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野芒 于 2019-7-3 09:25 编辑
私房钱
中国男人大抵都有私房钱,这个事情对中国女人来说早已经见怪不怪。并且,让女人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私房钱总是可以源源不断。以至于它会成为一个家庭生活里的日常必备话题。可孙大成没有私房钱,他需要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交到大美子手里,来证明她嫁给他是值得的,他完全可以养活她,不用她为生计操任何心。
大美子过去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美女,娶她曾经是大成那一拨男人们共同的想法。可最后,谁也没有想到她会选择了大成。大成人长得一般,也仅仅是个国营集团企业下属的一个服务公司的气焊工,没有人知道大美子看中了他什么。总之,在人们的不解,惋惜,无奈甚至还有些嫉妒的眼神里大美子被大成娶进了家。而且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不得不说婚后的大成很努力,也很宠爱自己这个像天仙一般的老婆。不管在厂子里多忙多累,回到家他一样活也不让她做。街上流行什么款式的衣裳了,新鲜果子了,他都鼓动大美子去买来。他对大美子,简直就有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对大美子,对大成来说,她们有过那么一段幸福时光,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说不清不平静的日子从那一天开始,反正,家里渐渐有了大美子的叹息,有了大美子的唠叨,有了大美子的埋怨。大成还是那个大成,他一如既往地呵护着自己的女人,为着这个家早出晚归。但他自己也开始觉得越来越吃力,越来越力不从心。 当然这都是比出来的,这几年眼见着周围人陆陆续续都买了车,住进了电梯房,小日子一个个风生水起,而他们的日子还是龟缩在低矮平房里的那般烟熏火燎。
前几日,农村的老弟来借钱说要盖新房,这件事直接成了两人第一次不欢的导火索。本来就不太善言辞,也没什么交际的大成一下子蔫了。他整天闷闷不乐,面对大美子的冷脸,也无计可施。虽然她们这些年攒下的钱并不多,但他只有这一个老弟,人家在家扶持爹娘,在需要的时候帮衬一把是自然的,可奈何大美子不乐意。老弟前脚刚把钱拿走,她后脚就闹开了。大成第一次听大美子说出那些话,像是积蓄了很久。“你有啥本事帮这个帮那个,你瞧瞧人家哪一个不比咱过的舒坦,人家哪一家的女人不比我滋润,你知道心疼你弟,你咋就不想想我,想想孩子呢,这破房子你还要待多久”……大成一句话也没回,他真的是无言以对,在内疚的同时,他一下子觉得这个女人变得那么陌生,那么让他害怕。他开始沉默,开始不主动讨好大美子,开始觉得胸口憋闷。他很想给自己的压抑找一个出口,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出口究竟在哪里。或者这个出口根本就不存在。
这一天是周日,他照例值班,下午5点回到家里。孩子已经上学去了,她也不在。空荡荡的家里就他一个人,他突然觉得这样反而挺好。钱借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大美子的怨气未消。他特别怕面对她。自从孩子上了初中,为了不影响孩子学习,他们家的网线,有线电视都中断了续费。只能捧一本书来看,尽管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喜欢书,喜欢看小说,这些书都是厂子图书馆里借来的,好几年了,借出来就没往回还过。当然也没人催他要过,因为这些书在那里也只是摆设。闲着的时候,工人们都去打扑克,搓麻将,唠闲嗑,或者叫上三五个不错的去酒馆猜拳行令去了,没有人去图书馆看书。
这本书是他最近看的金庸小说《雪山飞狐》,一直搁在床头柜上,他拿起来,翻到夹了书签的那一页,苗人凤被田归农设计迷瞎了双眼,胡斐跟他的朋友钟二哥到药王谷找药王却中淫毒……他急不可耐地翻到下一页。一下,他愣住了。一张老人家的大头钞赫然闪在他眼里。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努力眨了眨,终于可以确认了。书里怎么会有一百块钱,他百思不得其解。是大美子放在里面的?不会!她那么精细的一个人,家里有她专门放钱和要紧物的带锁抽屉,她怎么可能把钱随便夹在书里呢。难道是图书管理员忘在里面的?或者就是印刷社的工人?要不就是单位有借阅过这本书的人粗心丢在里面了?思来想去还是这个可能最大。不管这个钱是怎么来的,他忽然决定这次不准备交给大美子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怎么使用它。
大成习惯了兜里不装钱,每回单位发工资,他回到家都如数奉上。他不是不喜欢钱,他更喜欢的是大美子,只要大美子开心,他愿意做任何事,何况是几张花花纸呢。除了电气焊那点手艺,他没有别的什么长处,也就没有别的来钱道儿,能让大美子开心的,只有每月月底的那点工资。不过,也有过一次意外,而且那一次是他给大美子最多的一次“额外收入”。
那一次集团公司的大冷却塔焊口开封了,需要工人爬到高处去补焊。他们服务公司抽调了4个技术过硬的去了,其中自然有他,而且他的年龄最大。去了之后,他们都傻眼了。高塔足足有10多米高,而且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一看这情形,几个年轻人都往后缩,任凭带队的经理喊,都推说恐高拒绝作业。到底,大成主动请缨爬上去了。可一旦到了上面,他才知道往下看更像是万丈深渊,而且操作空间很狭窄,作业难度比想象的大多了。但已经上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小心做了。本来不太复杂的活,他躬缩着身子做了大概一个小时才算完,加上那天太阳特别毒,下来的时候,他眼睛一晃,脚下一个打滑,摔了下去。
那一次他伤到了大胯股,不算太厉害,但也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下的地儿。集团领导知道了这事,特意给他拨了一万元奖金,并号召全集团向他学习。大美子也被公司的人接到医院。她一进病房门就哭了,脸吓得煞白。
“你个死东西,爬那么高,你说你逞什么能啊!”大美子一下扑到他身上,一边哗哗掉着大泪蛋子,一边嗔怪他。
“嗨,没事,活都完了,是我不小心踩漏了。这不也没断胳膊断腿儿嘛。”他使劲握着大美子的手,安慰她。
当领导拿出那一万块钱的奖励,递给大美子的时候,她一把丢到了一边儿,说:“这钱不钱的有啥稀罕的,有人的命要紧啊!”
