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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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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7 22: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凌啸远 于 2019-7-8 00:15 编辑

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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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天气干净多风,我与朴先生认识的时候,并不来源清凉雨后的茶馆或者街道梧桐树边的长椅上。夕阳濯濯地照着两个身躯,互相靠近交谈。当然是我身子稍微前倾,靠近朴先生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昏睡的眼睛,听他娓娓地讲述下去。事实上这是一种假想,它是另外一种真实而又意外的情形。我与朴先生之前一直没有见过,只是知道他困居在江浙某个偏僻的小地方。有一次又到孔夫子旧书网上淘书,朴先生电话里直接地说,“你要是真想淘些稀奇古怪的老书,就来我家看看吧。”这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与好奇。我把这点情形跟一个同事和盘托出,旁边的叶小惠听了就说,“没准是个很坏的小老头,存心骗人!”隔壁业务部几个同事相继凑过来,中午无事大家闲聊打发时间,提到我想去浙江的事,嬉戏调侃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些说,你一个公司做财务管账的先生,都是精明仔细得很,就是去江浙一带转转,看看姑娘小妞,散散步泡泡澡,小桥河道边淹不死你,也弄不丢你,更没人轻易能打你的主意。“……你一个大老男人……”他们语气揶揄地说。又有些开始讽刺起来,说我性格总是留有一些孤独怪癖的印象,让人不明白,还老是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旧书、旧字画、旧字帖,一直不结婚。我问叶小惠,“我能去么?”叶小惠说,“你要是带我去,就不会打丢!”结果几位同事立马大跌眼镜。事实上我与叶小惠纯粹清白,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年五月份长假全国人民出去旅游,我在公司值班,白天无事就在网上瞎看瞎转悠。恰好想到前几天安徽枞阳一位老先生跟我电话里聊天,提到一本《踽洛图》的怪书,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虽然大家不常见面,但是在小范围文学圈,很多人知道我一贯有搜寻奇书怪字的毛病。于是网上搜来搜去,就单看到孔夫子旧书网一个叫朴先生的人经营的网店,挂出条目露出了这个书名。不单是这一次,而是多次好奇搜寻,总是朴先生能够给出书的目录以及出处。可见朴先生也是一个爱好收藏古书怪字的人,这一点倒是与我深深契合。不到下午五点,关了手中电脑,收拾一下办公桌,倒了一袋垃圾,又给公司经理打个电话,就说自己也要修一个长假,打算去外面转一转。经理说,“明天你还有一天值班,怎么今天就谈休假?”我说我有急事。经理问,“有什么急事?”我在电话里闷头低脑不吭声不说话了。本以为没有获准的机会,不料经理突然语气同情地说,“既然你有急事,明天就休假吧。何况这几天全国休假,公司没有什么业务,办公室没什么实质的事可办。”于是我就得了获批的喜悦。说到真正的喜悦也谈不上,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旅游了,自从来到公司这几年除了上班下班,办公室与出租房两点一线,就没有多少其它额外的活动。所以不少人说我封闭说我孤独说我怪,甚至说我有点不近人情。我想说人怪的人,实质上并不了解一个人真正的生活。就如我去到一个陌生奇怪的小地方,刚开始见到朴先生,我也觉得朴先生怪。后来朴先生以他清晰独立的印象搁在人的脑海,使我想到河流上飘荡的叶子以及高山上孤独的唱歌者,一个深沉幽居的人——他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回来。
  
  那天下午离开办公室,我先去到德隆广场逛了一圈,接着乘一个螺旋形电梯上去,进了沃尔玛超市,买了一些出行的物品,几瓶矿泉水,一些感冒药,几本不合时流的书,又考虑到江南暑气河泽濡湿,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水。我想真因地域气候的不良影响患病,大约也就直接进了医院,不用这些东西吧。可见我构想的是出行的隐患,而不是旅途愉悦的心情。晚上九点,手里提着白色购物袋,看见广场周围流动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心里烦闷,想赶快回去了。一下觉得肚子饿,又走到地铁旁边打着红色横字招牌的店铺叫了一碗过桥米线,汤面上摆着几条油炸的小黄鱼,糊糊地看不顺眼,嘴下割弃,也就浪费了。
  
  十点多回到宿舍,原本打算赶快睡,又想到下午同程网订购的火车票,早上六点出发,心里又觉得懊恼后悔,感觉时间太早。因为平时除了工作以外,一旦有了休息业余的时间,我是非常喜欢睡懒觉。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帘,照在鱼缸凹槽上,鱼缸的影子又拖到地上。上午十点多,我还时常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鱼缸里的鱼跃动,搅动地上的影子玩。等到影子渐渐消失,我又扭转身伸手从床头橘红色柜台上随便拿一本书读下去。有时读到下午一两点还没有起床,肚子也不觉得饿。这下不得不收拾行李,为明天的出行作一点准备。我是一个没有计划的人。正如我想去寻觅朴先生一点事实,却在离开南京之前,并没有提前给他打个电话,也没有预约的意思。我去浙江一个小镇,实是游历,也是寻觅朴先生一点故事。但是在接触朴先生之前,我没有想过会有什么真正的故事发生,我是瞎碰的,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可以用来解释。
  
  五月的天气让人感觉不冷不热,上身穿一件单衣也舒服,于是走到墙壁四方柜子收拾几件简单的行装,又将平时爱喝的苦荞麦包装进一个黑色的小铁盒塞进黑色的拉杆箱。前前后后打包完成,也有二三十斤的样子,也算轻便顺当。刚冲了一个凉打算睡,心想明天总是辛苦的,又考虑到五一长假人来人往,交通阻塞不便,心里又有点懊恼不满的情绪。心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到底要去哪里,又去干什么。最后又自我安慰,你不是要去朴先生家里看几本古书怪字么!然而这样的东西,事实上并不值得人去追寻。我是被自己偏僻的古怪给瞒住了。
  
  这时十一点多,脱了衣服光溜溜躺在床上,伸手关了床头橘红色小台灯,打算闭着眼睛装着睡下去,因为这样的方法有时真正能使人睡着——意思是有时失眠,真正睡不下去,这个方法兴许还有点用。眼见着迷迷糊糊要睡了,手机屏幕突然亮闪振动,原来是叶小惠打电话来。我说叶小惠同志,这么晚你有什么事?对方先是一阵焦躁的情绪,接着又有一阵抽泣声,哽哽咽咽半天不说话。
  
  我说叶小惠同志,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叶小惠说,“我家老头子又不好了。”她是心里急,急也没有用。何况叶小惠的父亲不是这一次不好,而是经常性不好,时常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谈到她父亲神经病发作,她自己的担心与痛苦。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又打丢了,好比上次我们一起走出楼道,去小区旁边寻找,又去敬老院,去很多大型的商业广场,又去周围的湿地公园。找来找去,没有她父亲的影子。凌晨一两点还在大街上游荡,显得我和叶小惠是个半夜出来偷情的人。问题偷情的人都是快活的,我见叶小惠肿泡的眼睛里咕着一汪眼水,想掉掉不下来。还真有那么几回,看见她孤独可怜的样子,我就想要叶小惠嫁给我,因为我也有个患了疯病的父亲呆在农村老家,时常疯疯癫癫,干一些胡乱的傻事。但是我自己的处境从来没有跟叶小惠说过,这样使得叶小惠单单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父亲。事实上天下疯癫的父亲多了去了,活着的人眼看着觉得痛苦,疯癫的人反而觉得幸福。
  
  我问叶小惠,这回是不是她家老爹又打丢了。我从床上爬起,穿了一件黑色鳄鱼纹T袖,又打算去附近小区约会叶小惠同志,然后我们又去寻找。叶小惠说,“这回不是打丢……是他心肌梗塞又不好,刚才躺在地上抽搐。”我说那赶快送医院啊,要不然立马没戏。电话那头仍是叶小惠哽哽咽咽的抽泣声,她是有苦难言。眼见到了她这样的年龄,以她的聪慧、漂亮、勤奋,心地的善良,她本应该跟其它相同年龄的女孩一样,应该坐在小区月光下或者某个色调柔和的咖啡馆里,跟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汉谈情说爱。她不应该被她父亲的事所连累,事实上她父亲的事成了她唯一的事。我想叶小惠应该找一个经商的富豪嫁了,然后又将这狗娘养的富豪的房子卖了,将一大笔钱丢进医院给他父亲治病。叶小惠的母亲,大约在五年前看着叶小惠的父亲不好,整天吵吵嚷嚷要离婚,没有三个月就嫁给了县城菜市场一个批发蔬菜的小贩。那个人我见过一回,一双小手留着长指甲,贼眉鼠眼的,已经离了好几次婚,一看就是一个小打小闹爱投机不老实的人。好在叶小惠的母亲眉头顺溜,荷盘似的圆脸,身体皮肤非常白皙,身材也好。这样的人总有几分女人姿色,年轻时大约人见人爱,现在四十多不显老,嫁个批发蔬菜的小贩还是绰绰有余。有一次站在公园林子边跟叶小惠聊天,看着叶小惠白皙的脸颊两边轻垂的秀气,波光粼粼的眼睛。我说叶小惠,你这个人其实蛮漂亮,应该也可以嫁好几三回。第一回嫁给我怎么样,第二回嫁个做房地产的奸商,第三回嫁个山西煤老板。叶小惠听了这话,先是胡乱跺脚,说我羞辱她,眼泪都出来了。接着又笑,笑着笑着便说,“我想我是蛮可以嫁个好人的,比如嫁给你就很好。”我说你要嫁给谁?叶小惠理直气壮地说,“嫁给你。”我说你到底要嫁给谁?叶小惠说,“我就是要嫁给你。”我说你要生几个娃?叶小惠说,“那就生三个吧。”我说为什么生三个?叶小惠说,“因为我高兴,所以生三个。”结果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叶小惠要为我生三个娃。事实上没有影的事。
  
  我说叶小惠,赶快救你的父亲。我是见怪不怪了。电话里这样说,心里其实不着急,也不担心她的父亲嘎嘣就会过去。叶小惠说,“刚才找到物业部几个保安帮忙,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我说你的父亲去医院,你也赶快过去看看啊。叶小惠又在电话里哭,哭得没劲没办法。过了半晌,她又说,“你明天还要值班,中午能不能去医院看一下我父亲。我也在医院。”我说我明天要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旅行,去访一下朴先生。叶小惠刚开始没想起来,接着又说,“你难道真的要去见什么捕风捉影的朴先生。为什么啊?”我说我不是要见什么朴先生,我是想暂时离开这个地方,看一点新鲜的事新鲜的人。这个叶小惠不理解,但是她又理解成了一个“诗意”或者“远方”的事物。我说没有道理。结果叶小惠语气凝重地说,“我也想离开这个地方。”
  
  正是她这句话,使我下定决心不去医院看叶小惠的父亲,也不去见她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起了床,刷了牙洗了一把脸,打算出发了。事实上晚上根本没睡着,眼睛睁大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听见夜间小区里面几个年轻人喝酒打闹,脑海里嗡嗡地响。当然想到了很多,想到流浪的岁月,自己所读过的书,以及想到十八岁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孩,如今有了两个娃。她的娃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像我,又不像我,事实上压根就不是我的种。这个女孩草草嫁人了,却没有草草嫁给我。现在网上看她朋友圈的照片,哪里还有当年那种清纯的气质以及精致的追求,就是一农村妇女老大妈,跟我聊不上三句话。有话没话就是,“你结婚了没有?”我说没有。“那你得赶快结婚。”说着就将她小孩的照片发给我看。我看见小孩肉鼓鼓的双手,黝黑明亮的眼珠,粉嘟嘟的嘴,觉得可爱,母亲却早就不可爱了。她说,“你为什么老是不结婚,你难道还没长大吗?”我说我老了,走过那么多地方,是真老了。她说,“你走那么多地方干嘛?”我说为了找到年轻时的你啊。她就笑,笑着笑笑着就说,“你这个人真奇怪,一没良心,二不可靠,三是个浪荡子。我现在回头想想吧,觉得年轻时还有点错爱了你。”我说你是对的。她说,“我还是很怀念你,怀念我们曾经走过的岁月。”这样一听,也就矫情了。我和她哪里会有什么岁月,也没有称得上岁月的东西。我们那时年轻不懂事,风风火火地瞎胡闹一阵。记得有一次下晚自习坐在学校操场边,其它的同学都散了,天上的月光皎洁又迷人。我借着月光伸手去她胸前探,用力地探了好几回,都没有探进去。她说我耍流氓,我说你穿这么多干嘛,晚上又不冷,白天肯定热。她说我们还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结果失去了那一次机会,一辈子都没有探进去。
  
