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莹莹子期

　一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起先是亮了几个闪电，没有雷声，雨就下来了，树枝在风中左右摇摆，挥舞着水袖，抽枝甩叶，翩翩欲飞，风伴着雨，风停了，雨还在下，嫩绿的叶子像刚出浴的美人，在雨丝和灯光的照射下摇曳着万种风情。

　　远处楼房灯都亮了，橘黄色灯光高高低低散在四周，长着梦幻一样的眼睛，大车连着小车闪着车灯滑过，水流在车底发出悦耳磁磁的水声，溅起两排银色水花，好像一条条皮筏，汽车就像长了翅膀。几乎要飞起来。申甲站在窗前看着飞越的车流，他想起肖克那张涨红的面孔，哆嗦着嘴唇，指着他半天：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然后他愤然起身离席，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

　　对啊，我是谁呢？申甲突然就迷糊起来，就像外面闪烁的霓虹迷了他的眼，他是谁，他是申甲，凯迪公司的业务经理，总经理的小舅子。他怎么了？他怎么就得罪这个不起眼的肖克了，他从来没想到会和他，一个装卸工产生这么大的纠葛，我请他吃饭，难道我错了？他想。

　　要知道他申甲可不是谁都请得起的，更不要说他大经理屈尊请一个装卸工吃饭：他奶奶腿的，烧香烧出鬼来了。想当初没有他申甲，他肖克还在老家忙着那一亩三分地呢。但是他现在居然敢这样说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申甲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掐灭在那个地球仪一样的烟灰缸里，然后双手环胸，静静地看着窗外，只是他越来越觉得憋闷，这让他很窝囊，从没有过的窝囊。他用手搓搓自己的脸，让它不那么紧绷着，揪着自己的心。

　　一道闪电突然把黑色的夜幕撕开，啪嚓，啪嚓的雷声夹着闪电在他的眼前炸开一个耀眼的火球，玻璃上印出他的黑色的影子，像一个幽灵。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为我们友情干杯！这句话没来由突然从脑海蹦了出来，看着窗外酣畅淋漓的雨他突然就清醒了。

　　下班前他提前约了肖克在丽都酒店吃饭，原以为他一定是高兴的，谁知道肖克听了后说：兄弟，咱不要去丽都了，咱哥俩就在公司楼下那个好味佳聊聊天就行。申甲想丽都是大酒店，肖克一定是不太习惯，想到这里他就很爽快地答应他下班后在公司楼下等他。

　　那时他挂了电话还想，如果到时候肖克想提别的要求，比如换一下工作岗位，或者加薪，他也是可以答应的，要知道他是领导，人事部也好，财务部也好，谁还能不给他个面子？包括这次姐夫出差，叫他要多留心一些公司的事，所以，区域经理张哲每次开例会都会请他去丽都吃一顿，然后又是k歌，又是洗浴，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钞票他并没有让他白花，过后在做预算时候，对张哲负责的区域做计划就少收了十个百分点。

　　二

　　小饭店就在公司不远处的楼下，小店不大，但人不少，有本公司的也有外公司的，申甲天天路过但是从没有进来过，他注意到来这里吃饭的员工，比如装卸工，业务员，司机，有几次见到前台的小丽和男朋友刚子靠着窗口位置，但更多时候是装卸工，他们穿着公司标志油渍麻花的工服坐在同样布满油渍的座椅上，肖克就是穿着工服进来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缘故，他的头发打着缕拧在一起，工服上的污渍斑斑和他的脸色几乎一样，这让申甲很不舒服，他并没有很快站起来，一直等到肖克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他走过来时候，他才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礼节性地伸出右手简单地握了握，说实话，肖克油腻满是的老茧手让他很不舒服，他习惯性地脸上堆起笑，把他让到自己对面的座位上。趁肖克和别人打招呼时，抽了两张纸巾用力擦着。

　　吃点什么，今天我请客。他说。

　　肖克不好意思地用手撸撸头发，伸着下巴眯着眼睛挥挥手：“兄弟，你随便点，你随便点，啥都行，我不挑食。”

　　申甲看看围着围裙的老板娘被客人招呼的四处忙碌，自己就去吧台把那个同样油渍渍的菜单捏过来，说实话那根本就不算菜单，不过是一张彩页食谱做了一个塑封而已，同他以往去的丽都或者岳风楼根本没有可比性。他就着灯光看了看那张食谱，又仔细看了看肖克，粗线条的五官，配上那张黑黝黝的还布满一些暗色斑点脸，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向后仰了仰，又想到自己的衣服，他赶紧坐正，掸了掸衬衫肩头，抬起手腕，把那张菜单递给了肖克。

