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梨行村之行

野芒

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一个结儿总有两个头，只要一个头肯松，另一头就能够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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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驻村扶贫的刘书记去参加省里的培训了，领导钦点我去接替他的这份工作。临行的前夜，刘书记特意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到了那里少说话，多听听镇上、村里的意见，还有多走访群众。原本我就很委屈，大家都避之不及的乡下，领导偏偏就认准了我。他这通电话一打，又谈这么多禁忌，我的抵触情绪更加强烈。但似乎我没有选择的权力。第二天，我还乖乖上路了。
　　
　　我知道刘书记最不放心的，恐怕还是他千方百计引来的那个扶贫项目。据说是个智慧温室蔬菜大棚项目，需要整合大量土地。好像，最近落实和推进上遇到一些困难。
　　
　　梨行村在本镇算是个大村，大概有500多户，近2000人。我带着纠风办的小林一路风尘来到梨花村党支部大院的时候，镇上社区书记老董正在组织村两委开会。他们研究的主要内容就是整合土地的推进工作。见我们到来，他们一个个伸出有力的大手，一一和我们寒暄。领导着这个村的是党支部书记谭树一，见到他的第一眼，这个高大魁梧的黑脸膛汉子给我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他和我见过的很多基层干部一样，说话嗓音洪亮，谈起事情来从不拖泥带水，好像他领导的是千军万马，而不只是一个千人小村落。
　　
　　加入他们的会议，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激烈的发言中，我终于了解项目推进遇到的问题是有两个户拒绝调整土地。一个叫赵双柱，曾经是个闹访老户；另一个则是个难缠的老寡妇。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先啃硬骨头，让我去找那个赵双柱去谈谈。毕竟我是新来的，而且身份特殊，即是扶贫工作组成员，又是纪委干部。  
　　
　　和小林走在去赵双柱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在暗自思讨。最后，我还是决定先去探探老寡妇家的情况。因为我想既然大家都觉得难，肯定我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个老寡妇叫水莲，只是我并不知道她的家，只能靠自己在街上找人打听。但街上却看不到人，如今村里年轻人都去大城市打工赚钱了，家里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快走到村西头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街口，我便远远地和她客气地打招呼。她没有回答我，而且，看上去还有一些躲躲闪闪。
　　
　　待我们走近，她还是重新出现在街口了。这个女人很瘦小，穿着一身蓝色粗布衣衫，泛黄的脸上堆着密集的皱纹，眼睛深埋进眼窝里，但能明显读出警惕和戒备来。她对我的问候没有反映，反而开始问我：你是工作组的吧，哪个姓刘的怎么不来了？出事了？
　　
　　“你认识他？”
　　
　　“我就知道，整天跟黑三锁在一起不出事才怪。你们什么时候也查查黑三锁，在村里头作威作福二十多年了，指不定贪了占了多少黑心钱了吆。”
　　
　　“你是说你们谭书记，谭树一？”
　　
　　“不是他还能有谁！”
　　
　　“你有什么要反映的吗？”
　　
　　“当然有。他把村里学校房子的扒了，那些换下来的砖啊，瓦啊，门啊，窗啊，还有大梁，老枣木的吆，都统统给他小舅子盖了房，还骗上头的补贴。这全村哪个不知道！”
　　
　　“孙水莲是哪一家？您能带我去吗？”
　　
　　“别问了，她不在家，上地去了。我们反映的问题不解决，找她也没用！”说着，她自顾走进了胡同里，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什么。看着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的背影，我苦笑着摇摇头。无奈，我们只能按计划去找那个赵双柱了。
　　
　　双柱家在村子的西南角，独独的一个院子，房子很旧了，有些墙皮都有些斑驳，院墙也是栅栏围起来的，旁边是一个野池塘。我们走到近处，看见他就在栅栏边上上给一群大鹅喂食。
　　
　　“你是双柱吧？可以谈谈吗？”我小心地且尽量用商讨的语气。
　　
