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9-9-5 08:37 编辑
穆穆站在“水绘园”门口的时候，已然是一道景。或者是一座石，静谧在风雨中，虽经历史沧桑，仍不改本色；或者是一棵松，见证四季更迭，虽有风霜雷电来袭，兀自岿然不动。 她身着一袭素色麻布衫裙，介于僧也介于道，或者更介于她的本色。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片柔光，这更像一盆盆栽，却不是那种枝桠虬劲的张扬，更不需用人为的修剪，她不用刻意摆出“云头、雨脚、美人腰”，她已经具备了美人的一切要素：娴静、古典、雅致。难得的是，她没有收紧自己的心，反而是自如地绽放，甚至，她丝毫都不必考虑什么是“收”与“放”，她就是她自己。 一如既往的，没有丝毫敬意进了水绘园，看到冒辟疆高大的雕像也没有好感。或者内心的某些理念是根深蒂固的吧，去中山陵如此，来水绘园也是如此，能多么伟大，能多么清高？在茫茫历史中，某颗璀璨的流星不过稍纵即逝，剩下的多是后人的演绎与铺排罢了，及到艳史和泡沫剧泛滥成灾时，他们的本相究竟是什么，恐怕连老天爷都不知道了！更何况，他们当中有些人并不璀璨。 譬如这座园林的主人。冒辟疆的文才到底有多高，我并不了解，想来在明末清初朝代更替之际，文人成就并不算辉煌的年代里，冒辟疆的作品仍然没有广为流传，只能说明他在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不够吧。但我毫不怀疑后人的炒作与宣传能力，所以如城文化界研究他、推广他，也是顺应经济发展潮流。 穆穆办了年卡，她一年四季都要来水绘园徜徉，这里的一花一树都是她所熟知的。她是最好的导游，同时也是最有趣的“窃贼”，只见她时而去丛中掐一枚小柿子，时而去树上摘几枚枣，擦干净了递了给我。青枣略酸甜，并不算好吃，但穆穆摘枣的姿态无疑很美，一边站在石栏上援臂去够，一边瞄着周围的管理人员。那一刻我不禁想到了“邻家女孩”这个词——虽然眼前的穆穆已人到中年，但那脸上展现出的尽是小儿女情态，仍然有天真烂漫的一面。我被她的淘气感染了，也不禁跟着环顾四周，为她的偷窃行为宁愿做个“望风”的同谋。蓦然间一个管理员发现了，向这边走过来时，穆穆跳了下来，笑着解释说，这有个东北的客人，几千里地过来，没吃过青枣呢。而管理员竟然也露了笑脸，略微警告便罢了。 我可以想象，春夏秋冬，穆穆穿花蝴蝶一般，游弋于水绘园四时风景中，目光闪烁，神神秘秘地偷花窃果，成了园中最为执着的雅贼。不知道有多少管理员曾经发现了她的行为，但大家对她都是一再纵容，是穆穆脸上那质朴的天真让人感到亲切吗？因而不由自主地便接受了她的过格行为吧。就拿我来说，换作别人来摘花偷果我会鄙视的，太没公德了，太没素质了，可是穆穆做这种事的时候，我不但没有丝毫反感，反而去欣赏去分享“赃物”——同样的事，有人做了就是无耻，有人做了就是雅兴，我如此泾渭不分，是否过分虚伪呢？ 当然，和穆穆“伙同作案”，就算是虚伪，不亦乐乎？为此，我竟没有感到惭愧。 水绘园作为江南知名园林，确实有独到之处。疏竹生风，廊绕亭转，碧水环绕，荷叶莲莲，偶有八面来风，通体凉爽，竟让园内园外冰火两重天。想来三百多年前，当外面的世界火伞高张的时候，却有一群文人在此园中乘凉论道，诗文唱和，何等风雅！那董小宛呢？是穿梭于文人之中尽展才情，还是悄然立于冒辟疆身后仰慕风流？我倒愿她远离酸腐文人的应酬，只身来到“古澹园”观赏盆景，或者行至“壹默斋”静心观味。赏的是什么景，松之景梅之景还是人世间的良辰美景？观的是什么味，春之味秋之味还是沧桑的世相百味？若她知道，在水绘园中正慷慨激昂的文坛领袖们，固然有亡国后的守节之士，亦有羞羞答答地做了“贰臣”的，更有那嫌水冷不敢一死的卑劣小人……她还会为园中的盛会而得意吗？ 穆穆一路讲解，她告诉了我什么是“轩”，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小轩窗，正梳妆”的内涵，“轩”是离不开“窗”的呀。她指给我什么是“芭蕉”，可叹几十年来只知道“雨打芭蕉”，又为探春自号“蕉下客”而神往，更为纳兰容若的“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而慨叹，而直到此时，才见到了真正的芭蕉叶子，才真正可以畅想雨点落在上面的意境。