  大约三小时,到达杭州火车站。原本打算直接去西湖看看,晚了就在旁边找间青年旅社睡下。一个铺位几十块钱,相聚的年轻人也多,大家也可以喝喝酒聊聊天。不料火车同排座位上又遇见一个山东大汉,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去杭州卖保险,投入一分钱,可以收回三分,意思是可以翻出两倍。他一张黑膛式的宽脸,两边黝黑的大粗胳膊,脚上穿着一双军绿拖鞋,说起话来北方口音极重,语速又慢,不是伶牙俐齿之类,让人感觉头脑有点荒荒地笨。但是他偏说自己是卖保险的,反而让我感觉他被人忽悠进去,估计在搞传销。这个山东大汉喜欢谈前程谈梦想,又喜欢谈钱滚钱利滚利,意思是钱投进去,啪一下就发了。“你想想,多快!……”他伸出手空中打个响指,比划给我看,意思的快得不得了。听他的语气腔调,还有点想把我忽悠进去。我在火车上打个电话给叶小惠,半天没有接电话。等到我打第三遍的时候,叶小惠就在电话里问我到哪里了,我说快到杭州了。叶小惠说,“那很好。”语气低低的就挂了。
  
  山东大汉看见我神色有点不在,问我是不是结了婚家里打电话过来。我说没有结婚,是公司一个同事。他轻轻地“哦”一声,又开始谈经济发展天下形势,意思财富第六波马上就要来了,机遇在眼前要赶快抓住,说得旁边几位旅客瞪大眼睛向这边看过来。我觉得脸红不好意思,后来我就问他,既然去杭州卖保险,地方有没有熟人。他说没有,他还说等下出了火车站要找间旅馆先住下,然后慢慢从长计议。
  
  “市场要慢慢拓展……”
  
  “规划要长远。”
  
  “一要有胆子,二要有信心。”
  
  我说是的,那是的。问题是今晚打算睡哪?
  
  “先随便找个旅馆,就睡下。”
  
  “是火车站旁边找,还是有固定的地方去?”
  
  “我没有固定的地方,干大事的人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地方。我是初到杭州。”
  
  我说我也是,他说那很好。接着他又问我去杭州干嘛。我的天!两个人聊了这么久,现在才想起问我去杭州干什么。我说去浙江一个小镇见一个朋友。
  
  后来聊着聊着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困了,也就闭着眼睛打了盹。一下子到了杭州,我拉着抽杆箱出火车站,站在广场上东张西望没有方向感,这位山东大汉又跟在后面。原本打算直接去西湖看看,这位大汉又说今天困了,要不两人直接找间宾馆订个双人间睡下,一人付一半的房钱。想到确实累了,西湖的景色半天也看不完,就和他在火车站旁边找了一个香来登宾馆住下,房费两百八。到了楼上看了房间其实也没啥,甚至说破落得很。这位山东大汉一方面老是说贵了贵了,另一方面看见前台两个服务员长得漂亮,直接抗着大包往楼上走,他自己也不管付钱的事。
  
  到了三楼304房,山东大汉就要洗澡,估计也有好多天没洗澡了,同坐在火车上挨着,我就闻到一股怪臭味。进去没几分钟,一下子说沐浴乳没了,要服务员去拿,一下子又说灯坏了,要服务员叫人修。出来又说空调打不开,要服务员看一下,又说茶叶不行,要服务员换。晚上八点多打个电话给叶小惠没有人接,我想到这次来浙江,是去朴先生家里看几本古书,于是又打了电话给朴先生。刚开始打通也没人接,后来又打了两回,听见说话的声音了。是一个沉闷的苍老的声音,音调反而尖尖细细的,语气很冷淡。我说朴先生,我想去你家里看几本书。朴先生说,“你是哪个?”我说我是孔夫子旧书网上一个书友,原来我们通过电话的。朴先生说,“哦。”“……那你来吧。”接着就挂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跟朴先生说几句话。原本他有过一次电话给我,只是一句话就挂了。这下让我感觉好像是了陷阱,又让我感觉电话那头的人,不是很容易打交道,有一种诡异古怪的气氛。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醒来,听见门外走廊上脚步声,宾馆前面一颗刺槐树的影子透过玻璃窗户流到了罗莎纹墙纸。我稍微探起头看隔壁铺位的山东大汉,本打算叫他一起去游西湖,结果没人了,放在门口墙壁边的黑色行李包也不见了。我迅速爬起看一下柜抬边的拉杆箱,原封不动还在,又看一下床头手机充着电。跑到楼下柜台边一问,一个穿着红色花边裙的服务员说,“他走了。”我问他付房钱没有?她们都摇摇头说,“没付。”我说他要走,你们怎么不叫我一声。她们说,“我们哪里知道你们什么关系,反正房间还有人,我们也就不担心。”我说真有你们的。她们说,“你跟他什么关系,你们出了什么事吗?”我说我压根就不认识他,一个火车上偶然遇见的,同住了一晚上宾馆。旁边的老板娘看见我有点争执的样子,急忙走过来搭话,“你们不认识,那就不能随便搭伙住房啊。”我说老板娘,你说的是。事实上是不是,我也不管了,付了房钱也就走了。
  
  走出没多远,经过一条狭窄的巷子,街道两边一路路红色招牌,前面就有一个地铁站,买了一张票进了地铁口。坐在地铁上看见旁边一个脸颊瘦削皮肤白皙的女孩低头看着一本书,应该是个学生,使我想到了叶小惠。记得初次看见叶小惠,她也是个学生,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学生。当时是在办公室楼下通道里,六月天额头冒着汗,一张瓜子瘦脸,眉目倒是清秀,两边的肩胛骨因为缺少营养,没有血肉填充,看起来凸凸的,手臂又长,腿又细,看起来不像干粗活也不像干细活的样子。经理办公室缺一个打字的文员,由我智联招聘上挂出简历,四处招人。平时公司的资料打印也多,文员是个挺累的活,经常晚上六七点下不了班。我在楼道将叶小惠引进经理办公室,经理看了简历,也没有多说多问,就说办公室整理资料打字的活比较繁重比较累,只有吃得了苦才能干得了。叶小惠说,“我干得了!”我们背后听见都有点发笑,因为从叶小惠的长相以及手指形状上看,不见得是个很麻利的人。何况公司几个月连续换了好几个文员,都说工作太累干不了。等到叶小惠走了,经理跑过来说,“你的招聘简历先挂着,不要撤。”意思是今天招聘的人明天不一定来也比一定干得了。何况又不问工作待遇,不细问薪资环境,答应得太爽快的人,只怕来得越爽快走得越迅疾,这也是常有的事。大家下班走在楼道里聊起来就说,“那干不了,真的干不了。”其实大家未必真正关心面试的叶小惠是否干得了,另一层隐含的意思是说工作太繁重了,大家都有心想走,却又都在用力挺住。
  
  后来我问叶小惠,为什么进了我们公司。叶小惠说,“因为我打字快,工作又勤快。我是来拯救你们公司的。”说着一脸骄傲的神气。后来她又私底下跟我说,也是因为父亲有病,将他接来城里住,自己刚刚大学毕业,家里又欠了一屁股债,胡乱投降进来的。也就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叶小惠有个患病的父亲。事实上我也有个患病的父亲,一直呆在老家农村,已经几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这种事也一直没有跟叶小惠说,她倒是从来不问我的家庭状况。至于她的家庭状况,我是清清楚楚知道,明明白白晓得。或许有一些共通的因素,我倒是跟叶小惠勉强耍得来,能够聊几句。事实上这些事物,却也改不了我爱搜寻一些奇书怪字的毛病。
  
  有一回叶小惠去到我房间,看见壁柜、桌椅以及床板上堆满一些老旧的古书。又看见床底下铺满黄色松散的纸页,她还以为我是个什么大学问家,只管问东问西,问天问地,我几乎都答不上。叶小惠失望了,又问我这么多古书里面有什么,为了逗她我就说有幽灵。“……幽灵。”她语气讪讪地站在门口边笑,一手搭在门框上,一边笑一边说,“真的有幽灵么……长什么样?”我说头如斗篷那么大,身如游丝那么长,半夜鬼哭狼嚎,白天长在山中的小溪或者蘑菇中,晚上就会爬到你我的床上。叶小惠眨巴着眼睛说不懂,事实我也不懂,随口瞎诌的。何况我爱古书的毛病,其实来源于小时候隔壁的堂叔坐在火堆旁讲故事。他讲得很好的,讲山村的满姑娘因为怀孕,被螨虫吃掉了。又讲田螺姑娘,说一个小伙子每天砍柴回到家里,灶台上的饭就煮好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觉得奇怪,这一天假装上山砍柴,原来躲在门缝里偷看怎么回事。中午时分,一个大水缸里冒出一个漂亮的姑娘,走到灶台边洗锅刷碗,准备煮饭。小伙子门后窜出来逮个正着,姑娘溜一声跑进水缸,原来是前几天小溪里捡的一个绿花大田螺变的,你说怪奇不奇怪。那时乡村的夜晚静静的,四周笼罩着一片黑暗,狗在巷子口通风的地方呜呜地叫,二叔又说鬼故事,说妖故事,又说媒婆长脚长手的故事。每当听到这些故事,我就神思很远,觉得这些故事不是当下的故事,而是来源于某个非常久远而又古老的地方,具有一种深深的神秘感。虽然偶尔被有些故事吓怕,但是好奇心却又非常强烈。后来长大读书了,我就喜欢搜寻一些古老的故事坐在窗前月下,慢慢地读。慢慢地发展下去,就成了搜寻古书怪字的毛病。除了古书怪字,又搜寻一些旧字画旧字帖,听有些人说没准运气好逮个宝很值钱。等到真正懂得一点了才发现,原来都是废品,压根不值钱。但是我还是很爱搜寻,这几乎成了现在的我唯一的爱好和毛病了。
  
  到达杭州第二天下午,我又去西湖看了看。事实上又什么可看的呢,不大一个湖,周边就是道路树林,湖水不清不浊,看了感觉不到什么。不少亭子楼台上到处贴着书法字牌,一般的人也就看不懂。何况游人如织断桥上人不断,苏堤上人更多。进了花港观鱼的池子边,看金鱼我倒是很喜欢,红黄的背,白色如雪的肚腹,游在水面上缓缓地流动也不急,好像老人散步,又好像一盏盏漂亮彩色的小船在水底潜行。后来又看了雷锋塔,矗得一根粗黄棒子似的,也没看见夕阳之下水中的倒影。
  