　　“有什么好谈的！为了调地的事吧，我不会同意的。”他抬起头，看着远处，好像是规划的那块地的位置，说道。我这才看清他，梳着村人并不多见的背头，一张很普通的农民脸，清瘦，但很干净，眉毛很浓有几根翘起，高颧骨，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刚毅之气。
　　
　　“看这天热的，讨杯水喝吧。 ”
　　
　　“去村支书家讨去。他家的水不花自家钱，管够！”
　　
　　“我们又不是你仇人，有什么事总是要坐下来谈的嘛，何必这么个态度！”小林显然有些不高兴。
　　
　　“我请你来的！”他一下子显得咄咄逼人。
　　
　　我一边示意小林不要说话，一边递上一支烟卷。他略一迟疑，还是接下了。我又凑过去给他点燃，自己点了一支。
　　
　　差不多这支烟快吸完了，我说：我来主要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个刘书记，总是告诉我往前看，一码归一码。也不让我讲以前，就听他三锁一个人咧咧！前一码没落干净，又来，这咋成？他三锁一而再拿我当成软柿子捏了！”
　　
　　“说起来这刘书记对咱也不错。譳，后面的鸭棚、鹅舍都是他帮衬着给弄起来的。他搞来的那个啥项目，也是为了咱大家，这我心里清楚。可不让咱说话，由着他三锁三番五次的这么折腾，我心里这个坎儿过不去！”这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激动起来，眼里似乎能喷出火。
　　
　　小林，你先回去，我今天和双柱好好唠唠。我一看他抵触的态度有所软化，立刻转身对小林说道。同时，和他耳语嘱咐他回去调一下村里危房改造的账目。
　　
　　小林走了，我们一前一后进到了他的家里。那是一个农村人并不多见的家，虽然家什物不多，但摆置的井井有条，也不见屋里有那种普遍的油菜味。他给我添了一杯茶水，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十年前，梨行村也整合过一次土地。那一年镇上要发展路域经济，号召各村沿路种植一种叫做日本黑田五寸人参的胡萝卜，且说可以包种保收。这时候，双柱在承包地里种植的葡萄树刚落果，他怎么舍得，而且又没有地方移植。最后，谭树一迫于镇上的压力，亲自开着铁犁拖拉机强行给他翻了。结果后来，人们种下的胡萝卜也没有人来收，大家无奈都喂了兔子。而且，这一切彻底终结了双柱靠种植葡萄发家致富的梦想，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从那时候起，双柱就踏上了上访讨说法的路，他从镇上一直告到省里，坚决要求处理谭树一，并给他赔偿损失。几年来，县里推到乡镇，乡镇推到村里，一直没有解决，而双柱则成了县里的重点缠访户。直到去年，扶贫工作组来到村里，通过刘书记苦口婆心做工作，并协调了县农办的帮扶资金帮他利用旁边的野池塘建了鸭棚和鹅舍，他才算消停下来。这不，今年大喇叭一讲又要调地，他的抵触情绪就上来了。
　　
　　“梁同志，我也没别的要求，一个必须先赔偿我之前的那次损失，一个他黑三锁必须给我公开道歉，否则，这次就算他开拖拉机从我身上压过去，我也不会同意。”说到最后，双柱明显又有些激愤。但我清楚，这里面可能包含了我们所不能体验到的屈辱和酸楚。所以，我尽量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在他停止了激愤之后，面对这样的条件，我沉思良久，没有急于说什么。我问了他另一个问题：“那个水莲是什么情况，可以说说吗？”
　　
　　“她那人就是爱贪小便宜，疑心重，说话做事捕风捉影。她这次不过是见我不肯调地，以为能跟着沾啥光。”
　　
　　“双柱同志，我必须告诉你，这次土地整合不比以前。这次是刘书记跑到省发改委争取来的一个科技农业项目，完全是市场化运行，先签合同，后调地，先补偿，后发展。所以你可以完全打消顾虑。对于你提出的赔偿和道歉的要求，我也非常理解，请你容我回去调查清楚，做做镇上和树一的工作。你看可不可以？”我站起来，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说道。
　　
　　“行，只要我说的这两件能做到，我立马签协议。还有那个水莲的工作，我也包了！”双柱再也没有最初见到我时的那份排斥，他开始变得异常热情和友好。但我从他的眼神里也同时看到了一种坚毅。
　　
　　告别双柱，我一个人慢慢走回村委会队部。走到院门的时候，小林已经在等我了，他神秘兮兮的凑过来道：科长，你猜咱刚才碰到的那个女人是谁？
　　
　　“谁？”
　　
　　“水莲！”
　　
　　“嗯”，我淡淡应道，其实这并不怎么出乎我的意料。“那让你查的危房改造的事情呢？”
　　
　　“也查过了，事情属实，但树一是看那些旧料还能用，就给他本村的舅子用上了，在危房改造补助成本里也扣除了这部分，所以没有人问题，其他村委干部我也问过了。”
　　
　　回到屋里，我和镇上刘书记以及谭树一他们如实汇报了刚才走访的情况。并明确陈明了我的意见：第一，道歉是必须的，这么多年，我们确实欠人家一个道歉；第二，赔偿也是应该的，甚至应该把这些年的利息也计算进去，主要是这部分钱从哪里出？
　　
　　社区干部老曹，拿眼看了一下谭树一道：赔偿的事我没意见，毕竟确实造成了人家的损失。不过，镇上和村里目前没有这部分资金，是不是可以在以后的项目收益里列支，可以给他写进调整土地补偿合同里。至于道歉……