　　肖克把那张塑封食谱拿在手上大咧咧左右翻了下，往桌子上一扔扯着脖子喊：“翠翠，来两碗牛肉面，一份凉拌菜，一叠油炸花生。”老板娘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外边走进来，看到肖克就笑着打趣：哟，老黑来了？

　　肖克一条腿踩在旁边一条椅腿上点头：嗯，翠翠，再来，再来一瓶牛栏山。

　　哟，今儿咋这么大气了？又是酒又是菜的？翠翠笑着揶揄肖克。

　　肖克冲她翻了一个白眼：这话说的，好像我每次来都不给钱似得。

　　翠翠对申甲又笑：你俩是一个公司吧？我经常看你开车从门口路过。

　　申甲就不自然地点了下头，肖克接过来：那可不，人家是大领导，今天……

　　“肖克，点菜，点菜。”申甲冲他摆摆手。及时刹住肖克的话。

　　老板娘看出眼色讪笑着说：老黑，你们今天吃啥？大领导来了，你的破费一下。

　　肖克就又说了一遍。申甲问：就这些？今天我请客，过后可不能后悔的。

　　肖克呵呵笑着：“后悔啥，就这些咱哥俩吃不了，她家的量可大。”申甲只好依了肖克，翠翠站在那看他俩客气半天也没加菜，撇着嘴，一掀门帘进里面去了。

　　三

　　申甲从衣兜掏出一盒软中华，去掉盒盖抽出一只自顾自点燃，然后把烟盒顺着直线向肖克推过去。

　　那个，昨天，谢谢你。他的唇边绽开一朵云，渐渐飘远。

　　“谢我？”肖克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哦。哦，那事啊，应该的，应该的，客气啥。”

　　翠翠刚把牛栏山放在桌子上。

　　肖克就起身去拿申甲面前的酒杯，申甲用手捂住杯口笑着说：我今天不能喝了，你知道的。

　　肖克看看申甲：对对对。他敲了下自己脑袋：看我这记性。翠翠，翠翠！他转身喊：给我兄弟来瓶橙汁。然后又回身给自己倒酒。

　　申甲看着他两手环胸：倒满，倒满，别客气。

　　肖克笑笑，抓着酒瓶底部轻轻一收，那酒就清凌凌地漾在杯口：“咋样，今天感觉咋样？好点没？以后不要喝酒了，伤肝。”

　　嗯嗯，好多了，昨天吃了药，两小时后就好了，多亏你，半夜三更又让你背我去医院。”申甲笑笑说。

　　肖克抓起翠翠递过来的橙汁旋开盖子给申甲倒满：“看，兄弟，你这又见外了不是，咱们谁跟……”

　　“嗯嗯，你自己多喝点，我就……”

　　申甲举起黄澄澄的酒杯：“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肖克举着酒杯张着嘴还想说什么，看申甲已经喝下半杯，就自己闷闷地灌了一大口，他皱皱眉头咽下去，酒顺着喉咙滑下去，点燃一路的火苗，一直烧到心里，他捻起筷子挑了一些海带和花生米送到嘴里。

　　申甲不动神色地看着肖克：怎么样感觉工作还行么？

　　“还行，还行。多蒙兄弟照顾，才稳定了这些年。”肖克把申甲的酒杯蓄满橙汁。

　　“你有啥要求没，能办到的，我一定给你争取。比如换岗位或者加薪……”申甲小心翼翼地提醒。

　　肖克又愣了一下，把橙汁放在桌上，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兄弟我啥要求也没有……”

　　肖克的回答让申甲有些意外，和他想的结果不一样。他以为他不好意思开口就又说：“我可是认真的，你真的可以提，你知道，换岗或者加薪我可以做到。”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真的没有要求啊，再说兄弟又不是外人，帮你也是帮我，一切都是份内的……

　　申甲听清楚了肖克这回是真的拒绝，虽然那话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肖克狡黠一笑：“如果真的有要求……”他端起酒杯举到申甲面前：“兄弟，咱哥俩应该干一杯。”

　　好啊。申甲笑了，举起酒杯，然而肖克却又收回手臂两肘支在桌子上，歪着头若有所思：为什么干杯呢？他头一扬举起酒杯大声说：“为了我们的友情干杯！”