  晚上住在杭州美术学院旁边一个青年旅社,一条逼仄的小路蜿蜒地通进去,两边都是好看的花草,墙壁湿幽幽的能滴水。站在楼上窗户边看外面,夜晚路灯昏黄宁静,旁边的学生像日本樱花时节串起来的女人成群地游过去。打了一个电话给朴先生,朴先生说,“你来嘉兴的乌镇就可以找到我。”我说乌镇哪个地方。朴先生说,“问石子矶吧。”说完又挂了。我觉得地方模糊,想再打个电话问清楚,想到朴先生冷淡的语气,也就没有再问。甚至心里想,此人要是不好打交道,也就不去了。但是想到有名的乌镇,我又想象朴先生居于这样的地方,具体长什么样了。我想我为什么要去寻访朴先生,难道几本古书旧字就这样有吸引力。我大约是偶然好奇地搜寻,渐渐了解朴先生一点踪迹。比如朴先生孔夫子旧书网上挂的一点旧书,又比如他偶尔作的一点字画,笔迹看起来清新,形状却又怪怪的,一派牛鬼蛇神的面貌——这倒有点符合古老原始的神秘。或许朴先生只是乱画乱写,只是要发泄心中一点不平的荡气也未可知。毕竟人的作为是由人的性格决定的,人的性格又是人的处境决定。好比叶小惠这样的女子,她就由她自己的环境决定了,使得她暂时决定不接我电话,这样也就使得我不再刻意打电话给她了。
  
  这天上午,我从杭州火车站买了票去了乌镇。到达地面,一派旧有的原始朴素的风貌,白天旅游的人还不少。坐在车上听人说,西栅好看,于是又去了西栅。逛了大约一个小时,又有人说东栅好看,于是又去了东栅。最后又有人说,南栅北栅也好看,我却不愿去了。只是走到一个昏黑狭窄的小巷,见古老的石板路像灰色的蛇一样溜动,人走在上面感觉打滑。头上高高的石顶拱门,也有一些冷清的游客站在流水的沟渠边拍照,仰头穿过去,就到了过去的大户人家。一个老太太伸着木篱一样干枯的手臂指给我看,语气低微地说,“这个石牌五百年前的。”我看了爱信不信。老太太又伸着手臂指着房檐边的黑樑告诉我,“这是清朝时的房屋木头,过了几百年了,还可以用两百年。”我说这样的房屋不倒吗?旁边一位蹲在河渠边青色石板上洗菜的中年大婶告诉我,“房屋政府每年都来整修,不倒的。”我说那很好。接着我又问附近有没有一个叫“石子矶”的地方,都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古镇上有没有一位姓朴的先生,家里很多古书,我想去他家寻访一下。
  
  大家坐在过水的楼道边,流水轻缓汲汲地响,对面河面上种植着许多漂泊的花草,五月正开得斑斓艳丽,周围视野也非常开阔。最后都说没有卖古书的朴先生,只有卖旧玉器、旧铜钱、旧字画的大户人家。我说那怎么可能,朴先生明明叫我来这个地方。旁边的人,包括几个游客都说,“那你肯定是你听错了。”
  
  “问题是我们乌镇的人也不信朴啊。”
  
  我说那姓什么?
  
  “据你说家里古书多,那应该是过去的大户人家。”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挺着一根大烟杆,嘴角上巴巴地抽着,他神思冥想了一下,摸着干皱的下巴说,“姓朱,有朱家,姓余,有余家,还有姓孙,姓李……”
  
  “没有姓朴。”
  
  我说你们镇上杂姓很多。
  
  “那肯定的。”大家凑和起来,“这个乌镇原是贩卖丝绸的老地方,水道四通八达,能通天下生意。”
  
  我看着古老的旧房子,江南小桥流水的典范,觉得可惜了。晚上住在靠河一间旅馆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朴先生,还是和白天一样没有打通。这时倒使我想到朴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会不会也像那位山东大汉一样骗我。晚上冲了凉坐在外面阳台上,看着河面的月光,于是又找了一把木质小凳坐在靠窗的护栏边打电脑。网上四处搜寻,并没有“石子矶”这个地方,又去孔夫子旧书网上搜寻,朴先生挂书的网店也不见了。我想真奇怪,会不会是我自己搞错了。这时叶小惠又打来电话,我原本不打算接,却又想到心中一股失落感,想刻意寻求一点安慰。我说叶小惠,你有什么事。叶小惠说,“你现在哪里?”我说我在浙江乌镇。叶小惠说,“那好,我明天也来乌镇。”我说你来乌镇干嘛?叶小惠说,“我去玩啊。”我说你明天不用上班吗?你又没休假。叶小惠说,“明天不上了,我也要去休假。”我心想不妙。结果又抖出话来,我说你父亲还在医院,你难道不照顾他吗?叶小惠说,“你别假惺惺地又提我父亲。”我说怎么啦。叶小慧说,“怎么你不用管,反正这几天有我母亲照顾。”我说那很好,你母亲又回来了。叶小惠说,“好什么好啊,那个女人哪怕有一点点良心愧疚,也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我说叶小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母亲,这样很不好。事实上我也经常私底下认为叶小惠母亲不好,不该没有良心。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绝对的道德君子那类人,又时常觉得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叶小惠的母亲也不例外。何况叶小惠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并不了解,包括他过去的生活到底怎样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并不了解,也不打算了解。倒是苦了叶小惠,像个没人要的孩子,还要不停地还她父亲的债和帐。
  
  叶小惠的父亲大约四十多岁,一张国字瘦脸,看起来很平庸的一个人,头顶秃秃的没毛,两双手干枯得像柴禾。大部分时间,他是很安静的,瞪着一双没有神的眼睛坐在房间窗户边,像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有时坐在小区挂满葡萄藤的亭子里,清凉的石板路,光脚一双拖鞋,露出灰色粗糙的脚指甲。有时小孩走过看见他,就故意逗他,他就傻呵呵地笑。一旦天气过于晴朗,或者空气过于烦闷的时候,叶小惠的父亲可能发作,喉咙里大喊大叫。物业部有个管事的李阿姨多次打招呼,要叶小惠将她父亲送到精神病医院关起来,免得有时精神病发作,伤害到人。解决问题的方法也简单,就是每个月按时交一些费用就可以。但是门槛也高,花费不便宜,一般的人承担不起。何况叶小惠只有这么一个父亲,孤苦伶仃的,她自己也不愿意。主要还是叶小惠的父亲发病时,并没有暴力倾向,从来没有伤害过人,物业小区也就暂时搁置容忍了。不过也有隐患,一个小区里面什么样的病人或许都可以有,就是不能留有一个精神病人平时无事走来走去。叶小惠的父亲病情发作的时候就跑,好比后面有一个恶魔追着他,他一边胡言乱语,口齿嘀嘀咕咕不清像背书,接下来就胡走乱跑。有时跑得不远,就在小区或者街道旁边,有时跑得不见人影,闹得我和叶小惠到处寻找。有几次外面乱跑,被警察逮进警局里,坚决要送进精神病医院。叶小惠死活不同意,还说如果把她父亲送进医院关起来,她自己就要寻短见。结果警察也没办法,只能暂时由着叶小惠。警察同志有几次问我跟叶小惠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同事。警察同志“哦”一声说,“那很好。”我说是啊,是很好。他们又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叶小惠只有这么一个父亲,何况她的父亲虽然偶尔发病,却并没有伤害到人。
  
  她应该跟她的父亲在一起。
  
  “这不是长久的办法。”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要有什么办法。我问。
  
  “……”
  
  “那就没办法!”警察局局长坐在后面办公桌皮椅里猛然站起来瞪着我 们说,“你们赶快把他领回去。”
  
  回去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多说,只是叶小惠的父亲虽然神志不清,却又好像怕够了似的,一双腿发着抖往前走,一只干枯的手用力抓住叶小惠的胳臂过马路。我看多了,有时觉得叶小惠的父亲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怕,却又什么都不懂。
  
  今晚叶小惠也说要来乌镇,我也就只能再等她两天。但是我的假期也只有七天时间,眼看朴先生寻访不到,原本打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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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小惠是在五月十号这天到达乌镇,那天天气下了一场大雨,河面上涨满了水,房屋街道边沾着急水冲断的花草。雨停后,我坐在旅馆楼面上看小镇的屋顶楼房,都笼罩在一片朦朦的雾气中。一下子又刮风,楼板沙沙地响,雾气卷过来感觉空气潮湿清凉,又像下了一场小雨。几米外的人看不清楚,只是感觉白天稀薄的光亮中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游动。我去乌镇车站旁边接叶小惠已是下午三点,天气转晴有了太阳,一颗透着几缕太阳光线的梧桐树下,就立着一个明亮的影子。叶小惠肩头背着青色小布包,穿着一身明蓝的学生装,两边脸颊敷了一点白粉,眼睛干净而又明亮,仿佛整个人都是轻松的。大约平时看着叶小惠生活沉重的样子看多了,这回看见她特别轻盈,特别温柔贴别美。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是江南玉米濡湿的那种轻柔感,她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等你好久了。”我一时无言以对。
  
  到了旅馆站在一个红色油漆半圆形桌台边,老板娘问我开几间房,我转过看着楼道边的叶小惠,她又用眼睛看着我,两眼瞪两眼,瞪得有一种清晰明亮的感觉。叶小惠不羞涩也不紧张,而是白皙的两颊颧骨尖尖上冒一点自由的轻晕,像几缕清亮的红云。老板娘看着我们怪怪的,也就不搭理,急忙跑到后厨壶盖呼哧呼哧响的电磁炉边去按开关,滚水冒出来流到了灶台边地上。我和叶小惠看着都笑。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叶小惠躺在被窝,问我们今天去哪里玩。我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明天就回去了。叶小惠说,“来都来了,这么着急回去干嘛。”接着她又想到我此次下浙江,寻访朴先生的事,探起头问,“那个网上……那个朴先生你到底见过没有,他怎么样?”我说哪有什么朴先生!原来在杭州打电话,他又叫我来乌镇找他,结果人来了,他的电话打不通,也没有他说的那个地方。叶小惠嗯一声说,“那他就是骗你的。”我说应该是骗我的。等到我们起床打算去吃早餐,叶小惠站在镜子前刷牙,满口沫子地说,“没准朴先生没有骗你,是你自己地方搞错了。”我想到自己一心寻访朴先生,又想到房间红色柜台上买了他不少书,顿时也觉得他不是一个骗子。他要是骗子,每次网络上下了单以后,不过三五天就有书寄过来。当然寄过来的大部分书,我几乎是不看的,有时随手翻翻,有些过于老旧封面透着黄色的油渍,虫啃的线路,就摆到睡觉的床底下。有些书过于古老,全是线装竖排的古体字,看来看去也看不明白,大约几百年前的古东西,使人不能理解。恰是这无法理解的状态,有时反而能够增长我的兴趣,使我对着一本古老的书翻来翻去,专门找一些怪癖繁复的生字,对着本子抄下来。抄来抄去两大本了,大都不认识,我也不查字典求解。就是觉得古怪、神秘、生疏好玩,有时又觉得这些字里面隐隐潜藏着某个非常古老而又遥远的故事。
  
  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们打包好行李,打算退房了。老板坐在柜台边喝茶,问我打算去哪里玩,我说我也不知道,对浙江一带不太熟。老板说你们可以去旁边不远的西塘古镇看看,接着又说浙江的千岛湖也好看,钱塘江的潮水也行,说来说去又说哪里的特产好,哪个地方的消费低,哪个地方的人情风俗怎么样,南南北北都有介绍。原来老板是一个爱好旅行的人,去过不少地方,使我们听了非常羡慕。这时想到叶小惠早上提到朴先生的事,使我心里悬疑放不下。想到老板见识多,就问他有没有听说过石子矶这个地方。老板说,“什么石子矶?”我说就是网上认识一个买古书的朴先生,他说在乌镇,要我去石子矶找他。老板立马说,“我在这里生活十多年了,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是大大小小的巷子还是认识,这里没有石子矶,也没有什么朴先生。”我说会不会是一个叫石子矶的书铺。老板说,“这个就不知道了。”接着又说,“这个镇上应该没有那种买古书的书铺。现在的人几乎不读书,这样的旅游小镇,就是有个书铺也卖不出去,活不下去。何况还卖古书。”听了他的话,我也就不问了。临了结好帐,打算出门的时候,老板突然说,“你们说的石子矶,会不会就是太湖移山岛的石子矶。” 我说太湖有这个地方吗?老板说,“太湖现在也没有这个地方。只是我小时候跟着我的父亲去太湖贩卖碧落春茶,那个小岛上有个地方好像有这个名称。”
  
