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野芒 于 2019-7-10 20:06 编辑
一
这一天,是许三爷的忌日。四凤家门口照例车水马龙,好一阵喧哗。
大院子里,那只从不消停的芦花大公鸡,突然变得特别温顺,一大早就趴在高高的老榆树上,警惕地瞅着下面的一举一动,再也不学黑毛老母鸡“叽叽嘎,叽叽嘎”了。不过,它还是没能逃过执拗的四凤,到底被撵下来,束了爪子,褪了毛,下了锅。
一年里,除了清明,寒食节,就数这一天最重要。对姐妹几个来说,这既是一个传统,也是心上的一份寄托。虽说老爷子走了有些年头了,可她们心上总是少不了他。今年,远在上海的大凤没有回来,二凤、三凤携家带口都来了。
好长时间没凑到一块了,四凤也没得闲和她们多唠唠,一个人忙里忙外,紧上紧地一通拾掇。别人要搭把手,她也一一推开。
男人们难得聚在一起,这时候,自然少不了一通推杯换盏,天南海北。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四凤跟着回到桌上,匆匆吃了几口。又拿起几只玻璃水杯,给每人添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到跟前。
二凤用手抹了一把油嘴,一副无心的样子道:四妹,我记得咱爹有把青花茶壶来着,怎么没见你使唤呢?
嗨,这年头谁还用那玩意儿啊。
还在,是吧?
嗯……在,在呢。四凤回着,心里犯起了嘀咕。再瞅二凤,正和冲门坐着的儿子国良四目相对呢。
二姐,国良相对象了吧。俺家三娃子比他大两岁,书不好好念,啥都做不来,到现在还没着没靠,媳妇也还没个影儿呢。愁人!三凤家里日子紧,穿着朴素,人也最实在,说起话来快人快语。
哎,相了!相了!姑娘家是老北京人,她爹还是一个什么处长呢!
这不,女方张罗着今年结婚,要求国良先买房。你说这京城里的房子,咱乡下人哪买的起?我也犯愁啊!二凤的脸变得真快,刚才还眉飞色舞,这一会儿已经阴云盖顶了。
她娘,你赶紧买冥纸去吧。来旺显然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了,红着醉脸冲着四凤喊。
哎!四凤答应着,放下手里的筷子,低头走了。
正是傍晚的时候,墓地里除了那些孤零零的坟茔,就是阴凉的小北风。落日的余晖透过老松的枝桠,打在许三爷的石碑上,更显得这里的世界那么不同。按照当地风俗,男人们不到这里来,只有三姊妹深一脚、浅一脚过来了。
四凤先爬上坟头,给许三爷压了新坟头纸,又下来,把带来的贡品一一摆好,三个女人齐整整跪在地上,四凤拿火机点燃金黄的冥纸,火苗马上腾起来。
“哇”一声,二凤,先开了哭腔。不远处,一只停在树梢的黑鸟扑棱一声飞走了。
我那偏心的爹哎,你咋……咋这么早撇下我走了呢?我想你去那找你啊!我那狠心的爹啊,你可怜的闺女想你,今天给你带钱来了,你可别舍不得花啊!
二凤一声声哭得悲悲切切,一把鼻涕一把泪。惹得三凤也像失了魂魄,大声嚎啕起来。四凤抹一把泪,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只能上去这边劝,那边搀扶。
从墓地回来,国良已经发动了汽车,三娃子爷俩儿也把三轮子摇突突了。二凤特意要留下来,说有日子没见,要和妹妹多说会儿话。四凤顺势也要三凤留下来。开始,她死活不肯,惦记着院子里的鸡啊、鸭呀,牛啊,狗啦之类的。被四凤一通数落,又仔细给三娃爷俩交代了,她才勉强留下了。
二
月亮起来了,小院里洒下一片银辉。
姐妹三个像小时候一样,挤在一张床上。她们东家长,西家短,或者自己家男人,或者彼此的娃,唠的好不热闹。但都在刻意回避着许三爷,回避着娘,谁都不愿意触及这些伤感的话题。
四妹,咱爹那把茶壶你一直放着是吧。二凤到底忍不住,又问起了茶壶。
放着呢,你今天这么一提,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
啥事?