那一刻,大成感动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大美子在乎他,这比什么都重要,都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值。
自那,同事和大成在一起,短不了要夸几句,说大成有福气,讨了个又漂亮又懂事理的好老婆。大成心里当然也是美美的,比吃了一勺蜜还甜。
尽管大成决定不把这意外得到的一百块钱交给大美子,但他心里还是有着一份忐忑。他甚至还有点怀疑,这真的是大美子放错了地儿,他怕她万一问起来。所以他决定先不声不响地把那一百块钱放回书里,观察观察再说。晚上,大美子回来了。她没什么异常,除了脸上多了一些按耐不住的兴奋。
“老婆大人,不生气了吧。我家大美子多明事理啊,这四邻八舍哪个不晓得。”做了亏心事的大成决定趁着大美子高兴先缴械投降。
“生气那四万块钱能回来吗!我啊,算看透了,只指望你这辈子也没办法换房了。今儿,我出去找了份工作。孩子也大了,总闲着也不是个事儿。”
“找什么活儿!你就安心在家呆着,大不了,我晚上再出去找份活儿。”大成听了一愣,急道。
“哼,别介,我啊,还能自食其力。我这也是为了儿子,住不住楼房我也没那么稀罕。”
这一夜大成异常温存,他这种温存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愧疚。大美子在他的小心唤醒下,澎湃了好几回,也不再怨他,怪他,只是坚决了要出去做活的打算。
大成观察了两天,确定那一百块钱不是大美子遗落的。他上班的时候,悄悄取出来,放进了兜里。在班上,他几乎每隔一会儿就摸摸衣兜,生怕这钱不翼而飞了。同时,他脑袋里不停地转,想着这一百块钱怎么花。但到了下班时间,他始终也没想好。所以他又揣着这一百块钱回到了家。在要进家门的时候,他不放心,担心万一大美子洗衣服或者怎么地,发现这一百块钱。那样他就百口莫辩了。所以,他又从兜里把钱取出来塞进了鞋垫子底下。
一百块钱成了大成的心病。他想过很多种花法,但又被自己一次次否定。比如他想约上车间主任出去吃一顿,人家也许能照顾照顾自己。但转念一想,要请他这区区一百块钱恐怕远远不够,所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宁愿不受照顾,反正力气也不能攒下。他也想过叫上车间的同事出去简单吃点小吃,但又觉得太亏了,有这个钱该和大美子、孩子吃才对。只是,那样面临的问题就是这个钱不好解释,怕大美子想多了,生出别的是非来。他又想过等周末带孩子去吃一回麦当劳,那可是儿子念叨了大半年的事儿,可他太担心儿子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了。自己偷偷吃了它?那他可吃不下,昧着老婆孩子吃独食,这个念头动一下对他来说都是犯罪!就这样,这一百块钱一直跟着他,在他的兜里、鞋垫底下来回折腾了好几天。
又到了周六,下班回来的路上,经过县实验小学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新立起来的捐款箱,画着一双捧起来的手,上面写着“希望工程”四个字。他在这里驻足了好一会,终于从衣兜里掏出那一百块钱来,塞进了捐款箱里 。此刻,他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儿,感觉似乎回家的步子也轻松了许多。
回到家,儿子已经放学回来了,但家里却一片狼藉。怎么这么乱啊?你妈呢?他问儿子。这时候,大美子从里屋出来了,迎面就急吼吼问他,看见你书里的一百块钱了吗?他立马愣住了,感觉一阵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上。还好,他马上镇定下来了,问:啥一百块钱,咋回事?大美子说:嗨,别提了,上周孩子学校让交一百块钱的空调费,我出去找事儿,就把钱放在床头柜上了。结果孩子临走的时候没找到。孩子回来一说,我这就赶紧找,死活也找不到啊。这不,后来我忽然想起来,好像当时外面刮风,我怕刮跑了,就夹进你那本书里了。他说,那还说啥,赶紧找找啊,不就是一本书嘛,翻一番不就行了!其实这样说着,他的心却一阵阵地扑腾,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强迫自己尽量表现得从容一点。还用你说,我每一页都翻了好几遍,愣是没有啊。不知道是我记错了,还是怎么着。你瞧瞧我这脑子,最近这是咋了!她说着扭头又去了里屋,努力去翻箱倒柜去了。
第二天,大成向车间工友老庄借了一百块钱,说是临时去串门随份子。老庄和他是邻居,好奇的问是谁家添了喜,自己也得随上一份。他只能推说是自己的一个亲戚。下班的时候, 他故意回来的比大美子晚一点进家,然后趁着她做饭的工夫,把钱放进了一本书里。
吃饭的时候,他又故意问:“那钱找到了?”
