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骏森 于 2019-9-16 08:38 编辑
归来,仍是少年
教师节当天,我在长沙。9月9日是毛泽东忌日,在橘子洲头他的青年雕塑像前,我深鞠了一躬,脑海里想到的不是他革命的情怀,而是他诗人的情怀,那首我独爱的《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岁月峥嵘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和《沁园春·雪》相比,这首《长沙》略输文采了一些。但我之所以独爱,或许是我正处在毛泽东当年写这首词时的年龄吧:风华正茂。其实,自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时,就一直喜欢“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四句。
转身面朝湘江,把携来百侣同游,忆往昔岁月峥嵘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再默诵了一遍,突然记起了明天是教师节,江水没有浪遏飞舟,我的心却在澎湃起伏——想到了我的学生时代。
记得小学六年级时,课本里有一篇文章讲尊师,毛主席给他的老师徐特立60岁寿辰信里写到: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先生,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将来必定还是我的先生……。给我们讲这堂课的是一名姓李的民办女老师,20多岁。课讲得很好,但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要我们今后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记住她、尊敬她。
李老师本不是我们六年级老师,她一直教学前班和一年级。因我们语文老师有事请长假,毕业班不能误课,校长就让李老师过来代。最初,李老师说什么都不答应,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教过高年级,也不是专业教师出生,担心带不好,影响了学生们的升学率(那时,小学升初中还是凭分数高低决定中学的)。但校长相信她的能力,在当时那所小学几十个教师里,公立老师只有五六个,剩下的全部是从两个村子里聘请的老百姓,初中文化的占多数,有的还只是小学文化,李老师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高中生。
李老师讲课水平我们班的学生都很清楚,因为一年级启蒙教育就是她教的,无论语文还是数学,她都讲得很好。整个学期,我的成绩一直在班里40人中名列前三。对学生的关爱,她更是胜过爱自己的女儿。最难得的,在那个年代闭塞的山村学校,所有老师(包括公立老师)讲课都是一口地道方言,李老师却不,除了上数学课用方言外,语文课她大多时都是说普通话,尤其是领我们读课文时,必用普通话。她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没有一点儿地方音、方言词。一个人日常讲普通话发音是否标准,包括现在用拼音打字是否流利,和最初入学学习拼音有着直接关系。李老师的拼音很过硬,声母、韵母(单韵母、复韵母)、整体认读音节、前鼻音、后鼻音,重音、轻音,四声调,她掌握的都非常熟稔,给我们讲解时,也有她独特的一套,班上最笨的学生,拼音测试都能及格。
那时的学校,环境、条件都十分艰苦。校址坐落在两个村子中间最高的山坡上,最早时是一座道教鹳,名曰白鹤鹳。1937年改建成学校,取名白鹤观小学,据说,是本县最早、也是历史最久的一所小学。学校在1994年前一直是危房,十多间教室全部是残破的瓦房,地面是凹凸不平的黄土,每一扇门和窗户都关不严实,遇上刮风下雨和冬天,那滋味让人难以想象和忍耐。但那时的校风特别好,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村民都十分敬重老师,学生们也都把老师看成是天,不怕父母,但怕老师。
李老师在这所小学一共教了多少年书,具体教龄我不是很清楚,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有20多年。这20多年里,两个村子里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都是在她的手里认识的第一个汉字和学会如何数数算数的,我的小姨是她教的,还教了她珠算;我是她教的;我妹妹、表弟是她教的。尤其是我,启蒙入学是她迎进校门的,小学毕业是她默默挥手相送的。因家庭原因,在我不长的九年学龄里,除了在李老师班上被评为一次三好学生和加入少先队员外,之后,除了入团,我没有获得过任何在校荣誉,连班上组织的文体活动大合唱班主任都不让我参加。
那个年代,老师们的工资都不高,民办老师的工资更低,而且工作还不是稳定的,每个月出粮也不准时,学校环境、条件也不好,老师们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抱怨情绪,但像李老师这么敬业,任劳任怨,甚至为了学生连生命都不顾的人却少见,甚至难见。我清晰记得她教我们一年级那年,不记得是早春还是冬天,反正很冷,李老师因交通事故,头伤得严重,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在没有完全康复时,缠着绑带就回到了讲台上。那段时间,她讲课很吃力,但讲得比平时更用心。
一年级毕业后,她跟着年级走了一年,教二年级,只是没有教我们这个班,之后,她一直教学前班和一年级,直到我们六年级毕业的最后两个月,她以代课老师身份,代了我们两个月的语文和历史。
如她自己说,从来没有教过高年级的课,突然教高年级,确实担心怕讲不好。李老师最初代课的那一个星期,我们听惯了自己语文老师讲课的风格,突然换一个人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讲,都听得很吃力。有些同学开始抱怨,甚至有个别同学在课堂上顶撞李老师。李老师没有像当年教我们一年级时那样批评他们,她用十分谦虚的态度和抱歉的笑容承认自己的能力的确不够,她说,她和我们一起在努力学习,希望我们在她讲课时发现有错误的地方不要顾虑什么,及时提出来,只有这样,才不会误导大家。她说,每堂课前她私下都做了很长时间的温习,每个生字、词语,她都反复查过新华字典,尽管这样,讲课时难免会因每个人的理解不同出现误差,她说她很乐意听我们每一个人提出的不同意见。