  “是好像有,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会不会有这个名称也不知道。”老板语气不肯定,有点含糊地说。
  
  “那个岛上以前什么都没有,电也没有。”老板娘拿着拖把戳地,突然抬起头插进一句。
  
  我说不会吧,现在应该有了吧。中国哪还有这样落后的地方。何况又是江浙一带,经济富庶得很。
  
  老板说,“那是以前的事了,两千年以后也还通了电。”
  
  我经常听人说太湖优美,湖水如海青草新鲜,时常想去。刚才经老板提起,也不管有没有什么朴先生,更想去看一下。何况叶小惠来了,使我这几天心里有点放不下她,更想和她一起去太湖转一转。我问叶小惠,想不想去。叶小惠说,“那里或许有你想去寻访的朴先生,我们就去看看。”我说未必有什么朴先生,何况这事我也不太想了,原本只是打算出来走一走看一看。叶小惠说,“那我们更得去看一看。”我说为什么啊。叶小惠说,“你不要问为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是想去的,所以我也就跟着你去。”我突然觉得叶小惠太温柔也太驯服了,反而不是我很喜欢的女子类型。事实上反过来想,我觉得叶小惠这个女子是个好女子,即使将来不嫁给我,嫁给别人也是好的。
  
  没有很多犹豫,我们背着两个行李包去了车站,买了苏州火车票。到达苏州已是下午三点,去到姑苏城七里三塘老街已是下午五点。叶小惠只是要拍照,又买了衣服戴了一个花边蕾丝草帽。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事实上露出的脸蛋胳膊腿没有苏州人白,不是湖南六月掰开的藕心白,人倒有点水灵。尤其眼睛长得漂亮,是那种薄荷叶边边的流线,两眼有时很含情,肩胛骨凸起鹳立削瘦向上,修长的细颈子,有时看起来挺冷清的一个人。第二天叶小惠又说要去寒山寺进香,我哪里愿意去那种地方,最看不得和尚秃驴哈头哈脑,心里最烦油光蜡遍的寺庙,没有清净之所——无非都是假的。叶小惠见我不去,偏不准。我说你去吧,我在房间阳台上看一会书,等你回来就去太湖。叶小惠就犟了,薄薄的嘴唇翘起来,一边的肩胛骨挺得老高,十分不近人情。我去倒水,她不理人,又去替她打包一点进寺的行李,她也不理。我说你去啊,现在就送你去公交车站,离得也不远,出了姑苏老城,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叶小惠哪里受得了,鼻子抽泣就哭了。身子对着墙角边,口中咬住黑色蝴蝶发夹,伸手扎头发。扎住了又松下来,连续扎了好几次白费,一头清亮的黑色发丝披在双肩上,其实更好看,人显得更漂亮。我见她却是生气了,慢慢走到她背后握住她的手替她扎,她先是不让,接着又放弃了。过了半晌,叶小惠突然转身看着我说,“你要是真不想去,我也不去了。”我说你心里想去,怎么能够不去!你要是不去,我倒看不起你。叶小惠知道我一贯清高看不起人,不论是公司同事还是日常打交道的人,大都抬眉瞪眼看不上。所以我经常独来独往一个人,独居一室,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叶小惠见我说得大声认真,一脸愤怒的样子,也就不说话了。临了送她上车,离开公交车站,我一个人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乱走。渐渐走在苏州河边一条石子铺垫的小路上,看着河岸边的柳丝游来游去。又见一排排古色幽静的房子搭在河岸,周围种满花草,有些起出吊脚楼,水面上印出流动的影子。河水不清不浅,偶尔可以看见本地的居民蹲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对着河水淘米洗涮东西,又有大鹅扇动翅膀叫,又有矮旧的棚船漂在水面上,一贯还保有一点古老朴素的风俗。下午六点叶小惠回来了,我坐在旅馆阳台上喝啤酒,叶小惠也要喝。大约喝了个把小时,渐渐醉了,叶小惠喝得酩酊大醉。我将叶小惠抱进房间,她就像澳大利亚考拉熊圈住我的脖子不放。没得办法,只有抱住她坐在房间沙发上等她睡了,才慢慢放到床上。一放下,她又醒了,又说还要喝酒。她是喝醉了,里里外外烦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收拾行李,买了去木渎古镇的车票,公司经理打电话,问我现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公司上班。我说在苏州,下午去太湖。经理问东问西,没说什么,最后又问叶小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说是的。经理说,“那就好,那就好,公司这几天事不算忙,你们可以多游玩一下。”我说知道了。经理却隐隐感觉有戏。因为我们公司没有结婚的大龄青年实在太多了,这也是上面领导时常觉得烧脑壳的事,几乎每年都要组织大家去参加相亲会,结果没有一个人脱得了身——无非光棍一条。
  
  坐了两个小时车程,到达太湖桃花岛已是下午七点,叶小惠问我是不是直接去移山岛。我去问车,没有,又去问船,都说晚上不开船,决定去不了。于是网上临时订了一间湖岸边的宾馆住下,坐在房间沙发上看电视,楼底下的水声一下激冲过来,触着黑暗中的石头翻起,声音大得很,电视的声音压根听不见。叶小惠疲乏了,进到浴室洗了一个澡,又将白天买的一条苏州蚕丝围巾系给我看,问我款式好不好。我看着叶小惠穿着白色连衣裙,颈脖圈上围巾,又被夜晚窗外湖面上透进来潮湿的风吹拂,她变了个人。人看起来更干净更轻松更漂亮。看见她站在房内转几圈,裙底飘起来露出白皙的细腿,身轻似燕又似云,又年轻又生动,我觉得自己远远配不上她。
  
  凌晨一点还没有睡,我坐在宾馆前面石头砌的平台上,一双脚搭着下面的湖水,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喝酒。整个人醉醺醺的,夜风吹得皮肤感觉很冷。叶小惠从房间走出来,对着月光喊,我想爬起来,却又爬不起来。旁边不远处有一对情侣躺在草丛中接吻,黑暗中一阵呢喃的轻笑,又有一阵身躯压住草稞滚动的声音。叶小惠走了过来,看见我躺在湖水打湿的石头上,伸手用力来扶。我觉得我还没醉,整个人头脑是非常清醒的,攀住叶小惠的手臂打算站起来。不料手臂一用力,身子就像一滩烂泥一样往下滑,感觉沉重得很,压根站不起来。叶小惠着急了,背后伸出双手抱住我,用力往上拖,一边拖一边说,“你怎么啦,怎么喝得这样醉。”我说小惠,我压根就没醉,但是我站不起来了。叶小惠又拖了两下,越拖我感觉越重,下面的大腿因为凉湿,几乎麻木不能动。叶小惠又用力拖了我一下,刚觉得人立起来了,又滑下去了。我说小惠,你不用费心拖我了,我感觉好累,起不来了。这时叶小惠也不打算将我扶起,而是索性坐在地面将我的上半身轻轻抱住。叶小惠说,“你是不是身体感冒,整个人病了。”我说没有啊,刚才还好好的。说着又伸手到黑暗中摸索滚倒的酒瓶,半天没有摸到。叶小惠说,“你先不要乱动,我替你找。”原来酒瓶滚倒在裤脚边,我没有看见,反而伸手进了身侧的草丛中乱摸,小刺刮伤了手。我一手拿紧叶小惠递给我的酒瓶对着喉咙猛灌,一边黑暗中对她讲话,我说小惠,赶快把我扶起来。叶小惠胸脯一高一低喘着轻微的气,伸手将我喝醉的头抱进怀里,语气轻柔地说,“没事,你会好的,你肯定会好的。”说着又用力将我往上拖,还是拖不起来。我想下身用力,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叶小惠伸手轻轻温柔地摸我的头,摸我的脸,又摸我的滚烫的颈脖。摸着摸着,又用她的手将我用力往上拖,还是拖不起来。我头脑昏昏沉沉实在起不来,也就不想起来了。叶小惠见我起不来,喉咙里大声喊,“你怎么啦!怎么起不来了!你赶快起来啊!”说着黑暗中鼻翼边露出轻微的抽泣声。叶小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我好好的,能有什么心事。叶小惠说,“你是不是没有妈,是不是没有爸。”我说怎么可能,他们都好好的。叶小惠说,“你要是有了妈有了爸,怎么不知道爱我。”我黑暗中将酒瓶里剩下的酒全部灌进喉咙,胸腔里一时呼哧呼哧地乱响。叶小惠伸手对着我的胸口慢慢地揉搓,一边揉一边说,“我就是你的妈,我就是你的爸,你要好好爱我。”说着就将脸慢慢凑近,用力地吻我。一边吻一边慢慢地流泪,将我的整个脸都打湿了。我说我累了。后来还是叶小惠跑到宾馆叫来两个值夜班的服务员,将我抬进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们打算找一条客船到达目的地,不料宾馆的人都说,平时没有专门的客船去往那个岛屿。那是一个孤立的小岛,四面环水,几乎没有专门停靠的口岸,去的人也很少。后来又说有渔船时常出没,岛上的人来这边买东西,要是运气好遇见,就可以顺便搭载。眼见着都要到了,却又去不了,我也打算放弃了。正好宾馆有个打扫为生的大婶说她有个亲戚住在移山岛,平时太湖上打鱼为生,今天或许会送一些鱼来前面铺子饭店,估计能碰上。我问他什么时候来,大婶却说不一定。我说怎么会不一定。大婶说,“他平时来了也就来了,有时天天来。有时三五天也不见来一回。”宾馆人都认识他,都说那是没准数的,不一定来。我说他打鱼为生,怎么不会天天来。他们说,“打鱼为生的人,也不代表就天天打鱼啊。何况晚上湖面风太大不能打。有时不是最适合打鱼的季节,容易伤了鱼类,也不能多打。”到了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岛上打鱼的人,还是一种非常原始落后的方法,不是长江或者洞庭湖那种渔船轰隆隆的现代机械,这里的人还是遵循着一种非常古老而又虔诚的信念。叶小惠见我们未必马上去得了,希望我能够再等一等,或许等几天也可以。我说那怎么行,今天要是去不了,下午也就回去了。叶小惠说,“看你平时买了朴先生那么多书,你应该去会会他。”我说哪里有什么朴先生,一个孤立破落的小岛,怎么会有朴先生这样的人。于是我又问宾馆里的人,移山岛上有没有一个叫“石子矶”的地方。大家说,“什么鸡?”我说石子矶。
  
  “那没有……”
  
  “真没有?就是卖古书的朴先生……”
  
  “肯定没有。”
  
  我说叶小惠,都说没有,也就不去了。叶小惠说,“我们还有时间,终归要到小岛上去看看。”我说看什么。叶小惠说,“看蓝天,看白云,看湖水啊。”我说你想得真天真,难道眼前看不到。叶小惠说,“你不去,我要去。你要是真不去,我就是真要去。”我说姑奶奶你能。叶小惠说,“我是你妈,昨晚就是你亲妈,你说我能不能?”我说叶小惠你真能。叶小惠说,“我们到底去不去啊?”我说你都是我亲妈了,怎么能不去。大家听了哄堂大笑,都说你这小媳妇刁钻古怪有一手泼辣得很。叶小惠听了反而一点都不脸红。
  
  后来还是打听到集市旁边医院里一位林医生去岛上给孩子打疫苗,搭了她的船一同去的移山岛。已经是下午三点,一条浅窄的小渔船在小岛的石头边登岸。船上坐着四个人,一个本地划船的农民伸出长桨水中划动,湖面上又起着风,船头船尾坐两个人不能乱动,要保持平衡,船中间顺便堆着一些岛上居民需要的物资商品。划船的农夫老是担心我们坐不安稳,害怕掉进水里。林医生说,“他们会游泳。”我问叶小惠会不会游泳,她说自己是个旱鸭子,闹得我心里面有点紧张。但是叶小惠不怕水,吹着湖面上的清风,空气中飘着新鲜的水汽,见着阳光照着湖心的影子,远处刺眼亮亮的,她就欢喜地笑。一下说水清,一下又说太湖的鱼好。
  
