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林小白 于 2019-8-9 14:47 编辑
天籁
文 林小白
一
那首《天籁》在网络爆红之后,桐城日报主编老徐迅速召集报社内几位主要记者骨干开了一次会。主题当然是做一次人物专访。在这个信息就是流量,流量就是收益的社会,机会稍纵即逝,老徐自然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其实,据熟悉整个事件的人说,《天籁》原来的名字可不叫这个,而是叫《没有月亮的夜晚》,经由一个乞讨为生的盲人在天桥演奏之后,被路过的网友录下后传到网上之后,一夜爆红。播放量才一周不到的时间,已经破亿。盲人也因此而成了“名人”,每天除了当地的网红会到天桥找盲人合影蹭流量以外,还会有外省网红慕名而来,围绕在盲人周围,拍照的拍照,录像的录像,忙的不亦乐乎。甚至已经有公司蠢蠢欲动,放出话来要和盲人签订协议,买下盲人演奏的这首“神曲”的版权。
对于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摇钱树”,有远见的商人不会放过,各大媒体自然也不会错过,老徐敏锐地发现,很快就会有外地媒体涌入到桐城来,到那时候自己再“下手”就为时已晚了,所以才紧急召开了这次会议,拟定对盲人进行一次专访。
“淳安,谈谈你的采访选题。”老徐啜了一口茶,对着坐在圆桌对面的陈淳安,示意他谈谈采访的方向。
采访之前报选题,这是桐城日报自报社成立以来的“老传统”,雷打不动,采访之前必须做好选题策划,报道方向。事实上效果的确不错,这样既明确了记者的采访方向,也让采访的逻辑清晰,避免出现资源浪费,记者出去一片迷茫,找不到北。
“徐主编,我是这样想的……”陈淳安认真对照之前写好的提纲,说话有些小心谨慎。
“时间不多,说重点!”老徐放下茶杯,眼神里既严肃,又认真,还带着一丝迫切。多年的采访经验,造就了他缜密的思维,同时也培养出了某种惊人紧迫感。
“既然盲人是因为网友上传的视频而爆红网络,我想先从那位网友开始着手,然后追溯曲子爆红的原因以及网友对盲人的看法。”陈淳安一口气说完之后,脸色有些紧张,作为新到报社工作不到半年的他来说,这位主编的脾气实在有些拿捏不准。
沉默了片刻,老徐用笔轻轻敲打着桌面,这也是他多年来思考时形成的习惯。
“这个想法不错,可以尝试着从这个方向去做一条。”说完之后,老徐的目光转移到林峰身上,这小子平时吊儿郎当的,可是每次采访时角度刁钻,总能出其不意,写出令人眼前一亮的采访报道。
“林峰,你的选题呢?”老徐问。
“要搞,就搞条大的,我要直接从天桥盲人着手,跟拍采访几天,然后弄到这首曲子创作的背景,以及盲人的身世。”林峰摆弄着手中的钢笔,最终抬起头来,直视着老徐,最后缓缓说了一句“我一定会搞好这次采访的。”这是一种自信,更是一种承诺。
二
盲人阿良从未感觉呼吸这样憋闷过,即使是九岁那年眼睛瞎掉那天,也只是感到恐慌,他紧紧攥着父亲的手问:“爹,我这是瞎掉了吗?真的瞎掉了吗?”他的父亲,那个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的男人拉着儿子的手,温声细语安慰儿子,不会的,你很快就会好的,你很快就能看见的。
可是,他再也没能重见光明。父亲带着他辗转去了很多城市,看了很多医生,可是,他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后来,父亲生病去世,他只能跌跌撞撞走到父亲身边,抚摸着男人那张橘皮一般的脸庞,泣不成声,眼睛里却像干涸的河床,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阿良只是感到憋闷,他的泪水在眼睛瞎掉那天开始就没有了。
现在,那种憋闷的感觉又回来了,阿良感觉自己正在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勒着,在脖子上环绕的绳子越勒越紧,近乎窒息。
阿良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刺眼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依然无法抵达自己的面庞。耳朵里人声鼎沸。
“我们一起合个影吧。”一个男音说。
“我能和你录段视频吗?”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分不清年龄大小,大概是妙龄少女吧,也可能已经徐娘半老,谁清楚呢?如今这世道,已经很难从声音里判别一个人的年龄了,前几天阿良还在包子铺听老板娘说起抖音上有位什么主播,明明已经五十多岁了,说话声音还像十几岁的小女孩呢。
