之父明珠尚大了6岁。有清初词家第一人陈维嵩和顺治年间“云门十子”之称的顾贞观、秦菘岭，还有张纯修、马云翎、沈尔燝等明末清初的知名词家，豪侠志士。
顾贞观与容若更是惺惺相惜：顾贞观怀才不遇，出身家境也与容若差之千里，却最为容若所重。渌水亭没落之后，容若专为顾贞观在桑榆墅搭建茅屋，专诗以邀，请其北上长住，顾贞观之友有“江左三凤凰”之称的吴兆骞因顺治十四年江南乡试案蒙冤牵累，被流放宁古塔。宁古塔远在东北边陲黑龙江的苦寒之地，环境甚是恶劣。顾贞观与容若成为至交后求助容若，容若承诺五年为期，后吴兆骞当真在五年之内为容若所营救，一时传为佳话。
容若与曹雪芹祖父曹寅亦是至交，二人同为康熙皇帝御前侍卫。常在一起诗会雅集。且家族境遇相似。乾隆皇帝曾在读《红楼梦》后说：《红楼梦》所记乃纳兰家事，有红学家甚至将纳兰容若视为贾宝玉原型。《红楼梦》中，大观园里宝玉与姐妹们几次起社吟诗联句。蔡义江在他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说《红楼梦》所吟许多诗词，不过是借了女儿之口，所吟诗词多有隐射政治朝局，分明是女儿身男儿意。
诗词雅集，是在清代贵公子之间盛行的一种消遣交游方式。容若也经常与诸多好友在裂帛湖畔携手观荷，吟诗作词，陈维菘《齐天乐.渌水亭观荷同对岩、荪友、竹坨、舟次、西溟、饮容若处作》：
“分明一幅江南景，恰是凤城深处。野翠罗罗,嫩晴历历,扑到空香万缕。 早村人语。是柳下沟塍,篱边儿女。稻叶菱丝,隔纱长作打窗雨。 莲房箭靫簇簇,西洲都盖满,睡鸭新乳，碧甃回廊，黄泥小灶，几斛冷泉新煮。倚阑凝伫，记奄画东头，旧寻诗路，招个烟樯，飘侬溪畔去。”好一副幽山静水的江南村意图：野草叠翠，稻穗金黄，田田新荷，茶煮清泉，美酒肥鸭，村语童言，美不胜收。
康熙十七年，卢氏故去，容若的早逝或也与此脱不了干系，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容若为卢氏写下无数的悼亡词：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入心入肺，句句成伤。
渌水亭雅集的朋友们也渐渐各奔东西，或归故里，或赴他地任职，人在官中，身不由己。渌水亭日渐荒废。昔日种种，终成梦境。往事可忆不可追，渌水亭三年，是容若短短一生中最幸福最自在的时光，不止与卢氏的如鱼得水，更有裂帛湖畔的芝兰投契。
渌水亭荒废之后，容若另辟他地修建了桑榆墅，在里面建了一个缩小版的渌水亭，可终究物是人非，情如星散。虽偶尔依有诗词唱和，终归地偏人远不复当年景。康熙十五年，容若高中进士，成为御前近卫，跟随康熙几下江南，北出山海关。远至黑龙江边境。奉旨两次出使梭龙，途中，写下《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所有的纳兰词中，我尤喜这首。王国维赞誉这首诗：“堪比李杜”。那年初读到这首词时，我正在北行的火车上。自温润的江南烟水浴出，山一程、水一程去向萧肃的塞北荒寒。车窗外已然深秋景，倚在车厢内逼窄卧铺上的我几寸思乡，几分豪气，“深秋远塞若为情”，明月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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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9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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