  到了我们跟着林医生在岛上一个居民家里吃了饭后,接下来就不知道去哪玩了。四面环水的小岛,大约五十户人家,稀稀落落穿插在石礁或者树林里。远远看,都是一派原始古旧的风貌,小岛边浅水滩上靠着小小的渔船,由树木杆子牵着一条灰色的绳子栓住,网孔大小不一的渔网晒在黑色的礁石上。我和叶小惠离了主人家,沿着一条布满苔藓的小路,走到小岛边四处去玩。湖面上清风漾漾的,浅水石头间生有许多绿色的菖蒲,又有白色的水鸟立在芦苇边,又有许多贝壳覆在石头上闪闪发亮。叶小惠光着脚丫子在浅水中走,一下跑一下喊一下跳,我跟在后面生怕她从湖岸边的掉进深水里。
  
  渐渐夕阳落了,湖心中划出一条宽阔的亮线,湖上其他岛屿在一种昏红的流光中露出芭蕉叶一样静穆的影子,浅浅地拖沓在水面上。眼睛看过去,天还没有黑,仿佛湖水提前黑沉了。叶小惠坐在水边的菖蒲下,看着湖面远处的鸟往浓密的林子里飞,渐渐归巢了。我说叶小惠,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叶小惠双手戳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我们回哪里去?”我说我们明天回家去啊。叶小惠神思久仰地说,“好希望生活在这个小岛上,永远不用回去。”我说这是一个孤立的小岛,生活久了你未必会适应。叶小惠瞪大眼睛说,“怎么可能。我今天坐在船上我就想,我就爱这个地方永远不回去。要不,你我就生活在这里?”我说你父亲不用管了,家也不要了。叶小惠立马就沮丧了。这时前面一条窄小的木桥边,长着许多绿油油的芦苇开着白色的花穗,又有不少渔船靠岸了。又有一些本地居民头戴着斗笠,肩上背着竹篓往铺满石子的小路上走。叶小惠后面跟过去,听她们说说笑笑,与她们一同愉快地往回走。本地的土话叶小惠一句听不懂,我也听不懂。但是叶小惠跟着几个采茶的妇女说来说去,她们其实是能够交谈的。叶小惠只是要看茶叶,到了村口背篓放下倒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她们伸出白皙的手指捡来捡去,其实在向叶小惠解释那种茶叶尖尖好,那种晒哪种炒,我是这样猜的。
  
  晚上肯定回不去了,我与叶小惠还有林医生坐在主人家吃饭。我问林医生疫苗打得怎么样。林医生说岛上人口不多,孩子也不多,刚才一两个小时应该没漏下。主人家姓葛,胖胖矮粗的身材,穿着粗布衣服,常年太阳曝晒黝黑的皮肤脸上,透着一股憨厚、淳朴而又勤劳的性格。我们称她葛阿姨,上面一个八十岁的老公公腿脚很好,屋里端出茶壶泡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西天边一抹淡晕的红霞,葛阿姨膝下两个孩子站在屋前院子里长藤边踢贝壳毯子玩,丈夫去了苏州卖茶叶。考虑到晚上要住她家,我一定要付钱。葛阿姨死活不肯,老公公来劝,林医生也来劝,还说岛上的居民非常善良淳朴,不是外面世界的样子。因为语言不很通,他们的话不太懂,大家争来争去像吵架。一时吃饭了,桌面摆有几条茅草团团匝身清蒸的白鱼,又摆了一盘虾,几只红烧的螃蟹,数个荷叶包裹蒸熟的糯米团子。满桌清香四溢,味道非常鲜美,尤其白鱼肉嫩细腻,有如江南小巷中慢煮轻温后新鲜的稠豆汁。吃完饭一下想到朴先生的事,我问葛阿姨,岛上有没有一个叫石子矶的地方。林医生本地懂方言,翻译过来说没有。又说小小一个岛,其实没那么多名称。我想了想也是,心想朴先生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
  
  这时村口一个小孩站在一块石碑边的榕树下,往这边院子探看。大约想结队葛阿姨的儿子去哪个地方玩。葛阿姨说天晚了,不准孩子出去瞎胡闹,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我大约是懂了。我又问岛上有没有姓朴的人。他们说什么朴先生?我说一个家里藏有很多古书的朴先生。八十岁的老公公正坐在木凳小椅上抽草烟,林先生将我的话转述出来,他就颇有兴致地说了一大堆。叶小惠说,“你听!老公公说啥?”我问林医生,老公公霹雳啪拉地说了啥。林医生说,岛上是有一个读书的老先生,家里藏了很多书,但是常年不见人,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我一听觉得很惊讶。我说人活着,怎么可能不在。林医生懂了我的意思接着问。一下翻译过来,老公公的意思是说朴先生不是这个岛上的人,很多年前来到这个岛上就很奇怪,几乎很少出门,很久没有看见了。”我问葛阿姨,问她见过朴先生没有。葛阿姨的话经林医生翻译过来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见他出过一次石洞。”我说人活在岛上,怎么会住在石洞里。葛阿姨又说,“他在西山湖泊那边,搭有一个草棚,下面通了一个石屋。”这样一听,我就觉得更好奇了,想去看一下。叶小惠劝我不要去,还说没准是个患病的糟老头,早没了。葛阿姨见我想去看看,立马招手村口榕树下的小孩到了跟前。原来这精瘦小孩的家就在西山方向,离朴先生家不远。
  
  小孩站在院子石磨边,一双黝黑的小手戳在军绿色裤兜里,紧张地看着我们,一眼的陌生,清亮的眼神处跳跃着有点紧张。但是他又有点刻意靠近我们的意思,很想跟我们亲近。林医生说,“小虾皮,你家旁边的朴先生还在不?”小孩不懂,立马摇头。林医生又用他们的方言问一遍,他又咬着嘴皮天真地点点头。这时我就知道这个朴先生还在的。问来问去,多大的功夫,原来是林医生说服小虾皮带我们去看一下。我原本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感觉好奇,一定要去看一下。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虚此行。
  
  晚上七点多,夜色沉沉的月光出来了,移山岛上起了轻薄的流雾,许多山泽树林浸在牛乳似的雾气中,不远处又听见湖水碰撞石头的声音。我和叶小惠手牵着手,跟在小虾皮后面走。这小虾皮有点害怕我们,一路往前小跑,有了一段距离就停下来等我们,反正是在我们看得见他的范围。这时叶小惠就笑,笑着笑着就说岛上的孩子怎么这么淳朴胆小。我说这种孩子没有出过小岛,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陌生不害怕。叶小惠说,“我们将来生的孩子也会是这样吗?”我说谁跟你生孩子。叶小惠就在黑暗中伸出手指用力掐我。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是不识路的,一直跟着走,来到一片长满绿色蒿草的开阔地带。地方也不大,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停着一条黑黝黝的船,旁边就是湖水,周围又矗立起黑黝黝的石头山。夜风吹来,四周感觉荒凉得很。在一片狭小开阔地带的东边,就有一个黑色的茅屋,一边的雨布烂了搭下来。小虾皮站在茅屋对面一棵小树下远远看着我们,对着茅屋指了指,就不动了。这时感觉像来到了一块绿草凄凄的坟地,根本感觉不到有人的气息,也没有人能够在破棚里生活下去。叶小惠突然说怕,又说这里肯定没有人,不用过去了。我叫小虾皮,叫他带我们过去。不料小虾皮只是树下站着不吭声,突然撒腿跑掉了。叶小惠见小虾皮跑掉了,也立马劝我赶快回去。我说怕什么,来都来了,也就过去看一下。于是伸手拨开一些荆棘,就从蒿草中穿过去,脚底下咕噜噜冒着水泡响,原来脚下泥土是湿的,像踩在软绵的沼泽地,鞋子全部浸透了。
  
  到了茅屋棚边没有看见门,我又脚底踩着松散潮湿的沙土,围着茅屋转了一圈。还是没看见门。我问叶小惠带手机没有,将灯光打开。叶小惠衣兜里拿出手机照一下。谁知一照,屋檐横梁上面一块垂落的灰色破布褡里就露出一个黑色的门框,门框上面布满青苔的木匾上就有几个模糊的字迹。我拿着叶小惠递给我的手机,踮起脚跟凑近去看,就看见“石子矶”三个大字。看完顿时惊讶,心想这么一个孤怪的小岛,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于是伸手将布揭开,放慢脚步走过去,就见一扇黑色四方窗户,又见一扇樟木做的厚门板。我走到窗户边往里看,几个拳头大的洞,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闻到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从窗口冒出来。叶小惠从我手中拿过手机对着窗口里面照,一边照一边说,“这里这么破落,应该很久没人住吧。”说着就要回去了。我伸手对着厚重的木板门用力敲,连敲了几下都没有反应。我又走到门的侧面去看,原来左右两边是石墙,这扇门通往里面的石洞。我又走到门前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反应。月光照在长满青苔的石墙上,门框落满油涂的鸟粪,掉在地上,左右两侧又带着蛛丝网。看到这种情景,我就确想应该没人了。叶小惠站在门边说,“我就知道里面没人,今晚白来了吧。”我说没有就没有,我们也就回去了。恰在这时,木板门吱地一声响,突然推开了,吓了我们一大跳。更吓人的是门缝开了,一双干枯瘦削的手抓在左侧门沿上,露出白皙锋利的长指甲。接下来就是一阵咳嗽声,一个背部佝偻弯曲的老者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叶小惠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我大腿的裤管。我见老者并不抬头看我们,便转身进屋内点灯。我们顺着光源走进去,才见到里面空间非常大,地面坑坑洼洼却又干净。老者站在石墙边拨蜡烛芯子,越拨越亮。我才渐渐看清老者清晰的面容。一个瘦弱枯稀满头白发的老人,两嘴上长满乱蓬蓬的白胡子,一张枣核似的瘦脸,额头上布满粗糙的皱纹。我稍微侧着身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两侧石墙深挖进去做成书架格子,堆了许多纸色发黄的旧书,房屋中间几张红色的旧檀木大板上也堆了许多古老的书籍,层层堆叠起来,占了半个屋子。我和叶小惠走到靠窗的实木小桌边,看见旁边两张矮蹲蹲的凳面是光滑的。这时我才想到,原来这里经常有人坐过。老者将房屋的蜡前后点亮一根,又将石墙边一个小佛龛里的蜡烛点亮。
  
  房屋一下通亮起来,还有光线从窗户以及门缝边溢出去。等到老者走过来靠近我们的时候,我才看见他脸色红润,脸颊手臂非常干枯白皙,布满许多老年黑斑。老者一双眼睛蒙着一层灰白的颜色,我以外他是个瞎子。不料老者开口就说,“两位年轻后生跑到老朽这里来干嘛。”我说我我要访一个买古书的朴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先生你。老者直接没有回答,就叫我们坐,又去里面沏茶。我们一直站着有点不敢坐。大约前后过了五分钟,老者手中端着一个紫砂壶,另一只手的托盘里摆放三只古旧檀木茶杯。茶水嘀溜溜地晒在茶中,昏黄的烛光中看起来波光粼粼,非常干净透明。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叶小惠坐在旁边看着我。老者突然气息轻喘地说,“我就是朴先生,但是我不卖书。我有一个内侄时常出游小岛,替我江湖外面卖一点书。”我说那就对了。我跟朴先生也就是你的侄儿很熟,跑到乌镇去寻他,却又没有寻到。老者说,“他不在那里。”我说他哪里去了?老者说,“昨日来过这里,这两天深山采药去了。”我说他还卖药吗?老者说,“卖的,卖的。江湖水远以卖药为生,时常游迹江浙一带,署石子矶清号,偶尔卖点古物杂书。”我说这真奇了,如今世道还有这样的人。老者没有理我,又伸手筛了一杯清茶。我拿起来给叶小惠喝,她喝了说清香如喉,甘甜润口非常好喝。这时老者问我现读何书,又想买怎样的书。我说我实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只是买一些古书旧字好玩。老者说,“天书地书,何必读书。”我一听这话感觉很奇,就问老者天书是何书,地书又是何书。
  
