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头头的那个骡子
大锅头心里有点烦。
昨天晚上整整卤了一夜豆腐干,本想今天早点回家张罗过年,可二妖气说,上午开年会,中午聚餐,下午才能回。
今天已经是年三十了,家里一大堆营生等他做。老婆的腰椎病又犯了,躺在炕上什么都不能做。儿子领回个一言不发的女朋友来,两个人除了玩手机什么也不干,就等着吃便宜。闺女虽然能做一点营生,但因为没钱进好高中补学,也摔盆子打碗的闹情绪。
前几天,大锅头就想请假回家看看,可老板不让休息,让他没明没黑地扒在大锅上卤豆腐干。今天好不容易放假了,他急着回去打扫院子、贴对联、挂灯笼、切肉、剁馅子、包饺子,好歹把年对付过去,谁想又要开年会,这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二妖气说,开年会是贝贝的主意,还要发奖金哩。
大锅头越听越烦。肉企鹅早就让二妖气等人烧好鱼、炖好肉、包好饺子炸好糕,就等放炮过年哩。咋就不想想受苦人好赖也得过个年啊。
大锅头虽然有点生气,但也不敢走了,只得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好歹扫扫院子,包一锅饺子。可是,儿子半天没吭声。他提高声音问儿子到底听见没有?儿子却蚊子叫似的哼了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气得他几乎把手机摔了。
天气阴沉沉的,像要下雪了。
大锅头憋着一肚子气往饭厅里走。
饭厅是彩钢板搭成的,是五十多名员工吃饭的地方。外边锈迹斑斑,里边也脏得黑油腻腻的,一股豆腐的酸臭味。
大锅头走进饭厅,见里边悬挂了一条横幅、十来串小彩旗,还搭了一个简易舞台。贝贝和二妖气正在台上调试借来的音响设备,喇叭里传出丝丝的尖叫声,非常刺耳。
大锅头见人们都在等着开会,就坐下来和大家抽烟聊天。
有人说老板长大了,舍得花钱搞活动了。有人说,这是老板的千金贝贝搞的活动,要发奖金,还要唱歌跳舞。可大锅头希望这个年会快点结束,回去张罗过年。
他刚坐下点了一支烟,肉企鹅也进来了。她见大伙儿抽烟,就劈头盖脸地怼过一句话来:“你们不抽烟就死呀不是?”呛得大家一下就不吱声了。
肉企鹅是老板的老婆,个头不高,但横向发展得厉害,所以人们暗地里叫她有粗没长的肉企鹅。她说话很冲,一开口就是骂人死。有一次几乎把大锅头骂得跌进卤锅里。
今年春天,豆腐干销量急剧下降。老板愁得团团转,问大锅头能不能在品种上做做文章,打开市场。
大锅头是卤豆腐干的大师傅。豆腐干香不香,色泽好看不好看,全在他的调料配得好不好,卤得火候到不到。他知道,消费者越来越不喜欢几百年来一成不变的黑豆腐干了。尤其是年轻人怕黑了手黑了嘴,根本不买黑豆腐干。
于是,他一连三天不睡觉,反复调整配料,终于卤出一种浅黄淡红、不沾手不沾嘴的香辣豆腐干来,把销量从每天三五吨提高到十五吨,创造了建成以来最高水平。
创新成功以后,大锅头满怀成就感,总想嗨嗨哟哟地唱几句。尤其是想唱民歌《赶牲灵》。他觉得这首歌粗犷沧桑、压抑沉闷、有希望、有失望,唱起来特别有味。
那天,他一边从卤锅里捞豆腐干一边唱:“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
不料肉企鹅穿着一身牛仔布衣服从对面移动过来,恶狠狠地朝他吼道:“嚎甚哩?嚎甚哩?不嚎就死呀?”
大锅头被肉企鹅骂得几乎栽进卤锅里。半天才回不过神来嘟囔了一句:“唱唱歌又不影响卤豆腐干嘛。”
“我是掏钱雇你干活的,不是听你唱歌的。”
大锅头知道肉企鹅的厉害,再不言语,低头捞起一笊篱豆腐干倒进筛子里。不料,一块浅黄淡红的豆腐干从筛子里蹦出来掉到地上了。
“捡起来!”肉企鹅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会不会干活?不会干活就死的回家去!”