适应需要一个过程。对李老师讲课风格,渐渐地,我们都习惯了,也接纳了她。如今想起来让我愧疚的,是临近毕业夏天的那次涨大水,李老师家住在大河对面。中午她从家里返回学校,河水漫过了桥面,急得她团团转,怕耽误了上课而影响了我们毕业。矛盾了一阵后,她看见一位村民大着胆子过河,就请那个人把她背过去。来到学校走进教室,她大汗淋漓,现在想起来,那不是热,而是吓出来的汗。犹记得那堂课我们听得不认真。课讲完后,李老师说了几句很重的话,她说:“你们太让我失望了,为了不耽误你们学业,我冒着生命危险和厚着脸皮请人家把我背过河给你们上课,你们却这么不自觉,不懂得珍惜。你们这么做,不说对不对得起我,想想对不对得起每天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
我看见李老师说这话时两只眼角噙着泪,说完后,两行泪水已经流了出来。而我们这群孩子并没有什么动容之情,反而因李老师被一个男人背过河而偷笑。事过二十几年了,虽说童言无忌,李老师跟同学们肯定也早已忘了此事,但我始终记得,它像一块伤疤。每每想起李老师,就情不自禁地看见了这块伤疤,这是我永久的悔。
毕业考试那天上午大雨滂沱,语文最后作文是补充题,叫《谢谢您,xxx》。看着窗外哗哗的瓢泼大雨,我略作思绪停顿,提笔写下了《谢谢您,李老师》,一口气写完,记述了从踏进校门到即将离开学校对李老师的感谢。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毕业后我抑郁了一阵子,理由是家人不想让我读初中,身体又处在第二性征发育阶段,跟外公、妹妹离群索居住在一座山上,性格原因,他们对我都不友好。整天见不到一个人,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书看。那个暑假是我人生以来第一个最孤独难熬的时光。那时,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写了一封信请还在读小学的妹妹帮我带到学校转交给李老师。下午妹妹放学回来,带回了李老师给我的回信,用学校信纸写的,一页半。李老师的钢笔字非常漂亮,信内容记不全了,只记得她说了一些鼓励我的话,说我的年龄正处在身体发育变化时期,这时期最需要父母的正确引导,可父母都远离不在身边,生活环境又这么闭塞,又是男孩子,完全能理解我的心情。她说在这种情况下,要我更需要坚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末了,她诚恳的邀请我多回母校看看,母校大门永远为我敞开着,随时欢迎我回去。落笔处,她更是深情地说,她永远记得我这个学生。
毕业二十三年了,我只回了母校二次,两次都是学校已经瓦解后。校园里杂草丛生,除了风声鸟声,不见半个人影。教学楼、教师宿舍、篮球架、乒乓球台虽然还在,但几乎都被荆轲杂草淹没。两次回去,面对人去楼空往昔的熟悉,我的心里是百味杂陈。
民办教师改革那年,李老师和其他民办老师一起参加考试,都没有转正。之后几次补考,别的老师都考过了,只有她名落了孙山,彻底结束了她几乎整个青春的教育讲台生涯。我听许多人说,和李老师一起参加考试的同校老师百分之九十都是最后一次才考上的,唯独她落榜了,那些考取的老师很多都只有初中、甚至小学文化,教学上,也都不如李老师一半优秀,但偏偏是她落榜,造化弄人,家长们都为之叹息。
结束教师身份的李老师恢复了全职农民身份,没有任何抱怨。她种地、挑水、喂猪、卖菜……农妇做的事她一样不少做。无论家长,还是学生,她教过的,没教过的,不管在哪里见到她,都主动的喊李老师,她低调,但不失礼貌地答应着。
进入初中后的每个周五下午回家,妹妹都告诉我,李老师经常问到我的学习情况和身体状况,让我有空去学校玩。可我的顾虑太多,一直没有去。初中毕业后的第三年,妹妹小学毕业也离开了学校,之后就是教师改革,李老师未考取也离开了学校,再之后学校瓦解,李老师的信息就彻底中断了。
初中毕业后,说什么家人都不同意我继续读书,从此,我开始了一个人漫漫无归期的浪迹天涯。小学毕业时李老师写给我的那封回信,我一直视为珍宝带在身上走南闯北了好几年,无数个深夜,当孤独、茫然使我感到人生快绝望时,我就取出来看一遍李老师这封信,我仿佛看见了当年李老师手持我用竹子做的教鞭站在三尺讲台上教我们识字的身影和发出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无助就有了一些力量。悲哀的是,2004年我流浪在郑州,一个小偷闯进我的租房偷东西,一并偷走了压在箱子底下的这封信。
人生路不好走,每一步我都走得苟延残喘,但活着总让人感觉到后面会有希望发生。二十多年了,和最初时离开学校一样,我总时不时地梦见读书时的一些情景,尤其是梦见李老师。尽管每次回老家都要经过一个路口,那是通往李老师家的岔口。我也曾无数次地有起过念头,甚至下了决心要去看看她,对她说点儿我的心声,但最后,我终是放弃了——我的自尊和自卑,有那份力量,却没有那份勇气。
李老师全名李述英,今年应该有54岁。当我站在橘子洲头湘江北望,不知道水入洞庭湖后能否偶遇到清江和沮河。在沮河西岸,是李老师的家,在沮河东岸以西最高的山包上,是一座人去楼空早没了人烟气息的土房子,那是我们当地两个村子好几代人的启蒙教育学校,那里的钟声是多年后唯一能换回我们这些人童年记忆的晨读曲,那里有一位老师让我在今夜临近中秋的灯下思念,没有那年她站在凸凹不平三尺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a、o、e、b、p、m、f……转过身来用教鞭一遍又一遍地教我们如何正确发音,这些年,我不可能写出一个字。
我是一个真正没有故乡,没有亲人的人,但我有乡愁,且思念的心比任何人都情真意切,这与有没有故乡、有没有亲人没有关系,与感恩、与记忆、与爱、与一个长久思念的人紧密着。今夜明月人尽望,李老师,一个曾经学名叫冯刚的学生在他乡的窗口独自朝北远望,思念着你。你,可曾还记得他?
2019.9.11 杭州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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