  老者说,“天书乃无形,不必问也不必读,只要心悟就可以。”
  
  叶小惠站在我身后摇摇头,意思是不懂。
  
  老者又说,“地书是手纹之书,是手掌之书。山川、河流、湖泊沼泽大地,高山白雪,人情世事,贪嗔痴念,从眼中入,纸上流,无穷无尽,实是一法,荒废半生。”
  
  我说天书与地书,到底哪个好,哪个劣。
  
  老者说,“天书不灭,地书是形相。读天书不读地书,乃骨化清灵,不在人间。读地书不悟天书,滚滚红尘,劫数难逃。”
  
  我虽平时读书极少,却又自感有点悟性。这时听老者之言却又略略有所感悟。我问老者这一屋的书,他是否全读过。叶小惠说不可能。老者半声叹气地说,“早年读过,如今几乎全忘了。”我说人为何能够全忘?老者说,“是因缘,缘来自然会忘。”这句话我就完全不懂了。临了老者又起身问我想看什么样的书。我便想起安徽枞阳一位老先生提到的《踽洛图》,问他有没有。老者说,“这是宋朝范本,出此石洞,世上应无。”说着拿起一根点亮的蜡烛,就要引我去找书。找了半天,就在石洞顶上一个石缝夹层里找到这本书。老者伸手递给我看,我对着风吹摇摇的烛光下翻了半晌,全是竖排,又是手抄本,字迹非常模糊怪异,压根看不懂。叶小惠也接过去看,看了半晌便说,“这是不是什么巫书或者算命的相书,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根本看不懂,一个字也不认识。”老者听了轻笑,一边轻笑一边说,“这书虽是宋朝范本,实是太古之书,开天辟地之时,笔弓蛇影鸟迹形藏,成此符象。”我一听觉得非常奇怪。老者见我们一脸鄂异,伸手拿过去对着蜡烛火星便烧。一时烧燃,丢到地上烧成灰烬踩熄火星子,老者便说,“太古之书实是新书,不是旧书,然世上人读不了此书,留它何用,烧了为妙。”老者接着又说,“现在人好读新书,不辨旧书,然新书亦是旧书,新新如此,早失书灵。”
  
  第二天下午,叶小惠跟葛阿姨两个孩子去湖边沙滩上捡鱼虾田螺以及贝壳去了。晚上半夜湖面刮了大风,又下了一场雨,第二天小岛泥土湿湿的,许多树木叶子上滴着清亮的水滴。下午隐约出了点太阳,湖面也平静了,石子小路还是很滑,只有脱了鞋光脚丫走,才感觉最合适最舒服。叶小惠叫我也去湖边沙滩捡贝壳,我没有去,而是去了朴先生的石洞看书。走到村口石桥边与叶小惠分开的时候,我又想到晚上与她做爱的事。当时睡在葛阿姨一间堆放杂物的旧仓库二楼,中间楼板隔开,上面垫了一些干燥粗糙的蒿草,又铺了一块柔软的毛皮毯子。我将叶小惠的衣服敞开,露出她的乳房,一扇四方格子窗户外面下着滴滴雨声。叶小惠用力抱着我,我们像两只洁白柔软的绵羊滚倒在草垛里。叶小惠说,“你进来了吗?”我说我进来了。叶小惠说,“你听见窗外的雨声了吗?”我说我听见了。我一边慢慢地做,一边将光滑的叶小惠抱紧,又将她的头抱进我的胸口。叶小惠说,“窗外有星星,有月光吗?”我说有的。说着又去吻叶小惠。一边吻一边说,“不但有月光,有星星,还有你想要的湖水,贝壳以及鱼虾。”叶小惠说,“真的吗?我突然感觉好幸福。”我说是啊,只有江湖的地方才是最好最美的,自由来自由去,你的阴道也全湿了。叶小惠说,“你再进来啊。”我说好的,我想读一首诗,读一首关于江湖,关于流浪,关于白云的好诗。叶小惠说,“好啊,你读啊,我愿意听。”我读了法国兰波一首流浪的旧诗,叶小惠听了很亢奋,接着又说,“你再进来啊,我怎么一下感觉不到你。”我说诗的想法太遥远了,所以一下感觉不到我。叶小惠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诗意地做过爱。在这样粗糙、简陋、黑暗,乱糟糟地窝棚里,与一个充满诗意的男人这样放松快活地做爱。”我一下进去了,叶小惠跳起来了。叶小惠说自己在跳起来的那一刻找到了人生最大的幸福。窗外雨声淅沥沥的,击打在叶片上往下滑。我在半夜中听见湖水涨潮汹涌澎湃的声音。
  
  到了朴先生的草棚边,已经与昨天完全不一样了。首先草棚前面开阔地带的蒿草全部被晚上的雨水倾倒了,布满青苔的石头被水清洗后绿油油的,发着一种沼泽似的光芒。石洞的大门也是打开的,原来朴先生知道我会来。我问朴先生吃饭没有,朴先生伸手指着自己的舌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朴先生说,“今天你来,又想看什么样的书?”我说朴先生,我实在读不懂几本书,也没读过几本好书,只是心里好奇想看看。朴先生说,“不读书最好。”说着就从房间一个清凉的石墩上站起,步伐缓慢地往前走。我跟着朴先生往里面走,手中打着一根蜡烛。一直走到房间底部,原来还有一扇门,有几个石台阶通往下面。朴先生慢慢向前走,也不要蜡烛光亮。我就跟着他的后面,顺着几条弯曲的石阶小路,身子偶然碰着石壁往下走。一下感觉到了平地,蜡烛的光亮很小,感觉四周还是黑漆漆的。又有一股阴森凄凉的地气冒出来,贴在皮肤上感觉很冷。我没有再走动,渐渐等着朴先生将所有的蜡烛点亮。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就有数十支蜡烛燃烧照起来,这时我才大体感觉自己站在哪里。原来这是一个更大的藏书室,许多陈旧的古书堆叠在简陋的木架上,四周的墙壁又挂满许多书画字迹,又挂有长剑,挂有紫砂壶,挂有戟,挂有古琴,挂有人物肖像。我顺着书架旁边一条小阴沟往前走,大约花了十多分钟才走到底。然后又转弯往前走,到处都是书籍字画,几乎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而且层层堆叠的书籍从地到顶密密麻麻,散发着一股纸页陈旧的霉味。前前后后大约走了将近半个多小时,我问朴先生为什么有这么多古书。朴先生说,“当年白莲教做乱,烧了书楼。为了保存图书,家父才寻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岛做此石窟,藏了这些书。”我一听不对,因为白莲教做乱最近是在清朝嘉庆年间。如果朴先生的父亲是嘉庆生人,那朴先生现在的年龄岂不是一两百岁了。我猜想是不是老头因为年老体迈记性差,完全记错了。但是我又不好直接问了。
  
  我看着许多陈迹古物,尤其是许多绘画挂在书架支出的木条上,大都是宋元手笔。我问朴先生,这些是真的吗?朴先生说,“家父早年收藏字画,懂得研究,我也学了点。以我的眼光看,大都是真的。”我说要是真的话,朴先生你就发了。朴先生突然正色道,“岂有此理!真正的书籍字画看似才人的创造,实是天地的造化而来,不是买卖的东西,天地来终归天地去。”我一听,觉得朴先生有点道家通透的消极感,也就不好再说了。
  
  一时出了底层石窟,到了上面一层。我和朴先生坐在窗前喝茶,外面湖上的风声呜呜地响。看来看去,我只看见朴先生黑暗墙角边堆了一些枯柴,一个石头垒起的小灶上放了一个煮茶的黑金大壶,旁边一个石桌上放了几个茶碗,几颗红豆子。也没有看见煮饭的锅炉以及炒菜的碗碟。我想朴先生是不是不吃饭,他怎么活得下去。然而朴先生对我的好奇心并没有什么察觉,只是一只干枯的手臂端着一只茶碗,对着门外湖面上吹进来的风,闭目养神地慢慢地往下喝。我看着朴先生穿着一件短裘上衣粗布裤子,瘦枯到底的身躯,下面露着一对光脚,他也不觉得冷。从朴先生整个神态以及活动的迹象看,他应该是一个幽居的人。或许正如葛阿姨他们所说的那样,朴先生可能数年甚至数十年没有走出这个石洞了。我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人是血肉之躯,没有饮食营养几乎活不下去。朴先生连续喝了数杯茶,突然睁开眼转头对我说,“明晚有个好月光,我想去游一下湖,你去吗?”我说朴先生原来还有此雅兴,你打算去,我肯定陪同。朴先生说,“这是好几十年的旧事了,做做又何妨。”
  
  晚上躺在床上,经理打电话来,意思是公司业务繁忙,催促我和叶小惠赶快回去。我问叶小惠,明天是否打算回去。叶小惠说,“不想回去。”说着黑暗中拿一个清凉的东西往我身上贴,吓得我跳起来。我说什么东西?叶小惠露着满口洁白的牙齿,嘻嘻调皮地笑。我一下掀翻被子,就去打她的光屁股。用力打下去,打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砰一声响,打得我手都痛了。叶小惠一下笑得更欢了,光着身子站起,拿着一个东西套在胸口。我伸手对着她的胸口打下去。叶小惠立马投降似的说,“你赶快不要打了,等下我的贝壳打烂了。”原来是下午叶小惠在湖边沙滩上捡的一只白贝壳,中间空空的,表面质地光滑坚硬,两扇张开有两个巴掌那么大。我说这个东西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好看的。叶小惠噘着嘴说,“你不懂的。”说完拉着我的手,我们光着身子坐在小小窗口边对着外面的月亮看贝壳。说来也奇怪,贝壳的表面隐隐约约透着一些湖泊山川,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一下感觉月光移动了,我们将贝壳跟着移动,结果表面又显有不同的风景。而且一副画面比一副画面神奇,一副比一副更加优美更加生动有趣。我问叶小惠,是不是在哪个集市上买的工艺品。叶小惠说,“怎么可能。今天沙滩上捡到的时候里面有条小鱼,外面全是青苔,我还以外是绿贝壳呢。结果慢慢洗干净,又变成白色了。”我说这个东西真有点神奇,你要好意收藏,将它带回去。叶小惠用力地点点头说,“嗯。”我看着叶小惠高兴的样子,又将她抱在怀里吻她,感觉非常纯洁温柔。叶小惠松开的头发搭在我的肩上,我伸出手指抬着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叶小惠白皙俊俏的脸浸在窗外的月光中,很陶醉的样子。过了半晌,她突然醒悟似地说,“我美吗?”我说你美,像贝壳一样美。叶小惠一时更高兴了。
  
  后来我问叶小惠,明晚要跟朴先生去游湖,问她去不去。叶小惠说,“去啊。你去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说真有你的,像个跟屁虫一样。叶小惠还是笑。
  