大锅头气得浑身发抖,真想把笊篱摔到肉企鹅脸上,可是拿人家的工钱,由人家整点。只得再次低下头把地上的豆腐干捡起来,放进筛子里……
此刻,抽烟的人刚被肉企鹅骂得把烟擦灭掉,老板却叼着烟进来了。他抽了一口,扫视了一下饭厅里的人,对二妖气和贝贝说:“差不多就开始哇。”
二妖气是老板的远房亲戚,三十多岁,走路扭屁股晃脑袋,说话耍眉弄眼,嗲声嗲气。名誉上是仓库保管,实际上是老板家的保姆。洗锅做饭搽桌子拖地什么都干,就连老板一家的袜子裤衩也是她洗。
二妖气扭着屁股晃着脑袋走到台子中间宣布开会,并请贝贝代表他爸致辞。贝贝就拿着稿子哒哒哒地念了起来。
大锅头一开始还想听听贝贝说什么,可越听越觉得这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尽说些不着调的话。后来就不由得走神了,想起儿子和他领回来的那个一言不发的姑娘来。
儿子已经二十九岁了,谈了好几个对象,因为没有楼房都没谈成。现在这个一言不发的姑娘同样要楼房,可是大锅头连个首付都交不起。所以,儿子根本没心思过年,更懒得做营生。他认为把院子打扫得再干净也扫不出个楼房来,把对联贴遍也贴不出个媳妇来。
还有闺女,今年高考落榜后,本想到质量好收费高的一中补学,可偏偏赶上她妈生病住院,一下花了好几万。家里没钱了,只得到收费低质量差的十一中补学。所以,闺女心里也有一万个不高兴,也懒得做营生。
大锅头在豆制品公司每月能拿四千多元,但这点工资又要给老婆看病又要供闺女上学,那顾上买楼房?家里虽然种着八亩玉米,可那点可怜钱连个卫生间也买不了。
就在大锅头走神的时候,贝贝忽然宣布,请老板上台为优秀员工颁奖。
大锅头这才回过神来。公司从来没有发过奖金,今天要奖励谁?奖多少?
在大锅头的心里,今年最应该奖励的人是自己。因为自己卤出浅黄淡红、不沾手不沾嘴的香辣豆腐干,一举打开市场,创造了建厂以来最好的经济效益。不奖自己还能奖谁?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把身子坐正,等贝贝叫自己上台领奖。可没想到贝贝却用涂满口红的小嘴宣布一等奖的获得者是二妖气。
大锅头觉得太不公平了。二妖气怎么得了一等奖?她就是个保姆啊,莫非她对厂里的贡献最大?
老板在台上挥动着红包喊:“二妖气,奖金三百元。上来领奖。”
大锅头瞥了一眼,看见二妖气扭着屁股走到老板跟前接住红包,还嗲声嗲气地说了声“谢谢”。
坐在台下的大锅头看见二妖气每走一步,那对又圆又大的屁股蛋就扭动一下,而且扭得十分夸张,十分招摇,让人浮想联翩。
大锅头忽然想起,有人看见二妖气拖地时,老板一个劲地摸她的屁股。大锅头过去不信这话,但是今天相信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屁股,二妖气凭什么拿一等奖?
想到这里,大锅头不由得忽然感到一阵憋气,然后是心痛,痛得通通直跳。他想离开这里。可又想知道二等奖、三等奖里有没有自己。
在大锅头惴惴不安地甚至是提心吊胆的等待中,贝贝发了两名二等奖,三名三等奖,最后宣布颁奖完毕。
自己不在受奖之列。三天不睡觉卤出的浅黄淡红不沾手不沾嘴的香辣豆腐干、把销量从每天三五吨提高到十五吨的努力全白干了,辛勤的劳动、巨大的贡献还不如会扭屁股蛋哩。
大锅头感到一股气流不停地从小肚子里潮起,翻滚着涌进胸腔,然后死死地堵在嗓子眼里,紧接着就是憋气,就是气紧,就是脸烧,火辣辣地烧。
他站起来就往出走,二妖气问他干嘛去?他什么也没说,摆摆手逃命似的跑出饭厅,呼地出了一口气。
阴云越来越厚了,西北风也沙沙地吹了起来。
大锅头突然牙疼起来。他的牙齿不好,遇冷遇热都要痛,刚才一口冷空气又刺激得钻心地疼。
饭厅里开始唱歌了。贝贝又吼又喘地唱了一会儿又动员别人唱,可是动员了半天只有二妖气唱了一首“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就再没人唱了。后来,肉企鹅也七声岔气地唱起来,结果一首歌没唱完就咳嗽的不能唱了。
肉企鹅咳嗽了半天,忽然想起大锅头来:“大锅头哩?快上来唱一个。”
二妖气见肉企鹅点大锅头的名,跑出来拉住大锅头说:“快进去!肉企鹅叫你唱歌哩。”
大锅头看了看二妖气的屁股蛋,有心问她“老板摸过你的屁股没有?”但说出来的却是“你是一等奖,你唱哇。”
“我才不稀罕那三百块哩!小气死了!”二妖气也不满意地说:“可是……该咋哩?”
二妖气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肉企鹅在喇叭里喊:“大锅头死到哪去了?快回来唱歌!”
二妖气推着大锅头进了饭厅,肉企鹅拿着话筒喊道:“大锅头,你死到哪去了?你不是会唱《赶牲灵》吗?快上来唱!”