看！穆穆指着在水面上方倒挂下来的绿藤说，这是紫藤，而我来得晚了，若是早来些时候，紫藤花开，从上面满满当当地挂到水面上，就像紫色的瀑布流泻下来，煞是美观。富家公子哥有才多金，品位超群，所以水绘园四时都有不同的花开，难怪穆穆要办理年票，时时守在这里，就等于时时守在了桃源里。“奇怪，还有一簇花没败，好像刚开！” 我顺着穆穆的手指看去，还真是！在绿色的藤蔓中，有一小簇紫色的花绽放着，它们竟违背了花开花落的时令规则，想来也是花中的叛逆者，恰好我来，恰好花开！穆穆说花太少了，就显不出设计者的初衷：壮观而热烈的紫藤盛开，那场面才叫震撼。而我凝神观望，那几朵小花倔强而自得，落拓而洒脱，它们以睥眤群芳的态度仰视着世界，就如我们许多人正以各种不屈的方式对抗着自然规律和生存环境。此时此刻，天地间桀骜不驯的绝不是违背天时的花儿，还有从不知退缩的人——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女士人称“如城维权女强人”，曾靠着顽强的意志和政府打了几百场官司——最终获胜。那几年灰暗的日日夜夜旁人听着都会觉得颤栗：她不用律师，因为律师不中用；她行踪不定，因为满大街都可能是抓她的人；直到现在，她怕连累朋友从不进微信群，因为手机等仍然在某些部门的监控中。她态度温和，慢声细语，却几乎不讲废话，每一句话都一步到位，让你理解到通透！——她把血液里那种钢筋铁骨，转化为了平淡和自然，至柔而至刚！ 转过眼前这片竹林，一片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听，是蝉鸣，竟然如此宏大吗！再往前走几步，尖叫声竟然连成一片，拔尖而刺耳！如此小的昆虫，团结起来的威慑力，也足以让风云变色了！幸运的是，我居然还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蝉蜕。寒蝉蜕变时，本体脱离外壳而走，留下蝉蜕挂在枝头，这也是“金蝉脱壳”的本意。但奇在蝉蜕触角犹在，复眼突出，翅膀和足各安其位——几乎以假乱真。想想也是，那些成功运用于“金蝉脱壳”的障眼法，哪一个不是匠心独运呢？ 水绘园还有一个奇特的三角亭。穆穆说，这是“小三吾亭”，它三面落水，三根亭柱，在四角亭林立的江南园林中当属罕见。远观此亭，座落在水中央，有石块搭成一条通道，从岸边延伸过来。想来当日二三友人踏石而来，赏月、下棋、小酌，亦是人间快事。而今经岁月风霜洗礼，亭角已见破损，有一种“可远观不可近玩”的沧桑感了。 走到一座写满了文字的屋前，穆穆却拦了一下说，“这里，你不一定会喜欢。”细看，原来是“如派红楼研究成果展”，一股隔年酸菜缸被搅屎棍搅拌起来的味道立刻飘来——早听说，靠着琢磨曹雪芹而讨饭吃的“红学家”们，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数百年之后，为标新立异，又把目光放在了冒辟疆身上。说冒在清朝入关后就隐居起来，化名曹雪芹，而水绘园就是大观园，董小宛就是林黛玉——冒辟疆作为高富帅，与诸多青楼女子都有瓜葛，这么说金陵十二钗的原型要在秦淮八艳中找寻影子了。正所谓“穷凶极恶”——但凡有其他生活出路的，谁能这么不顾文人的底线而妄口巴舌？当然我也理解某些穷酸为了虚名浮利而厚颜无耻，毕竟这种无耻极容易获得官方的支持——有些时候大家并不重视研究的成果，只是重视炒作的过程。不管是酸味还是臭味，得搅和起来才有味。眼前的这间屋子里，装得满满的，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酸臭味，自当远避。 穆穆把我带到了一间房子前，说这里值得看一看。此处名叫“碧落庐”，里面有香炉香灰，更似一座庵堂。冒辟疆的好友戴敬夫号称“碧落道人”，明亡后，戴绝食而死。故建此庐为念，也曾接戴敬夫之子前来居住，后来又住过一个修行的道姑——这也成了前文那些“红学家”们心中铁证如山的“妙玉”了。毛主席曾赞冒辟疆在清朝入关后终生不仕，是有民族气节的人。当然，如果和剃发降清的钱谦益比起来，冒辟疆确实当之无愧，但和戴敬夫比起来，何惜一死也！ “水明楼”是我水绘园中的最后一站。穆穆说，这个建筑的造型是一条画舫，窗外即是水面。董小宛去世以后数年，后人为了纪念她而建成，也不知道是否有意贬低还是刻意纪念，造成画舫和董小宛从良前的身份相得益彰——秦淮歌女，每天在画舫中飘荡，迎接着南来北往的公子哥和有钱人。穆穆告诉我，自以为找到平生挚爱的董小宛嫁到冒家为妾，真实身份就是厨娘、老妈子、小丫环。高富帅的冒辟疆也并没有那么真爱她，甚至在兵乱中全家坐车逃跑时，居然没让董小宛上车，还是冒避疆的父母和夫人可怜董氏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才决定带上她一起走。而相比之下，董小宛对丈夫情深意重，冒辟疆几次重病董小宛都衣不解带，本身体质过弱的她也终于劳累过度，医石无效，只活了二十八岁。这些并非民间野史，都是冒辟疆在回忆文章中有记载的。
而今，我看着水明楼里董小宛抚琴的琴台仍然无恙，空气中却再无缕缕琴音入耳；而那张做工精美的绣床仍然安然地摆在内室，上面隐隐还斑驳着几百年前油漆的底色。水绘园中飘荡着的浪漫故事其实就像这琴声和漆色一样，昔日的美妙而缥缈，化作了今日的沧桑与尘埃；昔日的光彩夺目，化作了今日的斑斑点点。历史终会带走所有一切，包括浪漫的冒董之爱情，也包括冷酷的富家公子的虚伪无情。想来即便是董小宛没有早逝，她也应该坦然住在这水明楼中。画舫又如何？歌女又怎样？和她同期的曾让她仰慕的文人墨客们，有多少忘了民族大义却活得坦荡滋润，对她无情的富家公子冒辟疆一边痛惜她的早逝，一边没羞没臊地活了八十多岁，与这些人比起来，董小宛睡在什么地方，又不能安然呢？ 临出园时，迎面过来好多游客，举着小红旗，在导游的指引下开始进园。导游像背教科书一样给大家讲解着历史和典故，一些游客面无表情地拿着手机拍摄，我不禁看向穆穆，今天，我倒有幸成了最幸福的游客了。她正指着园门口说，“马上就演木偶戏了，你要是没看过，可以看一看的。” 我是没看过，但此时已经不必看了。穆穆随即明白了，笑起来，“你这是景看八分了！”是呀，花看半开，景看八分。人生不求圆满，倒是我一直奉行的理念。穆穆能理解并不奇怪，而她能在瞬间理解倒是着实让我有了知遇之感。她突然问我：“你读不读老庄啊？” 我立刻联系到穆穆的素色打扮，在经历了那样一场“鏖战”之后，任是铁打的心也必然千疮百孔了，她此时的淡泊宁静，是从老庄中受益的呢，还是需要老庄来发求超脱呢？是的，我也读一点！我笃定的辩证唯物主义信仰和老庄虽有冲突，但思想本就是可以包容并蓄的，也没有哪一种信仰放之四海而皆准。唯物主义当可以让心智不至于迷乱，但老庄的哲学亦可让精神获得解脱。“物我两忘”的境界虽非常人所能参透，但“无为而治”至少可以促进“精神胜利法”的运用——芸芸众生，想活得豁达一些，怎么能离开老庄呢！ 水绘园各式建筑清新雅致、各有巧夺天工之妙，却全因眼前的穆穆而逊色，她当是园中最佳之景。那天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或者，我是在回应穆穆的“老庄”之问，同时求证“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洒脱。 我们来过，我们同窃，我们同游，我们同乐，却不留痕迹，这种率性和随意，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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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5 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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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5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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