  五月十四号晚上,朴先生说得没错,正是月光清亮,湖水平静的夜晚。我与叶小惠带着一瓶酒,又带着她平时爱吃的零食去找朴先生。原本也打算叫葛阿姨两个小孩一起去。他们恐惧地摇摇头说,“那个老头怪得很,根本就不能靠近。”我原想叫打疫苗的林医生也一起去,谁知她办完事一早就回去了。大约晚上八点,我和叶小惠吃完饭去到朴先生的草棚边。朴先生早就在等了,站在湖边的水草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褂,背对着我们,面孔对着湖水以及月光。湖面清清的,闪着许多明亮的光点,湖边林子里的鸟嗬嗬地叫。我将那晚巨石上看见的一条船用力推,大约推了二十多米远,才慢慢沾水游起来。这时没有桨,不知道怎么划,朴先生和叶小惠却早早登在船头上坐着。我说你们倒好,桨都没有就能划船游湖了。叶小惠不管这些,只是坐在船头跟朴先生聊天,嘻嘻地笑。掏出一包零食,一下叫朴先生吃这,一下又叫朴先生吃那。朴先生一概拒绝说不吃。叶小惠说,“老头,你不吃东西么?”朴先生说,“好多年没吃,已经忘了吃了。”叶小惠听了,觉得老头荒诞奇怪得很,对着岸上的我招手大声说,“朴先生说他自己不吃东西,已经忘了吃了。”我说叶小惠你这个小妮子,不要瞎说胡闹,对老人家没有一个尊敬的态度。朴先生立马制止我说,“不碍事的,绝对不碍事。小姑娘说的话,倒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更加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叶小惠说,“老头,你想起啥事了。”朴先生说,“想起人活着,最后沉到湖底的事。”叶小惠听了,感觉话不适应,也就不说话了。我听了,觉得朴先生到底是过来人,或者心里早就是过去的人,想到的事情肯定不一样。
  
  找来找去没有桨,也没有合适的木板条子。走到朴先生茅棚边,黑暗中看见头顶横梁上有一根折断的旧木条子,我就跳起来将木条折断,当作划船的桨。还真别说,因为木条是干的,拿起来轻,加之船身薄,划起来也不费力,一下子就借着月光从水面上飙出去。我原是江南长大,小时候划过船的,又采过莲子,江面上打过渔,船的方向把握得住。这时我问朴先生,要往哪个方向划,夜晚湖面哪个地方的景色最好。朴先生摇摇头说,“月下一统,哪个地方都有月光。但凡有月光的地方,都有好景色,也就随便走随便划。”听了朴先生的话,我就用力拨打手中木板,迅速地往外划。叶小惠看着我划得起劲,觉得好玩,也要过来划船。我说你不会游泳,怎么能够跑来划船。朴先生听了就说,“她既然想划,又何必阻拦她。”我说朴先生你不知道,她有时是个没长大的野丫头,事情胡闹就要搞砸。朴先生听了,摇头轻笑。叶小惠有时性子倔,又得了朴先生的支持,更加闹着要划船。没得办法,只得由了这小丫头。于是递了木板条子给她,叫她坐稳船头,小心翼翼地划,不要太用力了。叶小惠接了木板条子,欢喜得很,噗通一声打进水里,就将船打得往一边晃。我倒是不怕,我又看朴先生坐在船头,姿态神情安稳得很。
  
  一下得了空,我又走到另一船头与朴先生坐一起。我问朴先生喝不喝茶,朴先生说来可以来一壶。于是我在船头点了一根蜡烛,又在一个小小黑泥的火炉上,点了一些上船前准备的干柴火。船慢慢地往前划,一时船头的火点着了,冒着火红色光。到了湖中心,湖面上的风也静了,只有一丝一游非常轻微的感觉,船身几乎不动。月光照到了湖面,湖水非常澄清寂静,一艘小小的船张在阔大的水面上,通身又冒着蜡烛以及煮茶的火光。轻轻一摇一动,感觉像一只轻盈点亮的纸船在水面月光下游泛。我站在船头看湖岸边的芦苇草丛,只是看见一片黑黝黝的空洞感。又看远处湖面上的其他岛屿,或远或近,像黑夜湖面上竖立的巨人。我问朴先生早年是否经常夜晚划船,看过这样的月色。朴先生说,“早几十上百年前的事了,那时看过的月色湖山,都不是这个样子。”我说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朴先生说,“那个时候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流,像喝酒一样。现在的样子像我手中喝的这杯茶一样,也在脑海里流,虽然也清香纯冽,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味道了。”我一听感觉气氛有点伤感,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朴先生又续了一杯茶。朴先生双膝盘定坐在船头,对着湖面月光一杯茶一杯茶地往下喝,我就拿着叶小惠带的一瓶酒喝。我问朴先生喝不喝酒。朴先生说,“酒是什么东西?”我说酒是醉人的水。朴先生接着就从一本《曜玉澄》的古书引用一段话告诉我,他说酒不是水,实是人的血。当时喝了涨人血性锐气,混沌过后使人落寞消沉。我问朴先生喝酒是不是不好。朴先生说,“酒如血杀心,人又以心杀酒。杀来杀去,心酒不分。只有一种人,血心两离,心不杀酒,酒不杀心,可喝可不喝。若是不喝,骨化清灵,喝了也就逍遥而去。”我自己是爱酒的人,听了朴先生这些话似懂非懂,也就沉默不语慢慢领悟了。
  
  接着我又问朴先生是否能够送我几本书,带回去读。朴先生听了一声,突然长叹一声说,“书有何读。”
  
  “譬如月、水、山,水上舟子,船中你我,此时寂静,谁来知你,谁来读我。”
  
  “你我是书外之景,不是书中之物。”
  
  “与书不相涉。”
  
  “不相干。”
  
  我问朴先生什么与书相涉相干。朴先生说,“与书相干,乃死心求活。与书不相干,乃此心本在,此心本活。活着活着,反得长远。”
  
  叶小惠坐在船头早停了手中木板,不划船了。听着朴先生越说越玄乎,一句话也听不懂,先是觉得好奇,接着又困倦想打瞌睡了。我听着朴先生的话,半懂不懂的,只能勉强当真了。
  
  我见叶小惠困倦了,问她要不要船头躺着睡一下。她一下睁开眼,又说要划。我有心叫她坐好,接了木条慢慢地划。朴先生坐在船头,像一个木雕一样看着湖面月光,一声不吭了。我不停地往前划,月光越来越稀薄了,湖面却又渐渐涨了雾气。这时叶小惠说冷,我又脱了一件外套搭在她身上,不停地往前划。我问朴先生冷不冷,朴先生咳嗽着说不冷。我也没有多问,继续往前划。待我划了大约半个小时,水面上全被雾气罩住了,我才突然想起来没有方向了。既看不到水面月光上的小岛,也看不见湖岸边的远山。低头往下看,就看见月光浸透的浓雾下面,小船的边上流动着许多碧绿的丝绦水草,小小的叶片上蹲着许多鱼虾。叶小惠见着好奇,伸手就去打捞。一旦打捞上来,小鱼小虾就在手中像盏小灯笼一样闪闪发亮。我见着好奇,又用木条去打捞,一下打上来,就有几只褐色的水鸟立在木条尖尖上,瞪着眼睛看着我们。我说叶小惠你看,这只水鸟会跳舞呢。叶小惠突然尖叫着说,“你那个才不稀奇呢,你看我这边!”我巡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个簸箕大的黑乌龟背上,驮着一栋金色的细塔从船边游过去。叶小惠急了,迅速招手叫我赶快跟上,用木条敲掉乌龟背上的东西。我用力划动木条,向水面浮游的乌龟追过去。船头一晃一晃的,乌龟没在水里一上一下,感觉时隐时现。我看着乌龟背上的细塔闪着白光,心中着急,用力地往前划,划得船身左右摇摆。湖面上雾大突然起了一阵大风,船头火光熄灭,脚底船边听见轰隆隆的水声响。待到我不划的时候,船身左右用力摇摆,我感觉非常害怕。我问叶小惠怕不怕,黑暗迷蒙的浓雾中,没有听见声音。我想叶小惠是不是掉水里了,赶快放下手中的木条去船中找她。正在我放下木条起身的那一刻,湖面上黑暗的风中又吹来密密麻麻的苔藓和水草。稀稀落落地刮了一身,仿佛一群蝗虫蚂蟥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感觉非常痛。我对着夜晚的浓雾大声喊叶小惠,连续喊了三声都没有反应。这时更加着急了,踩着摇摇晃晃的船板去找叶小惠。我又喊朴先生在不在,也没听见响应。我突然崩溃了,感觉自己非常害怕想哭。湖面上的风越来越大,听见远处的湖水抨击石头突然溅起来的浪花声,又听见湖面上远远传来一股轰隆隆滚动的声音,潮水越涨越高。我站在剧烈摇动的船板上,慢慢蹲低身子黑暗中摸着往前走。每走一小步都非常困难,心想坏了,叶小惠不会游泳,要是掉到水里,就会立马淹死掉。想到这一点,内心恐惧非常。我又隔着黑暗中的夜雾大声喊,我说叶小惠,你到底在哪里。话音一落,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尖叫声,叶小惠说,“我在这里。”
  
  我说,“你在哪里。”
  
  叶小惠说,“我跟你在一起啊。”
  
  我说你到底在哪里。
  
  叶小惠说,“我还在船上啊。”
  
  我说你在船上,怎么声音像在远处的湖面上传过来。叶小惠说,“这是湖面上的风浪声将你我隔开了,所以听起来像在远处。”
  
  我说你不要动,我来船头找你。叶小惠担心恐惧地说,“好,我蹲着不动。你赶快来找我。”我接着又问朴先生还在不在。叶小惠突然哭泣地说,“我没有看见朴先生。”我心想坏了,即便叶小惠在船上,朴先生很有可能掉进水里了。我也不知道这老头会不会游泳,即便会游泳,以他那样的身躯和体力,只怕凶多吉少,游不起来。湖面上的风越来越大,雾气罩着黑暗中的小船,左右剧烈地摇摆,随时都可能产生翻船的危险。也由不得我多想,只能大着胆子脚踏船板往前走。待我慢慢走出几步,黑暗中伸出手向前探,就触碰到另外一双冰冷的手指。叶小惠一双手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两个人慢慢蹲下去,然后慢慢靠近抱在一起,也就不分开了。我说叶小惠,刚才明明叫你不要动,你怎么还往这边走。叶小惠说,“我怕!”我说你怕,你怎么还往这边走。叶小惠说,“正是因为我怕,我才往这边走。我想赶快找到你。何况你要是只往这边船头走,我不走的话,两个人蹲在一个船头,重量全在这边,没准船身立马掀起打翻了。”我说真有你的。接着我又问她看见朴先生没有。叶小惠说,“没看见。”我说完了,朴先生怕是没了。话音刚落,船身突然被浪掀起,打了一个直挺,往前飞出去。叶小惠死死抱住我不放手。待到船身飞出去落下的时候,我又看见前面不远处浮着一团白色黏絮的物状。我想到朴先生上船穿了一身白色长褂,就猜想水面浮游的东西,会不会就是朴先生的尸体。划船的木条一头落在脚边触碰脚跟,我顺手抄起木条对着黑暗浓雾中的水面去探。刚触碰到那团白色物状,突然就发出了一种幽亮的光芒。我们没有看得很清的时候,那团白色物状立马变形,先是长出很多乌贼一样的长手脚不停地活动,接着中间冒着咕嘟咕嘟的水泡,迅速散开越扩越大,四周渗出一片鲜红的血液,空气中飘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叶小惠看见害怕,大声喊,“那是什么鬼东西,像个妖怪。”我说你不要叫,没准那就是朴先生。叶小惠说,“朴先生那么可恶吗?”我说不是可恶,是朴先生太孤独了,所以他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又说你不要害怕,这个东西应该不会伤害我们。
  
         鲜红的血水渐渐漂泊到船边,水面上那团白色变形的物状突然砰一声腾空飞起,对着雾头上面半空中的月光射出去,大约有几十仗高,落在远处的波浪上,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消失不见了。雾气开始散了,浪潮却越来越大,我手中抓住木条保持船身平稳,渐渐往前划。每划一步,都非常困难。但是叶小惠呆在船上,我就要尽量将船划回去。脑海保有这样坚定的信念,船身慢慢往前走。大约划了半个多小时,湖面上雾气渐渐散尽了,月光也开了荤出来。接着就是涨潮,我看见月光下的湖面潮水轰隆隆响,一浪接过一浪,一浪比一浪高。我尽量保持船身顺着浪的方向走,这样着陆也就容易一些。大约又划了十多分钟,我看见移山岛方向的风浪,噗嗤噗嗤地往岛上吹去,大约淹了半个岛屿。看见冲上小岛的水浪又像一群黑黝黝的士兵往后面退,这时我才想到叶先生的茅棚以及石屋也完了。肯定被水淹没覆盖,最后洗劫一空,全部卷走了。想到这一点,我突然感觉非常伤心。后来我们被水浪不停地推着,渐渐靠了岸,落在一块泥涂的沙滩上。