阿良有些局促,握着自己手中那把相依为命多年的二胡,手指按在二胡尾部的蛇皮琴皮上,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是以前,他已经在天桥上拉起二胡,身边放一个塑料小桶,等待路过的好心人施舍一些毛票了,但现在不行,现在他的身边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呼出的热浪混合着各种味道,让他感到陌生。
“瞎子,拉首歌吧,拉一首我们给100。”人群里忽然有人提议。接着就有更多的人附和:“拉呗,拉了大家都给你钱”
阿良调了调琴弦,最终又放下了。他拉不出来,也不想拉。“瞎子”这两个字像一枚坚硬的刺,深深扎进他的皮肤,再往里刺,他仿佛已经听到心脏被刺破的声音。
和父亲治疗未果回到家中后,他将自己“锁”在了家里,再也不愿意出去和小伙伴们玩,他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但是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
“阿良已经是一个瞎子了”他听到他们说,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充满同情与悲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看到阳光照射小镇青石板的场景了,努力回忆着那些彩色的画面,如今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仿佛小时候家里停电,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瞎子,他已经成了瞎子了!
热烈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阿良感觉头皮发麻,脑海里反复出现那两个字,瞎子……瞎子……
“三叔,你怎么在这里?找你好久了,快跟我走,家里有事儿呢”人群里突然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他“听”到那个人已经钻进拥挤的人群,拉起了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
阿良想拒绝,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儿,但是,他还是下意识跟着那个人离开了人群,他内心恐惧着那片热浪,那些嘈杂的声音。
三
林峰拉着盲人阿良走出人群时,心里不由得感叹,这人出名了就是不一样啊,以前他偶尔也会经过天桥,也见过这个盲人拉二胡,可是,天桥上盲人的身边肯施舍的人是很少的,他那沾满灰尘的塑料桶里收获了了,都是一些五毛,一块的毛票,现在“火”了之后,居然有那么多围观看热闹的人。
林峰抵达天桥的时候,对于要不要继续采访这位突然火爆起来的“瞎子网红”,心里颇为犹豫,因为人实在太多了,重重叠叠的人墙将盲人包围着,已经有网络主播架起了手机对现场进行直播,还有的网红正侧着身体摆各种造型拍照,现场一片混乱。
其间,林峰父亲打来电话,说起老家三叔去世的事情,林峰这才灵机一动,假装盲人是自己三叔,借机将盲人带出来。
快步离开人群时,那些网红一脸诧异:“咦,这家伙到底是谁?”想到那群以流量为生的家伙,林峰就想笑,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简直是一群令人生厌的寄生虫。可是,想一想,林峰又笑不起来了——自己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方式和平台不一样罢了。
身后拉着的那个人掌心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跟着林峰近乎小炮着离开了人群,穿过人行道,一路沉默着往前飞快走着,最终,在一个幽静的公园里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以这种方式将您带出来,没吓到你吧?”挑张干净的石凳子坐下,林峰这才认真打量眼前的盲人。只见对方穿着一件灰色T恤,虽然有些破旧了,可是上面却很干净,不像其他乞讨者身上穿的那样布满泥点灰尘,下身穿一条同样破旧的牛仔裤,只有裤脚上留有一些油渍,大概是吃饭的时候弄脏的吧。
“谢谢您,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也弄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围着我。”盲人说着,已经抱着二胡坐了下来。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桐城日报记者,姓林,叫林峰。这一次来是想对你做一次专访。”林峰职业性摸出笔记本,准备进入采访流程。