　　申甲愣了一下：“友情？”多么陌生的词啊，但是他的脸色很快转变过来，他把杯子向前一送，杯子在空中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好似撕开的烈帛。

　　肖克咂巴着嘴，把杯口朝下给申甲看，申甲就笑笑：吃，吃，能喝多喝点。

　　肖克又夹了两大筷子粉皮，沥沥啦啦的塞进嘴里，颊上的肉一鼓一鼓的，像塞了个牛蛙，他放下筷子有些动情地看着申甲：“我记得你是属虎的？比我小一岁是不是？”

　　嗯嗯。申甲不安地扭了几下转过脸，玻璃上印着他尴尬的表情，他接过翠翠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用筷子象征性地挑了挑。

　　肖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哥我小时候家穷，所以上学晚，那时咱两天天一起上学放学。”

　　他凝神着窗外：“一晃就过去这么多年，时间真快啊，可是我从来没有忘了我们一起的日子……”申甲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这好像咱们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喝酒吧？”肖克用手胡乱抹了下下巴上的菜汁。

　　哦哦，好像是。申甲沉闷着，无来由他觉得有些心烦。

　　“上学那时候真好啊，那时咱哥俩爬房上树，你小子每次惹祸都是大哥我替你背着，你在我上铺，每次都会把穿脏的臭袜子丢到我下铺，咱俩还为此打过架是吧？你每次……”是喝多了，还是面条上升的热气蒸红了肖克的面孔？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光彩，眼神也变得热烈起来。

　　申甲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四下看看，指指肖克面前的面条：“别说了，别说了，快吃，快吃，趁热吃。”

　　肖克放佛没听到似得：“我记得有首歌谁唱的来？叫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肖克索性放开嗓子唱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们这边看过来……

　　申甲脸色更不好看了，截了好几次也没截住。他的脸色由红转白，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把筷子重重地往碗上一摔，噌一下站起来：“肖克，你这是要干嘛啊？！”

　　肖克原本笑着的脸一下就僵了，他看着申甲，不，申总的脸比昨天他从岳风楼背出来的样子还难看。

　　外面夜色沉沉的，饭店静悄悄的，只有风呜呜吹着窗外，好似他们当年吹响的号角……

孙姜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当年我们多少默契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眼前的还是不是你
读得我心酸了，感伤了。。。子期好手段

遗忘之城

哟呵，这发小说还择日子的啊，一下子出来这么多首发。嗯嗯，不错，先眯着看一会儿。

莹莹子期

孙姜 发表于 2019-9-6 16:05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当年我们多少默契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眼前的还是不是你
读得我心酸了，感伤了。。。子 ...

谢谢姜姜前来捧场，俺紧赶慢赶也超不过你啊，所以着急忙慌写了一篇凑数。

莹莹子期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9-9-6 16:20
哟呵，这发小说还择日子的啊，一下子出来这么多首发。嗯嗯，不错，先眯着看一会儿。

择日不如撞日，看见城城俺就高兴，现在大概看习惯了，感觉城城也没那么难看了

礼县雏燕

人生的邂逅其实是美好的，特别是过去许多年以后！

喻芷楚

细节人物心态都好到位，最是那段申甲看肖克，子期你说申甲怎不那个嘛，我都看的邋遢的要命，这生活动作细节化特传神。

重庆霜儿

子期的小说越来越沉稳有力了，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尽现了时间的荒凉。曾经的友情，曾经的纯真，在岁月的淘洗中，都变了模样。地位的悬殊，时间的更叠，友情的观念也就产生了差异。一边在顾念着旧日 情份，一边却只用金钱来等同交换，这就是可悲的现实。 文章人物对比精彩，场景生动、心理细腻，细节处理得真是一个妙。如捏、掸这些，太传神了。

千幻烟

子期换头像啦，好看。
小说也耐读，欣赏。

冰峰雪鹰

这样的日月流觞的文字，我还真弄不出。自然也学不来，那就拜读吧。

草舍煮字

人一阔脸就变。大到帝王将相，小到贩夫走卒。
手法重于情节，值得借鉴。

遗忘之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9-7 09:07
人一阔脸就变。大到帝王将相，小到贩夫走卒。
手法重于情节，值得借鉴。

苟富贵莫相忘，能做到非常人。

fonyuan

砖家现在对小说没什么兴趣了，所以来祝贺道喜就是了，不批也不评了

草舍煮字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9-9-7 09:35
苟富贵莫相忘，能做到非常人。

怪不得仇富。                              

fonyuan

才看到，头像都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