        我们黑暗中摸索,走出泥地走出芦苇丛,躲在一块黑色礁石后面的小洞里。没有灯也没有火,叶小惠只是说冷,要我用力抱紧她。五更时分天明了,林子里有着小鸟飞出,湖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天边冒出一丝淡红的亮光,我和叶小惠光着脚丫,一身湿淋淋地往回走。眼见之处,没有看房屋茅棚,也没有看见炊烟。太湖上有七十二个小岛,我和叶小惠不知道身处何地。但是人活着,叶小惠也就很乐观,一边光着脚丫慢慢地走,一边有说有笑。在她肤浅的笑谈中,我隐隐还是能够感觉到她内心一丝恐惧。走到一块野生光滑的石头边,我们坐下来。我见叶小惠裤脚还是湿的,蹲下身替她捏水。捏着捏着叶小惠突然就说,“我们今天回去吗?”我说是啊,我们今天肯定要回去。叶小惠说,“我们可不可以不回去啊?”我说不回去怎么办,难道也要像朴先生那样掉进湖里淹死掉。叶小惠说,“朴先生真的没了吗?”我说应该没了,肯定没了。叶小惠说,“不,他应该还活着。”我说你这会说话,怎么也像朴先生一样鬼眉闲扯地玄了。叶小惠说,“我真的觉朴先生还没死,他是活着的。”我说怎么说吧。叶小惠说,“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我说你想到谁。叶小惠说,“想到我的父亲。”我说你的父亲跟朴先生又有什么相干。叶小惠说,“不是不相干,而是这个朴先生非常像我的父亲。”我说瞎扯!朴先是朴先生,你的父亲是你的父亲。叶小惠说,“不,他就像我的父亲。”我说你的父亲怎么样。叶小惠说,“我的父亲早年读书教书,也读了很多书。”我说那就麻烦了,你的父亲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叶小惠说,“是啊,我的父亲除了会读书,其他什么也不会。”我说你的父亲不是还娶了你的母亲嘛。叶小惠说,“正是因为我的父亲娶了我母亲,只会读书,不会挣钱也不会生活,我的母亲才把我的父亲逼疯的。或者我的父亲自己把自己逼疯了。他很孤独。”
  
        叶小惠从石块上站起,一身轻松地往前走。待我们沿着一条小路,从一个小坡上往上走,走到一丛花草边,叶小惠突然转身对着我说,“你娶我吗?”我摇摇头说不娶。叶小惠说,“你为什么不娶我?”我说不知道。叶小惠又问,“你的父亲是怎样的,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我说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一样,也疯了。叶小惠一双眼睛瞪着我,鼓着腮帮子想伸手打我。她的手臂没有落下之前,我迅速越过山头,看见湖面上一艘巨大的渔船轰隆地往这边开过来。叶小惠背后追赶过来,大声喊,“死鬼!你要娶我……”我对着湖面上开过来的渔船迅速地跑,用力地跑,拼命地跑,一边跑一边迎着岛上的风声流泪了。
  
                                                2019年  7月

评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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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9-7-7 23:31 | 只看该作者
呀,公子发文了,还是沙发,先乐呵一下
3#
发表于 2019-7-8 08:58 | 只看该作者
小中篇的节奏,看第一段就出手不凡,先加分在细读!
4#
发表于 2019-7-8 09:35 | 只看该作者
叶小惠,不就是小欧阳么结尾很漂亮。

点评

只结尾像,其他不像。  发表于 2019-7-8 10:06
5#
发表于 2019-7-8 09:40 | 只看该作者
公子是个写小说的“材”料。你才三十岁,一定要写出名堂来。至于这里的其他人,都废了,没指望没前途了。把握主题指向,是任何一个成名小说家必须修炼的控制力,舍此,必将完蛋。主题才是小说的魂与灵。
6#
发表于 2019-7-8 09:5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莹莹子期 于 2019-7-8 10:01 编辑

花了一个小时时间看完了小孩子这篇文,该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文里隐射了很多东西,感觉人物是虚幻的,或者是带有魔幻性质的,包括朴先生,叶小惠,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最真实的反而是那个山东大汉,这个人物是真实的,寻找朴先生不只是为了书好像还是一个目标,这个目标越接近越迷惑,最后让我们忘记初心?叶小惠和文中的我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说她应该是“我”的一个影子,这些人物就像浮萍,漂浮在现实的场景中,很抽象。小孩子一直用虚实结合的独特手法,包括他以前梵高的耳朵,卡斯托娜等都是这样的。一直给人更深层次的思考,耐品,耐读。看完了胡言乱语一通。还有一些没读出来的,静待大神们点评
7#
发表于 2019-7-8 15: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19-7-8 16:16 编辑

读优秀作者的小说,我选择一个安静的下午,把文字复制出来,放大字体去阅读。小说三万多字,属于一个中篇了。可能我说的不对,这种散文化的小说,节奏放得比较慢,它有别于故事性强的传统小说,读下去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文字很有意境和意味,看似缺少情节和故事的叙述中,给读者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文字很美。但要吸引读者用一下午的时间读完,需要减少一些虚张声势的写作,让小说更加吸引读者。我觉得小说的形式是外衣,是为内容服务的。小说的描写真的很厉害。
8#
 楼主| 发表于 2019-7-8 19:29 | 只看该作者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7-7 23:31
呀,公子发文了,还是沙发,先乐呵一下

嗯,近时间不太忙,随手糊了一篇。我想到了当下时代,要写一篇合适的小说,对任何人都是困难的。反正沙发是舒软的,做起来就难。
9#
 楼主| 发表于 2019-7-8 19:30 | 只看该作者
野芒 发表于 2019-7-8 08:58
小中篇的节奏,看第一段就出手不凡,先加分在细读!

写长了,有时就太费力了。多提批评意见!问好野先生。
10#
 楼主| 发表于 2019-7-8 19:37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7-8 09:40
公子是个写小说的“材”料。你才三十岁,一定要写出名堂来。至于这里的其他人,都废了,没指望没前途了。把 ...

问好桑姑娘!小说这东西很难写,尤其要写得前后左右相对合适,都非常困难。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慢慢来吧。按照老一辈的作家历程,往往二三十岁就写出非常了不起的作品了。但是到了当下,人晚熟得很。可能这一代人,将来四五十岁的时候,勉强会有一点点成形的东西,这还要时代的机会允许。或许70后80后也就这个屌样了。没有像样的东西的。
11#
 楼主| 发表于 2019-7-8 20:00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7-8 09:57
花了一个小时时间看完了小孩子这篇文,该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文里隐射了很多东西,感觉人物是虚幻的,或者是 ...

莹大姑好!这么长的小说有人费心看,那怕一两个人能够读完,说明文学还勉强有得搞。其实一路小说写过来,写来写去,我渐渐明白自己写什么了,也是我自己生命历程渐渐清晰的过程。就是写流浪、失踪以及寻找这三方面串起来的母本。日本作家石黑一雄写来写去,就是围绕回忆、追溯以及自我欺骗三方面的母本,构成自我的文学。莫言写的是东方式的生育与繁衍这个母本,写得最深最多。王小波写的是自由与荒诞这个联想,都有自我的母本。这不是一个作家刻意写什么东西,就是从生命历程中磨砺渐渐成长起来。刚开始自己还不知道,写多了也就慢慢明白了,自己到底倾向于写什么东西。当然我写得还远远不够好,所以要不停地努力。比如托斯卡娜那篇,侧重点写失踪,因为失踪本身的含义,结果文本也有一种自我囚囿的失踪性,含义稍微抽象繁复了,所以有些人读了,感觉费解。因为它的结构就是失踪性的。关于游湖这篇,就是寻找的过程稍微长一点,侧重点在寻找这个过程。寻找的结局,没有固定的结局的,写得有点荒诞魔幻,中国人的头脑是有点不适应的。因为中国大多数读者读东西,读完总要得到一个固定的东西,心里明白一个确切的道理,才会满意而去。如果要人回头细想,他们往往是不愿意的。这和老一辈看戏的道理是一样的,就是最终要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他们才会满心欢喜而去。事实上我自身早就看透这个肤浅的把戏,所以我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也期待莹大姑佳作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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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8 20:1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凌啸远 于 2019-7-8 20:15 编辑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7-8 15:40
读优秀作者的小说,我选择一个安静的下午,把文字复制出来,放大字体去阅读。小说三万多字,属于一个中篇了 ...

就是小说中的故事有时不一定那么重要,因为小说的环境早就改变了。十九世纪西方电影的出现,当时令那一代小说家非常恐慌。电影讲故事的能力,远远优于小说,结果使得小说中故事越来越没有地位了。古琴女士有可能现代电影看得比较少,如果电影看多了就会发现小说没法写。因为电影在故事方面太优异了,而且各种题材方法比小说宽广及时得多。电影就是故事情节支撑的蓝本,这是电影的性质决定的。电影也有可能突破这个范围,目前西方就有探索。比如一些纪录片就是这样,但是内容题材的拓展上还远远不够。那么小说中的故事地位下降了,就使得小说家考虑怎么来叙事。意思就是你用一个什么独特的视角方法来叙述,来叙述一件事,但不是完满的讲故事的方法。当然我自己写来写去,还是没有找到自己非常简练独特的思维方法和叙述方法,找不到就会写得不理想。或者一生都找不到,所以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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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9 10:3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19-7-9 10:33 编辑
凌啸远 发表于 2019-7-8 20:14
就是小说中的故事有时不一定那么重要,因为小说的环境早就改变了。十九世纪西方电影的出现,当时令那一代 ...

其实电影和小说是不同的艺术表达形式,电影是视觉艺术,而小说是感觉艺术。你看多少现代电影没有关系,电影电视剧永远不可能代替小说,那是文学作品的魅力。当然了,中财的小说不可能是作者最高水平。写文章最终都要走向纸媒杂志。如果过分追逐时尚,用形式代替内容,玩花拳绣腿,人家看不进去,看了一大节还没有进入故事,杂志主编会怎么处理?

这篇小说开头不俗,叙述功力深厚。问好凌啸远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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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9 10:33 | 只看该作者
凌啸远 发表于 2019-7-8 20:14
就是小说中的故事有时不一定那么重要,因为小说的环境早就改变了。十九世纪西方电影的出现,当时令那一代 ...

“小说中的故事有时不一定那么重要”,但更多小说的不会没有故事,包括没有结局的故事。所以,“电影就是故事情节支撑的蓝本”。纪录片不是对这个范围的突破,它本来就不在“故事片”的范围里。就像散文不是小说一样,虽然散文也记事。
电影对故事的表现形式比小说精彩得多,但它的投资也不是小说可比的。因此电影的商业化是主流,少量艺术片往往属于“导演的情怀”。因而小说不会消亡,除了商业化,文学艺术也有着作家的情怀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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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9 14:40 | 只看该作者
凌公子的小说,就像他说的一样,主题是在寻找。发疯的老爸,一心要嫁给他的女孩,甚至他自始至终都在寻找的朴先生和书,都不能留住他寻找的脚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寻找的是什么。这样的所谓主题是可以也必然写得琐屑,因为事无巨细都能表现其漫无目的、漫无范围地寻找的过程。找不到,小说就可以不结束,结束也不可能有结局。最后留给读者的印象,可能多是漂亮的小说语言。而寻找的迷茫则不一定能够感染阅历不同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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