“为什么要采访我?我又不是什么名人。”盲人轻轻抚摸着二胡的蛇皮部分,历经风雨的洗礼之后,那里摸起来凉凉的,每次紧张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摸摸那些纹路,令自己冷静下来。
“当然要采访你啦,现在你可是桐城最红的名人,比名人还要有名。”林峰笑笑,听眼前盲人的口气,应该采访有戏,可是,接下来盲人的话让林峰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我不是名人,也不想当什么名人,我不接受采访。”盲人说。
林峰有些猝不及防,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就拒绝了自己,可是想到自己对主编老徐的承诺,林峰还是不死心。
“那我跟着你拍几张照,可以吗?”林峰试探着问。
“随便你,我也无法阻拦你。”林峰听到盲人最后这样回应。
四
向那个自称是桐城日报记者的家伙问清现在所在的具体位置后,阿良摸索着一步一步往自己住的地方走。想起刚才那个记者的话,阿良的心又开始刺痛起来。
多年前,也曾有一家媒体在医院里拦住带阿良前去治病的父亲,那个蹩脚的记者居然说要采访阿良,如果不能重获光明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当时父亲黑着脸,臭骂了一通那个记者。可是如今想起来,当时那种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心底的感觉让人感到窒息。严格说来,那个记者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问了句实话而已,只是他不知道,这样会给别人伤口上撒上一把盐。
阿良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父亲弯下身子低声啜泣的声音,那是他第二次听到父亲哭泣,第一次是在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在母亲的棺材前泣不成声,哭到嘶哑。那一天,他静静走到父亲身边,扶起了这个本就不太高大的男人,无比坚定地对他说,即使失去了双眼,也要坚强活下去。
那天,阿良听到父亲笑了,自从儿子失明之后,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他慢慢地走回去,一步,又一步。街道依然喧闹,这一刻,他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
五
连续三天,林峰跟着那个盲人,拍了许多照片,他孤独的身影在城市穿梭着,依然会有网红尾随他,要求拍照,录视频。他不语,沉默以待。可是那些视频依然博来无数流量,被网友继续飞短流长,继续在网络引发新的话题。
黄昏的时候,林峰看着那个盲人在街角的小卖店买了吃食,还买了一瓶二锅头。
他也喝酒?林峰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想一想,又释然了——这样孤独的人,独自面对整座孤独的城市,没有一点点酒来麻醉自己,怎么能够入眠?可是,林峰还是想错了。
当他最后决定再探访一次盲人,作最后的道别时,他看到了令自己吃惊的一幕:盲人从身上的塑料袋里摸出纸钱,在寄居的天桥下面,开始祭奠某位亲人。纸钱燃烧的光芒映照着他孤独的面庞,使得他看起来更加孤独。
那个孤独的盲人蹲坐在燃烧的纸钱旁边,拉响了那首曲子,是那首网上流传最广的曲子——天籁。乐音婉转凄凉,令闻者泫然欲泣。听着听着,令林峰想起了老家的父母,想起一些细枝末节,莫名感到鼻子酸涩,似有泪水将落。脚步也不自觉靠近了盲人。
“还不死心?”盲人问。乐音戛然而止。
“你知道是我?”林峰很好奇,好奇过后,又释然了。盲人看不见,但听力却比普通人要敏感得多。想到其中环节,林峰有些尴尬,只能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局促。
“想来和你道个别,虽然没能采访到你。”林峰说。
“一起喝点?”盲人将剩下的半瓶酒扬了扬。
那一夜,盲人有些醉了,林峰也是。朦胧的醉意里林峰问盲人,怎么能创作出那么令人难忘,让人伤感的曲子,简直就是天才。盲人笑笑,哪里来的天才,不过是生活所迫,百无聊赖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在一起,为了治病,四处奔波,如今,父亲已经去世,难受的时候就给父亲拉拉他喜欢的曲子,一来二去,这首《没有月亮的夜晚》就记在心里了。
据盲人说,那把二胡是一位同为盲人的老人给自己的,不过,如今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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