“找到啥,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事儿,在超市差点给人家找错了钱!你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夹紧那不书里了,咋就没了呢?咱家这两天也没来别人啊。”
“你放那本书里了?”大成问。
“能是哪本,就你搁到床头柜上的那本呗,书名我哪有心思看啊。”
“你说你,毛手毛脚的毛病总是改不了,那本《射雕英雄传》我看完了,上周我放回书架,又拿了一本《雪山飞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在原来的那本里面!”大成这样说着,不免要佩服自己的智商和淡定。这边大美子已经半信半疑的站起来,去了里屋。
不一刻,大成就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大美子那句惊叫:找到了!就在这本射雕里呢。
大美子这头儿好歹算是糊弄过去了,可欠下老庄的这一百块钱咋还呢?大成又犯开了愁。偏偏这老庄又是个极仔细的一个人,第二天发现大成没有还钱的意思,就故意守着他念片儿:昨天大家的工资都到账了吧,这个月咋又扣一百多呢?大成心领神会,马上说:哥,你看我这记性,今早把借你那钱都准备好了,可临走一急,又给忘了。老庄连连说,不急不急。可没过两天,老庄又故意问他:大成,你那天给谁随份子,你的啥亲戚?大成赶紧告诉他,这几天孩子要学费,家里有点紧,借他那一百块钱等下个月还他。老庄连连说,不急不急。
大庄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他一回家,就发现了大美子的脸色不对劲。还没等他献上殷勤,大美子就虎着脸质问开了:“那一百块钱到底你花哪去了?”
“哪里的一百块钱?你不是找到了吗?”大成强作着镇定说道。
“行了,别跟我自作聪明了。刚才人家老庄都跟我来要你借他那一百块钱了!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觉着哪里不对劲,没想到啊,你刘大成还有这坏心眼儿!今天你必须和我说清楚,原来那一百块钱你拿去做啥了?”大美子面沉似水直愣愣地盯着大成,一副非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的样子。
事到如今,大成知道瞒不过去了,只能一五一十的和大美子做了交代。
万没想到,大美子听完冷冷地“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讲,转身就去了里屋。然后咣当把门关了,再也没出来。
没多久,里屋就飘出了大美子的凄凄切切地念叨:“这么多年,我和你掏心掏肺,没想到你大成这么多弯弯肠子,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还和我打哈哈,你直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大成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他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一边敲门,一边说:“他娘,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起誓,如果我大成有半点虚假天打五雷轰!”
“行了,我信,要不是我以前这么信你,这一百块钱我现在还不知道咋回事呢!你也不用解释,那钱指定是拿去嫖了!恶心!”
大美子这话一出,大成感觉头轰一下就炸开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大美子会这么想他。更可怕的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百口莫辩,他说什么大美子也不会信,而且他也找不到给他作证的人。
大成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可怜。一百块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如此大的不安宁,也给他和大美子之间划上了一道鸿沟。而他除了追悔,什么都做不了,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特别丑陋,特别渺小,特别无助。他只能沉默,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沉默反而换来了大妹子更激烈的反应。她突然打开门,披头散发站在门口两眼喷火般质问道:你说捐了,捐给谁了?
“我不知道是谁,就看路边有个捐款箱,就丢进去了。”
“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呢,你是活雷锋啊,做好事不留名对吧!行啊,孙大成,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这日子没法跟你过了。你给我出去,喜欢谁就跟人家混去吧!”大美子说着,疯了一样一把掐住大成的胳膊就往外推。
大成知道她在气头上,也不敢强使劲反抗,只能任由她推出了门。然后被一阵咣当的掩门声震的立在那儿许久。胡同里很安静,但大成知道,在这安宁的背后一定有无数眼睛和耳朵。
他不想和大美子再解释什么,而且这种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解释也无济于事。他一个人人默默从胡同里走出去,他单薄的身影在胡同口被暗夜一点点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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