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9-9-16 14:38 编辑
路边长满拉拉秧
在童年的记忆中,拉拉秧,本来是一种很罕见的植物。 那些年,无论在路边、沟畔,还是树壕、地头,各种蒿草都长得十分茂盛。蒿子最多的是水蒿、黄蒿,杂草最多的是水稗草、抓根草,至于其他的,什么艾蒿、柳蒿、狗尾草、鸭跖草……也很常见。但拉拉秧,的确见得不多。 拉拉秧是一种爬藤植物,既可以纵向爬,也可以横向爬。也就是说,如果有篱笆、树枝,哪怕只是高大结实一些的蒿草,或者高粱、玉米的茎秆,它都可以将其作为依附,向上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如果实在没有什么可依附的,那么也不妨,它可以向四周蔓延,肆意扩张自己的地盘。最重要的是,拉拉秧无论茎叶,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短而粗壮、密实的尖刺,蒿草丛中经过,若是一不小心刮到腿上,就是一道血痕。正因为如此,牛羊不吃,鸭鹅不顾,似乎是一种毫无用处的植物。或者说,除非在“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特殊时代,对于人类,它基本上没有任何用处。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如苣荬菜、苋菜、灰菜……甚至草根、榆叶等等都可以聊以裹腹,使千万百姓免成饿殍,可是拉拉秧的身上就没有一处可以食用。即使在那些烧柴极度匮乏的日子里,人们每年都要割蒿草扫树叶以备过冬之用,也没有人选择拉拉秧,因为它难缠的尖刺实在叫人望而却步。看来,拉拉秧真是没有任何用处。 正因为这东西没用,反而容易伤人,所以成为农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没遇到则已,一旦看见,便非除之而后快。不要小看什么路边、沟畔、树壕、地头,那可都是农民们赖以生存的第二战场。固然,可以种庄稼的成片的土地可以给人们提供最基本的口粮和几乎全部收入。可是放个牛马,挖个野菜,割些烧柴,乃至沤些粪肥……却都要指着这些“边缘地带”。所以,像拉拉秧这样的“毒草”是绝不允许泛滥的。在乡下,人们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无论是谁,无论在哪里,无论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只要发现一棵,就除掉一棵,而且往往连根拔起,绝对不留后患。正因为广大乡民们众志成城,所以在我们童年的记忆中,拉拉秧似乎一直都是个稀罕物,即使经常在那些地方放牛、割草、挖野菜、打秋柴,也难得见到一棵两棵。 不过孩子们可不会考虑那么多利弊。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正因为拉拉秧比较罕见,所以竟成了孩子们手中的宠儿。那些年,正是武侠小说和武侠剧辉煌或者说泛滥的时候,互相“切磋”武艺或是进行门派之争就成了我们的主要游戏项目。身在江湖,自然要有一件厉害的兵器。我们兵器虽然五花八门,但大抵都是硬家伙,夏秋基本是蒿秆树枝,冬春则以高粱秸玉米秸为主。与这些“常规兵器”相比,拉拉秧可以说算得上“奇门兵器”了。而且这种兵器的加工方法十分简单:扯下一条藤蔓,揪掉叶子,就成了一条威力无比的软鞭,不用时可以缠在腰间,不影响蹿蹦跳跃;甩起来则舞动生风,若没有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的本事,对于一般高手而言,上面的尖刺绝对叫人望而却步——毕竟这家伙真抽到脸上可是够受的。只是因为其少,所以虽然威力无穷,却极难获得。正如武侠片里的神兵利器,非有奇遇不能到手。或者说,弄一根拉拉秧做的软鞭也是要讲究机缘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拉拉秧,这种伴随着我们童年的玩具,这种曾经稀缺的物种,突然之间在城镇乡村肆虐起来。如今,无论在乡间的路边沟畔壕头树丛,还是在城镇街头的绿化带,或是居民小区的花坛树丛中,都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许多地方甚至连绵成片,叫像我这种偏爱赏野花观野草者望而却步。拉拉秧,这种基本无用的物种,正因其无用,所以不会遭到采割;又因其有刺可以伤人,所以不但可以保全自己,而且正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和侵蚀着城镇乡村的一寸又一寸土地,使那些曾经蔚然成片的狗尾草及傲然挺立的青蒿一步步败下阵来,不得不割地求和以图苟延残喘。而且,生长在路边、地头、沟畔、树丛中的拉拉秧们,似乎并不满足其所处的“边缘地带”,正私下里悄悄结集,向生长着庄稼的田地发起攻击。 当我知道拉拉秧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官名“葎草”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这个“葎”字实在叫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古人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偏把这个名字给了这种无法无天的植物。《本草》中认为因葎草茎有细刺,善勒人肤,所以名为“勒草”,后来讹为葎草。若把“葎”字分开,便是“律草”二字。律者,纪律也。《周易·师卦》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意思是说,军队出发一定要严明军纪,否则必然大凶。曾几何时,靠着农民们的“自律”,靠着大家的共同努力,把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毒草逼到生存艰难的地步。如今,因机械化的逐渐普及,饲养马牛的人家日渐减少,已经很难再见到路边沟畔放牧的情形。又因人们的温饱问题早已解决,更没有了去树丛壕头挖野菜充饥或打秋柴过冬的人们。所以这些田地之外的边缘地带,也因其无用而被忽略了。于是,“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去占领。”拉拉秧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于轮到它们趾高气扬傲视群雄了。 时下已是中秋,正是拉拉秧花落结籽的时节。看着那一片片拉拉秧的绿叶间伸展的密密层层的果实,不由得凭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拉拉秧这样强大的繁殖能力,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不久的将来,在我们的城镇乡村,在那些田地之外曾经同样为我们的生活做出巨大贡献的“边缘地带”,是否会完全成为它们狂欢的领地呢?而它们是否又会得陇望蜀,不安于仅仅在这样的“边缘地带”生存,进一步拓展它们的领地呢?实在很难说。而在我们社会的边缘地带,在我们内心的边缘地带,是否也早已生长着一片拉拉秧,在蔓延,在扩张,在侵蚀,而那些曾经枝繁叶茂的山花野草,却只能低声下气,苟延残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