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汉玉 于 2019-7-9 20:22 编辑
艺术的省略与对比中传达真挚友情 ——也说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诗中有大量的送别诗,其内容多写朋友之间的相送,其写法虽千变万化,所表达的情感则以惜别伤感为多,少数诗作或给远行者以安慰激励,或对友谊进行高度礼赞。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即是表现后一类内容的一篇名作。诗作在当时曾谱曲传唱,流行一时。诗题一作《阳关曲》,郭茂倩《乐府诗集》又作《渭城曲》。后人把它作为送别场合上演奏的经典乐曲,因末句要反复迭唱,又称《阳关三叠》。白居易《对酒》曰:“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刘禹锡《与歌者》曰:“旧人惟有何勘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直到南宋陆游的《塞上曲》中还说:“玉关去路心如铁,把酒何妨听《渭城》。”可见其传唱之久。
这首诗以极其平易浅近的语言对友情作了尽情的讴歌和高度的肯定,除在当时及后世被谱曲演唱、广泛传播外,它在艺术上的独特魅力也得到了后代诗论家的高度肯定。
这一首诗在省略和对比两种艺术手法的使用上都是非常成功的,而且这两种手法又是相辅相成、紧密配合,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语言的表现力,诗歌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正是来源于这种出色的艺术表现技巧。中国古典诗词以在有限的诗句里表现无限的内容为最高的审美理想,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也。这一点在篇幅有限的绝句中,更是诗人需要用心用力的。王维这首诗的省略艺术首先是在诗题与首句之间有意造成的张力中体现出来的。作者通过题目中的“使”字,以最简洁的方式点出了送别的地点,“使’字在此作“出使”解,元二“出使”安西,是奉皇帝或朝廷之命,故他接受使命的地方只能在唐都长安,这也正是王维送元二出发的地方。
但是,诗歌第一句却不提长安,而是直接从“渭城”写起,并且是从渭城的早上写起。这也就是说诗歌的省略艺术首先是在诗题与首句之间发挥其功效的。仔细品味我们不难发现,诗人是在长安为元二送行,与元二依依不舍,竞一直把他送到了“渭城”,并在“渭城”的客舍里又住了一宿。这些内容虽然被全部省略,只字未提,但在题目与“渭城朝雨浥轻尘”一句的关联对照中,读者是可以有完整的体会的。甚至两人一路上“去鲁之迟迟”的心理和在客舍里对床夜语的种种细节,读者也可以根据自身的生活经验给予完整的补充。如果题为《阳关曲》或《渭城曲》,对于乐曲可能是恰当的,但是诗歌的这种妙处就被人为地遮蔽了。
其次,在诗歌的正文中,作者也明显地使用了省略,而且他还将省略与对比紧紧结合在一起,从而达到了最大限度地节省篇幅的艺术效果。“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两句,以几近白描的手法展示了渭城春天的美好景象。“渭城”即今天陕西省咸阳市,本为秦朝故都,汉武帝时改名渭城,在秦代曾兴盛一时,但自从被项羽一把火烧掉之后,似乎再也没有重现过昔日的繁华。在唐代,距都城长安很近的渭城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它几乎在任何方面都难以与长安相提并论。
“浥”字本义为沾湿、润湿。在王维的笔下,经过一场细雨滋润的渭城,却是那样的温润清新。黄土高原特有的尘土,被这场小雨清洗了。不仅道路上像是被人着意地洒扫了一般,净洁而无泥泞,而且客舍(旅馆)也焕然一新,呈现出少见的青色,刚刚吐绿的柳树则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诗人是用一个“新”字来说明这一点的,“新”在这里是清新、充满生机和活力,也是这幅春光图中最耀眼的色彩。可见,这场朝雨下得实在是恰倒好处,它将渭城最美丽的一面展示在远行的元二和前来送别的诗人面前,让他们充分地感受到了春光的明媚、春色的温馨。
乍看起来,作者将一半的笔墨用在对渭城春色的描摹上,似乎有点不分轻重。但实际上,诗歌的高明之处也正在这里。诗人写的是渭城春色,对他与元二生活的长安,以及元二此行的目的地—安西的春天,却完全略过,绝口不谈。可是,这三地的具体情况,对当时的读者来说都是常识。他们在品味诗中所写的渭城春色之美的同时,必然会想到长安和安西此时的气候、环境特点。