咱爹去的时候,嘱咐过我,说以后那把茶壶要留给三凤。爹说她打小跟了大舅家,爷俩活着的时候情份薄,要给她留点念想。四凤回头瞅瞅三凤,这才见人家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合上眼呼呼了。
奥,早前咋没听你说起过呢?二凤颇有点不甘地问。
姐,那会儿三姐家情况你也知道,咱大舅还在,三个表哥也没分家 ,给了她指不定怎样呢。这两年呢,忙里忙外的,我就给淡忘了,得亏你提起来。
你放哪了,拿出来咱姐俩瞧瞧。爹在的时候,可拿它当宝贝,谁都不兴碰。
哎,我这就去拿。四凤说着,翻身下了床。抬头见到她的花布裤衩,泛了黄的吊带白背心,二凤扑哧笑出了声:四妹,瞧你,这年头谁还穿这个?家里这么殷实,舍得给这个,给那个,自己干嘛这么委屈呢。
不是还能穿嘛。四凤满不在乎,脚上提溜着鞋子,就去了里屋。
不久,她身子一偎门帘,进来了,手里捧着的已经多了那个物件。二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四凤用胳膊拂去桌面的尘土,仔细地把它放在中央。它外面裹着一层精细竹条编制的套,因为把玩的时间久远了,已经盘成了暗铜色。掀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把茶壶捧出来,只有两只拳头那么大小,大肚,小嘴,壶盖上系着楠木坠儿,青幽幽的釉面,温润光滑,如玉一般泛着一层莹莹光亮。内壁满绘着兰花纹图,在灯光下,栩栩如生,仿佛婴儿的小手臂,一下子让人舍不得移开眼了。
这东西估计老值钱了,放三凤哪,能放心?二凤一边砸吧着嘴儿,一边小声嘀咕。
这可是咱爹临走许下的愿啊,咱再怎么也得照着办不是。四凤看了看姐姐说。然后,把青花茶壶重新放进竹套里,送回了里屋的藏处。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边往二凤枕头底下塞,边说:二姐,国良不是要买房吗,我这里有几万块钱,你先拿去,救救急。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四凤把青花壶的事和三凤一说,三凤的泪又止不住哗哗淌下来了。谁也不知道,她这泪究竟有几种意味。
三妹,这东西咱爹稀罕着呢,这会儿虽然给了你,你可不能随便送人,更不能给卖了,要好好放着,还得看紧了。二凤还是不放心,一遍一遍叮嘱着只顾抹泪的三凤。
临了,怕她路上不小心给碰着磕着,又打电话把国良喊回来,开车把他们接走了。
三
普通人家的日子像风一样轻飘。转眼,已经是八月了。
一早起来,四凤就忙里忙外不得闲。那株老梧桐花开的特别繁密, 每一个枝头都满着,地上还散落了一地紫色小喇叭,整个院子到处都充盈着那种浓郁的花香。
来旺起得迟,步出屋子就喊四凤,说自己右眼皮老跳,是不是青岛打工的儿子儿媳要带孙子回来了?
四凤愣了愣,一阵若有所思。忽然喃喃道:等着吧,一准儿三姐家有喜事了!
三凤家?啥喜事?
话音刚落。三娃子已经进了院门。他兴冲冲地,来不及把车子支好,就紧着喊:四姨,四姨夫,俺娘叫俺送喜帖来了?