一提《赶牲灵》,大锅头就想起肉企鹅几乎把自己呛进卤锅里的事来。他努力压住满肚子的不快,捂住脸,装出一副疼痛的样字说:“牙疼的很,不能唱,不能唱。”说着就坐进人群里。
“不识抬举。”肉企鹅恼悻悻地说:“牙疼又死不了。”
“死不了我也不唱……”大锅头实在忍不住了,想呛肉企鹅几句。可刚冒出上半句,就把下半句咽回去了:“我又不是牲灵。你让唱就唱,你不让唱就不唱。”
“不唱就算了。”老板站起来说:“开饭哇,开饭哇。”
“不吃了,我得回去做营生。老婆病了。”大锅头不仅想回去扫院子、贴对联、包饺子,更想快点离开这里。
二妖气说:“吃了饭再走哇。”
“不了。”大锅头虽然窝着一肚子气,但尽量不想让人看出来,克制地说:“再迟了,一家人连饺子也吃不上。”
“谁想走就走!”肉企鹅又呛了一句说:“死了穿红的还有吊绿的,离开谁也死不了。”
大锅头被呛得满肚子冒火,很想用最脏最狠最解气的话呛她一下,可嘴唇子抖了两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在肉企鹅眼里就是个可以随便吆喝的牲灵,是个会卤香辣豆腐干还会唱民歌的牲灵。
自己是唱《赶牲灵》,人家却是真的赶牲灵。尽管你卤的浅黄淡红、不沾手不沾嘴的豆腐干至年三十也不够卖,但也改变不了牲灵的身份和地位,也得接受带死字的呵斥。
大锅头气呼呼地走出饭厅,看见地上已经白了。天下雪了。
“他老婆病了?”老板疑惑地看了看大锅头后背,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绿色钞票,对二妖气说:“递给他五十块。”
二妖气扭着屁股拿着那张钞票走出来要给大锅头,大锅头喘着气说:“我不要,不要。”
“别嫌少。”二妖气说:“反正是他给咱。”说着把钱塞进大锅头口袋里。
大锅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想把那张钞票掏出来扔掉,可忍了忍没有掏出来。
他骑上电动车出了大门,觉得北风好凉爽,雪花打在脸上也很凉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脸不烧了,胸口也轻松了一些。
“老子不干了!”大锅头心里愤愤地说:“打死也不伺候狗日的了!”
他把那张绿色钞票掏出来,用力甩了出去。他觉得接受这张钞票就是屈辱,把它甩的越远越好。
可是,钞票并没有飞远,而是轻轻地落在两三米远的地方,还十分傲慢地舞动了几下。
大锅头白了一眼钞票就往前走。他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像个有尊严有志气的人了。
他知道,自己不干了,公司就没人会卤豆腐干了。到那时,老板也许会明白谁对厂里贡献最大,谁该拿一等奖甚至特等奖。但是,肉企鹅一定会说“离开谁也死不了。”过不了几天,老板就会招到新的大师傅,肉企鹅会继续用带死字的话呵斥那个新来的人。
“哼!要骂谁骂谁去,反正老子不受你的气了!”大锅头想。
“啪!”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竹声。大锅头见别人放炮,又想起儿子闺女和那个一言不发的姑娘来。
过了年,儿子就三十了,对象怎么办?楼房在哪里?闺女能不能到一中补学?老婆的病能不能治好?所有这些,不是过年吃顿饺子就能解决了的,非钱不过火啊!
可是,钱在哪里?
此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离开豆制品公司。赌气不干了,谁给你一分钱啊?
明年干什么?再继续卤豆腐干?再,再给他们当牲灵?
想到这里,那股无名的闷气又在肚子里翻滚起来,然后就堵在嗓子眼里,紧接着就是胸闷、气紧、脸烧。
他又想起那张钞票来,回头一看,发现钞票不在原地了,而是变成一团绿色在远处奔跑跳跃,仿佛一边跳跃一边扭动着诱人的身姿问他:你真的不喜欢我吗?你舍得扔了我吗?
“五十块钱啊!”大锅头忽然明白过来,急忙跑过去把钞票捡起来,轻轻弹去雪土,捋得平平展展的,对折了两下装进口袋,又往里边捅了捅,这才骑上电动车往前走。
雪越来越大了,棉絮似的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电动车碾在雪地上越来越不稳当了,不是摇晃就是打滑。
前面是个陡坡,大锅头想下来推着电动车往上爬,又觉得那样赶天黑也回不了家,就干脆拧大电门往上冲。
“老子不怕你!”他忽然莫名地悲壮起来,仰天喊了一声:“老子偏要骑着走!”紧接着就发泄似的扯开嗓子唱起《赶牲灵》来: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
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儿呦噢哇哇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朝南那个咬,
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妹子呦那就招一招那个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妹子呦噢你就走你的那个路……
不料,电动车碰在石头上,前轱辘碾彭地跳了一下,把他连人带车撂进沟里了……
2019.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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