对此,我们可以借几首唐人的名作来加以说明。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这是赞美皇都长安早春之美的;王之涣《凉州词》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仍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说玉门关春天景致的,“春风不度”则是说玉门关根本就没有春天。玉门关尚且如此,在它之南的阳关,以及出了阳关以后还有相当距离的安西又将如何呢?在王维和他同时代诗人的笔下,有不少诗篇描写了阳关、安西的气候特点。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云:“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人行。”可见阳关一带春天的荒凉寒冷;而盛唐边塞诗人岑参,更是写下了很多反映阳关、安西气候恶劣和旅途艰辛的诗篇。其《送宇文判官》曰:“西行殊未已,东望何时还。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相忆不可见,别来头已斑。”《过啧》日:“黄沙债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碳中作》曰:“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长安与阳关、安西的强烈反差,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不难明白,诗人重点突出渭城春色,从艺术上说,不仅是运用了省略手法,而且还使用了潜在的对比,即暗中将长安、渭城与安西三地的春天作了对比。这种对比首先是眼下渭城的明媚清新与安西“春风不度”的对比,有了这一层对比,安西的可畏与渭城的让人留恋也就不需多说了。而渭城尚且让人留恋不舍,更何况春色醉人、繁华似锦的长安呢?
再次,诗歌并没有仅仅停留在长安、渭城与安西三地春天风物的对比上,而是在对比与省略两方面,均有进一步的发展与深化。第三句与一、二句之同样有省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前的情事,作者并没有讲,但是诗人与元二对渭城清新温润的春色有何感慨,诗人如何再次为元二饯别,宴席上二人各自的言语、心思是怎样的等等,通过一二句与第三句之间的对照补充,读者也是不难以想见的。而末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则将对比艺术从反向推进一层,实为此诗的点睛之笔。阳关本是通往西域的重要关隘,因在玉门关之南而得名。故址在今甘肃省敦煌市西南。此诗在前半部分的对比中,虽未明确提到长安,但长安在春色宜人、繁华兴盛等外在的物质条件方面无疑是远远高出渭城,更是与安西有着天壤之别的可是,诗歌最后一句中却在这三项对比中义增加了一个新要素,那就是“故人”。
诗人不说“西出阳关”气候恶劣、旅途艰难,不说阳关和安西没有渭城的明媚春光,更不说“西出阳关”远离了京城长安的歌舞升平和富贵荣华,而偏偏说“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就把“故人”置于用以对比的全部事项之上,以四两拨千斤之力推翻并改变了前半部分的对比结果。既然“西出阳关”的最大遗憾不在没有渭城的美景,也不在缺少长安的繁华,而在于“无故人”,那么,前面所有的内容就得重新修正。换言之,即将踏上出使安西的旅途之际,渭城的春色的确令人留恋,长安的繁华的确令人不舍,但更令人留恋不舍的是故人;而阳关绝域的荒凉冷寂固然令人畏惧担心,但这种畏惧担心,绝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没有明媚的春色,没有耀眼的繁华,更重要的是因为那里没有“故人”相伴。
反之,若有故人相随,则阳关的胡沙、塞尘,安西的寒驿、飘风,均可以忽略不计。但眼下的情形却是“西出阳关”既无渭城的春色,也无长安的繁华,更没有故人同行,只能独自前往,唯其如此,这临别的一杯洒,才更是盛满了诗人的深情厚意,也包含了诗人所有的叮吁、祝福与惜别之情。实际上,诗歌是将渭城与长安的种种佳处叠加在一起,又与“故人”做了一次对比,其结果是将“故人”和友情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用最简洁的话说,即是与友情相比,人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一些尘土罢了。这种对友情极度的赞誉,在诗歌中通过层层的对比来实现,诗歌的高明之处在于全部的对比过程也被省略了。
当然,这首诗在谱曲后能传唱不衰,广为流布,与其乐曲的高妙自然不能没有关系。如果抛开音乐上的成功之处不说,在语言艺术上,省略与对比手法的成功运用,正是此诗能够达到“以少总多”、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并获得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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