咋,三娃子要娶媳妇了!姑娘是那庄的?来旺一眼不眨地瞅着三娃子和他电动车框里的一个大包礼盒。
嗯,是呢!我二姨给保的媒,姑娘也是她庄上的,日子定在了这个月初六。
好着呢,好着呢!快进屋去,歇歇,喝口水。四凤走过来,抬手拿围裙给三娃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不了,俺再去俺二姨家。
三娃子,感情这礼包不是给我的啊!来旺故意逗他。
嘿嘿。这是给俺二姨家的。俺娘说了,亲姐妹也要送礼,不能白操心!
说着,三娃子已经出了院门,飞车上路了。
来旺摇摇头:这孩子,跟他爹娘一样实在!
行了,你还不是有喜酒喝了!四凤抢白她一句,继续低头做活,嘴上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对了,你咋知道三娃子要办喜事了? 来旺回头愣愣地看着四凤道。
俺算的呗!
行了,别蒙我了。不过,你爹在世那会就夸你一包心眼子,独独稀罕你。
咱爹!
对,对,咱爹,我一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咋了,谁亏待你了?
嘿,那倒没有!有俺家四凤罩着,谁敢啊。
唉,对了,是不是跟你送三姐的那把青花壶有关系?来旺忽然回过神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四凤问。
对了,你也给俺说说那把茶壶的来历呗?
你真想知道啊?
想!
你还去不去厂子上班了?咋墨迹起来没完了呢!
去,去,为儿子,孙子奋斗不止!
来旺走了。四凤却陷入了沉思,她想起了她小时候,和来旺一样好奇。爹整天手里握着它,一刻也不离手。除了添茶,喝茶,就是拿在手里不停地把玩。那份入神,就像四凤听说书人讲三国故事一样。四凤也喜欢看那青幽幽的釉面和舒展的兰花,但只有爹倒茶叶的时候,她才能瞅上几眼。这把茶壶的来历,她缠着爹娘问了多少回,老人家谁都不肯讲。后来,她和来旺要结婚了,娘才告诉了她一切。
四凤爷爷那辈,就是当地有名的大财主。
到了许三爷这一辈,虽然兵荒马乱,灾祸连连,但依旧是许家最鼎盛的时期。只可惜,从四凤娘身上连续掉下来的三个,一个接一个都是丫头。
这一年秋上,粮食入库了。四凤娘的肚子又大了。
为了讨喜,许三爷请来了一个从京城流落下来的戏班子,在县城搭台,准备唱七七四十九天大戏。
这大戏从穆桂英挂帅到苏三起解,从辕门斩子到王宝钏守寒窑,一直唱了一个月,几乎就没重过样儿。县城、四里八乡的人都赶来了,把戏园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天天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这戏班子里有个唱花旦的角儿,模样长得好看,嗓子也好,真像银铃一般。她只要一出场,还没开腔呢,人们就可这劲儿叫好。
许三爷坐在头排,最中间的圈椅上。他不像别人那样,山呼海叫,但每次人家一出场,也是照例彬彬有礼地立起来,轻拍手掌,点头频频。
大戏唱了一个多月,四凤爹和那个小花旦眉目传情了一个多月。两个人彼此心里竟然就有了对方。夜里宴请戏班的时候,戏班班主特意让小花旦给四凤爹敬酒,三爷也是来者不拒。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可纸里包不住火啊。这事儿到底让四凤娘知道了,她挺着大肚子去戏园子里闹。戏班班主也不愿意损了这根台柱子,就拔营要走。
小花旦临走的前夜,许三爷悄悄和小花旦见了一面。难舍难分,自不必说。临了,许三爷把父亲留给他的金扳指撸下来,送给了小花旦。小花旦把自己师傅留给她的青花茶壶送给了许三爷,都说是当个念想。据说,这物件是她师傅当年进宫给慈禧太后唱戏,太后听高兴了,赐给他师傅的。
不过,这青花壶后来变成了两只。
四
三娃子的婚礼上,四凤可欢实了。像自己家顺子结婚一样,人前人后不停地忙活,帮着张罗酒席,安排客人们入席,嘴上的喜庆话和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可婚礼结束有些日子了,回到家的四凤却像丢了魂儿。扫着扫着天井,就愣住了,手里的扫帚脱了手也不知道;晚上看她最爱的《傻柱》,也显得有一眼没一眼的,再也不前仰后合地傻乐了。来旺到底瞧出来她一直闷闷不乐来了,就问她咋了。她只是摇头说没啥子事,就是高兴不起来。来旺摇摇头:你这娘们儿,叫我看就是闲的!
