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牙 于 2019-9-19 10:26 编辑
【佳文有约】那晚月色正好 文/月牙
“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唐小姐。”
苏小姐来电探病，问鸿渐有没有兴致去夜谈。 “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
“当天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 （方鸿渐说）“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 “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只薄薄的两页，就让我们窥见城池一隅的风景。
无疑，那晚月色正好。
方鸿渐和苏文纨之间的故事，月圆，赞月，望月，吻，说月，情节一气呵成，脉络分明。
作为主要情节中的一个小环，其作用不可小觑。若没有这月下的轻吻（并非笔误，那吻“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方鸿渐和苏小姐还可沉溺在这不分明的暧昧里，苏小姐继续不动声色地施与“恩意”，方鸿渐可继续若无其事地对老同学“敬爱”，并还以“友谊”，这之后的故事不知该怎样的回环又回环，情节自然难以推动。是这月下一吻，让鸿渐觉察到情势之糟糕，一回去就锁了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写就了那份给苏文纨的摊牌信，“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想快刀斩乱麻，却出师不利，苏小姐唐小姐两表姐妹组成了临时的联合战线，苏占据主动地势，唐有律师超凡的口才，使得方鸿渐节节败退，他和唐小姐的美好未来戛然而止。
月下一吻，这个细节，是情节推进的关键。若是大白天，故事定是另外的版本。月在整个过程中不发一言，却铺天盖地，笼罩一切，“暮春早夏的月亮”真个是“情人的月亮”。
方鸿渐这个人物形象，在这个情节中得以立体的塑造。
苏文纨曾这样说方鸿渐：“在大地方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的确精准到位。
方鸿渐的随意，不拘小节，玩世不恭，甚至有些放浪不羁，在开篇已尽情展现。在归国的法国邮轮上，和初次见面的“局部真理”鲍小姐，好得寸步不离，俨然情侣，终成肉欲的奴隶，这是其荒唐苟且的一面。插叙中介绍，方鸿渐到爱尔兰骗子处买了克莱登大学的假博士文凭，纵然有不让父亲丈人失望的孝心，终究难以洗去他公子哥的怯懦盲动。至于回老家的演讲，穿错外套，忘带稿子，开始信口开河，从鸦片到梅毒，吓退了众多热情的说媒人。不一而足，方鸿渐迂执又不失善良，怯懦又比较正直，玩世不恭又不谙世事。
这月下一吻，让这样玩世不恭的人竟然生出了恐惧，唯恐对不住真爱唐小姐——“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试想一下，假如方鸿渐不承认这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一吻，苏文纨女博士不可能弄得众人皆知自取其辱，月亮也不会泄露那几秒的秘密，方鸿渐大可以继续追求真爱唐小姐，而不把苏文纨的感受放在心上。方鸿渐到底还是心软良善，良知尚存，仍有为人的底线，欺骗感情这样的帽子真无法扣到方鸿渐的头上，何况一直是苏文纨的一厢情愿，方鸿渐逢场作戏罢了。
月亮啊，没有你助纣为虐，方鸿渐何以至此呢。方的性格的确矛盾，过程中已觉情势危险，懊悔自己自投罗网，却没有决绝抽离的勇气，最终让事情不可收拾。事后才觉得自己的可鄙可贱，因失去唐晓芙狠狠地伤了一回心，之后离开小小的点金银行，到三闾大学去，仍余情未断，言语里处处袒护着唐晓芙，因此带来的失恋伤痛久久难以消弭。若只看这一节，方鸿渐对唐晓芙，无疑是情深执着之人。诚然，方的性格矛盾得可笑，他把爱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用在女人身上。认真正直的方鸿渐，同时也是玩世脆弱的方鸿渐。
月下一吻，也让苏文纨这个人物的性格得到很好的刻画。
苏小姐在法国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是新授博士，有的是女博士的“崇高的孤独”。月下一吻之后，收到方的摊牌信，恼怒报复，如愿坏了方鸿渐与唐晓芙恋情，并很快嫁给了“四喜丸子”曹元朗。小说最后写方鸿渐娶了孙柔嘉，从三闾大学辗转回沪，在香港意外与苏文纨相遇，苏的时髦，做作，无礼，带私货……那月下一吻及联合唐晓芙的报复行为，是苏文纨性格发展成最后那样的一个很好的伏笔。
该来说说环境了，那晚的月光，推动情节自然发展，让人物形象更加真实丰满，四月十五，满月，踏月散步，“当头皎洁的月光也经不住三遍四遍的赞美”，苏文纨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都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着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钱钟书深谙古典含蓄的笔法，只一个比喻，一句夸张，就有颜色，有触感，空气都蠢蠢欲动，涌动着喁喁情话，因为暮春早夏那晚满月的存在，轻轻一吻这个细节水到渠成，恰如其分地写出了方鸿渐的软弱浮躁的玩世不恭与爱情上认真的矛盾。
从小说三要素来说，那晚月色正好。
那晚月色正好，契合了东方传统的审美。自古至今，月亮充分满足了人们对于感情的想象，神秘的，高远的，博大的，永恒的……在不同的地方，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千里共婵娟，它超越了空间的存在，天涯共此时。台湾作家蒋勋由嫦娥奔月等神话，想到了“古老幻想里的集体无意识”。在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看来，“今晚月色真美”，就是一句含蓄而温柔的情话，比大白话“我爱你”唯美蕴藉得多了。在东方人的审美观念里，月亮都是无可替代的。
那晚月色正好，月下的人，朦胧中站成了群像，站成了一个时代。苏文纨是心间春色正浓，方鸿渐是怯懦的逃兵，心里只有唐小姐这株拂晓时美好的芙蓉。如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那晚的月光，向我们展示的不只是孤零零一个苏文纨一个方鸿渐，那个新旧文化交替的时代，那些被传统教育柔弱胜强、宁静寡欲浸染得久的一批人，他们有面对新世界的无所适从，也有想摆脱束缚却不得的迷茫苦闷，最终他们都没有如愿获得自由的生活，冲出一座围城，又进入一座围城。钱钟书是大学问家，他将古典诗词含蓄的笔法与现代的技巧巧妙融合于小说中，自然呈现出婉约清雅和细腻真实交融的特质，让读者尽情享受阅读的顺畅与快乐。
月光和爱情，拌在一起，不只有单纯的甜蜜，也可能是两个人的孤独。诺奖得主西班牙诗人梅洛有诗句，“光芒都是孤独的”，我想那晚的月光也是。
2019-09-18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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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19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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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g:都怪那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