　　
　　话刚说到这里，谭树一腾地站了起来，他涨红了脸，眼睛瞪得老大，一刻不离地盯着我，气呼呼地道：”让我道歉，这不可能！当初，我还不是为了镇上的号召，为了落实上级的工作精神，我有什么错，再说了，道歉就道歉吧，还开大喇叭公开，这不是他双柱诚心要我的好看吗，以后村两委还能有什么威信？怎么开展工作？”
　　
　　“树一同志，你别急，他提出道歉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多年没有人对过去的错误承担责任，人家造成的损失不只是经济上的，也有精神上，这一点我们应该感同身受，这个道歉是完全应该的。”我还是忍不住插了话。
　　
　　“小梁科长，我忍了你好一会了！你刚才让小林查我的账居心何在？我谭树一行得正，走的直，这我就不论了。现在又要我给他双柱公开道歉，你安的什么心？”
　　
　　“树一同志，我完全是为了工作，你不要误会嘛。”
　　
　　“我没有误会，不管为什么，这个歉我不会道！县上可以免我的职位，查我的账。”
　　
　　就这样，你来我往，我们发生了个激烈的争吵。直到最后，他一张大手把桌子一拍，落下一句：随便你了。就兀自噔噔走开了。
　　
　　老曹极力缓和着这尴尬的气氛。说实话，我内心也很理解这个汉子。他的不理解，恰恰印证了我对这个农村干部的良好印象。无奈，看看天色将晚，我想先回去，改天再慢慢做他的工作。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车子经过双柱家的时候，看见他站在栅栏门口冲我们摆手，我也礼貌地按了一声喇叭，开走了。
　　
　　车行驶到半路，西南方向大片乌云汹涌的压过来了。随着一道划破暗空的电闪。伴着巨大的雷声，斗大的雨点刷刷落下来。
　　
　　我们的车很快就陷进了山路的泥沼里，任我怎么加油门，车子始终动弹不得。小林说：给村里打电话吧。刚和谭树一吵过，我一时真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还是等等吧，也许雨不会持续很久，等雨停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这雨好像有意和我过不去，它一直哗哗的泼下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和小林开始有些担心，在这么靠下去，天就彻底黑了，我们可能就会陷在这里。
　　
　　这时候，一阵拖拉机的轰鸣隐约的从我们来的方向传过来。我们回头看时，在迷蒙的雨雾里，谭树一开着拖拉机带着几个村里人冲破雨帘，急急赶过来了。
　　
　　我们的车终于出了泥沼。我打开车门，冒着大雨走出去，来到谭树一的身旁，主动伸出了手。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谁都不愿意松开，一句谢谢都显得很余。
　　
　　就在这时候，一阵突突声又从远处传来。我们一起望过去，很快，一辆农用三轮车在我们前面熄了火，来的竟然是双柱。他披着一件陈旧的草绿色雨衣，穿着一双大水靴子。他一下跳下来，冲着我大声说道：梁科长，我给你摆手，你开过去了，我看天气预报了说今天有雷暴和大雨，你一走，看把我急的，这段路是粘土路，很容易陷住车的。
　　
　　我看着双柱，双眼开始有些发热，不住地点头，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一会，我又抽出左手，把一边的谭树一也拉过来，把三个人的手合拢到一起。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说什么，手仅仅攥在一块。我激动的泪水流下来了，树一和双柱眼里也都淌下了泪水，尽管我知道它们的意味不同，但里面都有一种相同的东西。
　　
　　我回头对小林说：把车头调过来，今晚咱不走了，回去大家好好烫一壶，好好唠唠！
　　
　　……
　　
　　不久，刘书记再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告诉他调地工作顺利动工。
　　
　　很少见到男人哭，这次梨行村之行，看到了两个男人的泪奔。我也为之动容。忽然觉得，下乡并不是一件讨厌的差事，他让我觉得充实，享受，值得。还有，一种无以名状得感动。

香薰古琴

最近扶贫题材好多啊！野芒老师捕捉热点题材，这么快就出炉一篇。神速呀

重庆霜儿

有点长， 先加个分提读起

逐鹿江南

能量颇足的一篇现实题材，支持！

千幻烟

扶贫题材是热点，也不好写。
老师这一篇，读着有感觉。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微风轻行

非常高兴看到这样风尘仆仆奔赴乡村进行扶贫工作的文章。问好。

铁素liulin898

学习了，好文。关键时刻能融化冰点。好

孙姜

赶火车去啦，加 先分点赞，回头细细 拜读
问好

重庆若雪

扶贫一个社会热点，很好，满满的暖意，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