这天晚上,两个人在院子里喝茶。
再过两天就是十五了,月亮早早地从东边一排筒子楼顶冒出来,一点点挨到他家那颗梧桐树顶上,把整个院子照的通亮。那些蛐蛐,油葫芦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昆虫躲在角落里,不时发出一两声清鸣。
四凤忽然说:他爹,我想把那把青花壶要回来。
啥?为啥要回来啊?
不,不为啥,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是不是你爹临走时没说过要那把青花壶留给三凤?要不然,这咋又要变卦了!
咱爹!
对,咱爹!你说为啥啊!
那东西是假的,不是咱爹用的那一把。
假的?到底咋回事,你和俺说清楚喽啊!
四凤抬眼瞧瞧头上的月亮,这才把一切告诉来旺。
原来这青花壶有两把。小花旦走了以后,许三爷的魂儿也被带走了,整天闷闷不乐的,但手里始终离不开那把青花壶。四凤娘看着他,看着壶,就都堵心,也不希的和他用一把茶壶喝水。就悄悄托人去省城的古玩店里,淘换来一把一模一样的,自己用!
那你也没必要讨回来吧。你不说,这三凤也不知道那把就是假的啊。再说了,你娘用过的还不一样稀罕!
四凤摇摇头,连连念叨着:你不懂,你不懂!可她心里也明白,这壶已然送出去了,再要回来,恐怕是不可能了!
梧桐花,落了,又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九月里,三娃子就添了娃,三凤抱上了大胖孙子。
国庆节,国良也结婚了。因为隔得远,家里又离不开,四凤和三凤都没去参加婚礼。但听二凤回来眉飞色舞的念叨,那场面是真热闹,接新娘的小轿车就用了十二辆,包下了大饭店整整一层的客房。亲家,亲家母可有礼貌,说出话来,可中听!国良他们那新房子是真宽敞,还带电梯,上楼不用使力气,站在一个小房子里一会儿就上去了。
后来不久,三凤来了,说那把青花茶壶不见了。谁拿走的不知道,啥时没得也不知道。问三娃,问三娃媳妇,问三娃爹,都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四凤心咯噔一下子,脸色难看的很。三凤看这架势,心里头更过意不去,哭的闷闷儿的劝不住,直说对不起四凤,对不起死去的爹。
好容易劝走了三凤,四凤一直坐在椅子上捏呆呆发愣。来旺走过去,推她一把,问:你这是咋了?不就是一把假壶吗,至于吗!
四凤嘴里直说:你不懂,你不懂。
来旺忍不住好奇,又问:他娘,你说那是假的,那把真的呢?
真的没了,碎了。四凤两眼无神盯着来旺说。
咋没得?
破四旧那会儿,一帮年轻人听说家里有那东西,闹到家里,死活要交出来。他们到处乱翻,最后到底从地窖埋白菜的坑里给挖了出来,我死活护着,只抓到了那个套子,青花壶被他们当着我和娘的面就给砸碎了。
哎!这帮小兔崽子!造孽。
也不怪孩子们,那年头,人都像疯子一样。谁分得清好赖啊!好歹,她们知道爹那一把,找到就算了,所以娘那一把就侥幸留下来了。
两人正唠着,电话铃声一阵响彻。
来旺走到里屋去接电话。顷刻,冲着外屋喊:是他二姨。
说啥?
说坏事了,国良让人给打住院了。
还说,要来问问你,那把茶壶到底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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