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9-4 11:26 编辑
张宗子《此岸的蝉声》里引用鲁迅的小说《示众》，里面有一段关于女子发髻“苏州俏”的描述，顺便还做了注释：“苏州俏，旧时妇女的所梳发髻的一种式样，先流行于苏州一带，故友此称”。且以清末丁柔克《柳弧》卷三的“妇女发饰服式”一条中对“苏州俏”的注疏做了引用，里有长诗一首：“吴髻且莫唱，越髻且莫讴。四座皆静勿哗，我歌背苏州……相君之背亦风流，时样梳妆斗娇美。灵蛇新式到杭州，日日凝妆上翠楼。明月圆时休正面，嫩云堆处莫回头。妆台软掠轻梳罢，留与南朝周昉画。山眉水眼且休论，雾鬓风鬟已无价。吁嗟乎，粉颈香肩骨肉匀，摹来背面果然真。只愁一顾倾城处，仍是西湖画里人。”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里惊鸿一现的宋慧乔，大抵梳的就是“苏州俏”，与梁朝伟站在一起，真的就像一幅淡彩水墨。如此倾城美人美髻，如今的苏州怕是已经失传。 除却“苏州俏”，鲁迅还写过一篇小说《头发的故事》，创作背景在另一篇题为《从胡须说到牙齿》的杂文有说"清初因剪辫子杀了许多人。民国成立后，辫子总算剪定了，即使保不定将来要翻出怎样的花样来，但目下总不妨说是已经告一段落。于是我对于自己的头发，也就淡然若忘，而况女子应否剪发的问题呢，因为我并不预备制造桂花油或贩卖烫剪:事不干己，是无所容心于其间的。但到民国九年，寄住在我的寓里的一位小姐考进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去了，而她是剪了头发的，再没有法可梳盘龙髻或s髻。到这时，我才知道虽然已是民国九年，而有些人之嫉视剪发的女子，竟和清朝末年之嫉视剪发的男子相同;校长M先生虽被天夺其魄，自己的头顶秃到近乎精光了，却偏以为女子的头发可系千钧，示意要她留起。设法去疏通了几回，没有效，连我也听得麻烦起来，于是乎"感慨系之矣"了，随口呻吟了一篇《头发的故事》。"我猜测杂文中的女子是刘和珍君。《头发的故事》是短篇小说，小说大体以N先生的辫子为媒介，N先生因留学剪了辫子，遭到留辫子的同胞排挤，还差点被停了官费，送回国内。留学回来，因为没有辫子：“同事是避之唯恐不远，官僚是防之唯恐不严。”自己“终日如坐在冰窖子立，如站在刑场旁边”，走在街上被人骂“假洋鬼子”，被人嘲笑。不得不弄一条假辫子又被人识破，处境十分尴尬。鲁迅借N先生之口说：“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啊。”“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鲁迅明着在写辫子的遭遇，实则在为一些进步青年谴责当局。“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深受一个多月的哭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哪里去了”，随后发生的“五一三惨案”，“三一八惨案”都在鲁迅的文章中得到印证。刘和珍君以及不少进步青年都在惨案中牺牲。《头发的故事》,委实不关头发的事么，替罪羊而已。至于替什么罪，替谁顶罪，头发成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头发与政治相关联，也非鲁迅独创，电影《柳如是》里钱谦益的归顺清朝的一个暗示性镜头就是以剃发留辫。清军入关，强求汉人留辫子，曾引起汉人的强烈反抗。清末明初，国人头发的长短去留就如二八月乱穿衣，杂乱得很。民国奇人辜鸿铭不剪辫子，但有一句名言传世：“我的辫子在我的头上，你们的辫子却在的心里。”也是名士之语，不以辫子论英雄。 头发和政治牵扯不清，也算史上奇闻。国人对头发的执念，大抵来源于《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头发是父母的恩赐，倘若随意剪修，是对父母的不恭敬。百善孝为先，头发自然也成了重中之重，古人无论男女，皆长发，男子束冠，女子挽髻，任其自然生长，当然不是因为没有理发店。不过我想，古人的头发也应是定时修建的，不然，一辈子下来还不得绕一圈地球？修建有度而已。古时，剃发虽不在五大刑法之列，却也是刑罚的一种，遭此刑者，会遭人耻笑羞辱。 头发与政治的联姻实在无趣。我倒是喜欢青丝如“情丝”。电视剧《知否》里，盛明兰与顾廷烨新婚，喝完交杯酒后，喜婆将夫妇二人的头发各剪下一缕，绾成同心结，压在喜枕下，意为永结同心。这是宋代的一种婚俗，可惜没有流传下来。结发夫妻，大抵源于此。影视剧里常有情人离别，剪一缕头发相赠，以示思念与不忘。据说乾隆皇帝与他的第二任皇后乌拉那拉氏彻底交恶，就是因为乌拉那拉氏自断其发以明志，导致帝后决裂，从而被废。 古人讲究，长发披散下来，是以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颇有点暧昧的味道。如《乐府诗集》里《子夜歌》中一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真是郎情妾意，情思绵绵红纱帐暖。在外人面前，是断不可如此的，有失端庄稳重。古人手巧，头梳得精致，髻盘的花样也时有翻新，什么：盘螺髻、倭堕髻、拂云髻、飞凤髻等等，单听名字，就已神往，且以雕花的金钗、银簪、玉坠饰之，飞花拂柳的动人心弦，关山明月的引人遐思。因为头发的珍贵，连带发簪也成了古代十大定情物之一：“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南唐后主李煜有一首《长相思》：“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应即是盘螺髻；电视剧《凤求凰》里的关晓彤饰演的楚玉公主大抵梳的就是飞凤髻，可能因为“飞”得太过夸张，定妆照出来曾遭全网吐槽。当然不关“飞凤髻”的事，是今人的想象力太过丰满。 司马光也曾以发入过词：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发髻轻绾，淡妆素服，眉目含情，像极董桥笔下从民国的烟岚雾水走出来的旗袍美人。今人什么都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穿不出汉服的袅娜，也着不出旗袍的风韵，当然，髻也盘得不伦不类，自然也没有古人对头发的柔肠百结。但“情”之一字，还是有的。尚雯婕《待我长发及腰》不算，是电视剧《美人制造》的主题曲，关乎古代。电视剧没看过，歌曲听过，中有一句：“待我长发及腰，归来娶我可好。”摆明是仿网络流行的那句：“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曲子很好听，歌词没新意。倒是周杰伦的那首《发如雪》方文山的词很美，穿越古今，古典味浓得化都化不开。 世间女子，均是爱美的，古今皆同，《木兰辞》里代父从军的木兰打了胜仗归来，脱下戎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发黄”。看呆了和木兰一起冲锋陷阵并肩厮杀过的战友。 元稹写过《离思五首》，第四首最为有名：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第二首即是写女子的头发之美：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山间小楼，泉水淙淙。晨阳如碎金，花开似云霞。倚栏读书，看你轻绾发髻，斜插玉钗，对镜梳妆。所谓美景良辰，不过如是。 有人说是写给元稹的亡妻，我却以为，是写给“万里桥边女校书”薛涛也不一定。写给亡妻是深情，写给薛涛是深情也是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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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4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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