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言默然 于 2019-10-7 10:12 编辑
[size=18.6667px]【非亲属续篇】 亲 家 默然著
题记:亲情是什么?辞典定义是亲属间的特殊感情。大老李认可,他有清晰的感觉:特殊感情不仅仅是血缘的包裹,更多是朝朝夕夕的滋润黏合,是共同生活的难割难舍。 关键词:家庭•亲情•传承 一 亲家没儿子,女婿就是儿子。儿子把他的遗像抱回家,抹净浮尘端端正正摆放客厅壁厨上方。遗像如生,平和淡定,嘴角上翘,眼眸炯炯——虽然眼底黄斑病变视力模糊餐桌上夹菜还须亲家母帮忙也不掩执拗倔犟。他熟悉这个家,他注视着这个家。小丫睨见他就呜呜啦啦喊姥爷,大丫放学丢下书包总先叩拜他。亲家母不再回汉口,他驻这个家,汉口的家于她已无意义。她在客厅支铺床陪他,揉眼睛凝望他,老妻陪她揉眼睛。女人眼窝浅,不揉就稀里哗啦。 “老哥,老哥哥!”大老李呼唤他抱怨他走得急,发病住院不过十二天,怎么说走,就走了。男人眼窝深,不揉也噙得住。 月前二十七号中午,他还跟他喝酒。他夫妇住汉口后湖,中南路搭乘地铁二号线,螃蟹岬转七号线穿越长江,香港路转三号线,二十三分钟就到了。这条路他熟,闭眼都能摸到他家。 他一成不变地坐在客厅靠阳台门边的藤椅上,那是他的固定位置。他不坐沙发他不喜欢软绵绵的东东,更不外出。外出须亲家母牵扶,他丢不起脸。他是个爱脸面的人,他的心态一直保持在四十六。小丫猴在他身上疯,他逮住小丫的手乐:“拍拍你的小手,拍拍你的小手……” 他音喉甜润,拍丫头的手给丫头哼歌听,是他幸福的全部。 拍过大丫的手又拍小丫的手,大老李吃醋,也要拍小丫的手。小丫不待见爷爷捣乱,“不哇,不哇”推他的手。 亲家母四菜一汤上桌,清蒸鲈鱼酱牛肉,爆炒扁豆莲藕炖排骨,红烧五花肉晶莹剔透。他见红烧肉眼放光操筷子夹肉,他摸筷子拦截“先喝酒,喝一杯再吃肉下肚顺溜”,捉瓶斟满一杯又斟一浅杯,递他满杯自留浅杯。他质疑他的能力,他拍胸脯“没问题”,仰脖子一口清,再捉酒瓶手放空。亲家母笑,说雀雀叼跑了。他涩牙:“雀雀也忒厉害了吧?”贴他坐的小丫从餐椅上遛下来,指酒柜拽他的手呜啦“酒,酒”。他抱小丫入座,叫她给小丫挑鱼。他剜块鱼挑除鱼刺放进小丫面前的碟子里,小丫一把抓起鱼块送进他嘴里又遛下餐椅,指酒柜拽她的手呜啦“酒,酒”。他架好筷子拍小丫的手:“雀雀不让喝就不喝。其实啊,喝两口,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可问题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来得唐突。二十八号一早,儿子发来后湖中心医院定位图,叫大老李立即赶到医院。没待问怎么回事儿子的电话挂了,老妻拨儿媳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哭泣:“伯伯,伯伯他……” 叩开中心医院抢救室,白大褂告知脑颅出血已止住,凌晨四点倏发送来的还算及时,正楼下做检查,“亲属来的太多,稍安勿躁,不影响检查治疗为好。” 一楼核磁共振室外,亲家母和儿媳扒室门窗口瞄瞅眼睑都揉红了,亲家母的妹妹弟媳妇妹夫脸色凝重,亲家母的二妹搂抱小丫,不停念叨“姥爷会好,姥爷会好。” 儿子呢?二妹说儿子跟建华舅舅去同济联系转院去了。 同济医院病房,北京的姑姑和上海的大妞前后脚赶到,一个拉住哥哥的手说话一个俯身床前。姑姑捧出安宫牛黄丸,叫嫂子服侍哥哥服下安慰哥嫂“问题不大,保守治疗吧。”转而悄悄告诉侄女婿“血管基础太差,不宜手术,颅腔胸腔的动脉血管瘤随时可能爆。” 有这么严重吗?大老李和老妻懵懂,去同济探望。大丫也要去,不叫去不依。去吧去吧,一道看姥爷去,别拿不上学威胁爷爷奶奶好不好? 亲家的精神出奇的好,一蹶子坐起,红光满面,拉住大丫的手拍小丫的手:“拍拍你的小手,拍拍你的小手……”大丫挣脱姥爷,掏出包包捧给姥爷。 “大宝,什么呀?把把糖吧?”亲家笑开了。他向来乐观开朗,从不发愁,即使瞪眼睛发脾气的时候也不发愁。大丫取出包包里的红钞塞给他:“大宝攒给姥爷的。”大老李抚摸大丫的小辫笑大丫神兮兮的,四姨姥亲吻大丫说大丫是个小人精。 “总大丫小丫的叫,”亲家不高兴了,瞪大老李瞪小姨子:“改叫大宝小宝不好吗?啊!” “改什么改?嫌大妞二妞的乳名没起好,又嫌大丫小丫的乳名没起好,还不都是你起的?要改我也改,叫你爸爸好不好?”二妞也不高兴了,跟他叫板。 “胆肥!就你敢叫板,随我是吧?大妞,大妞就,就…..”他激动了,泪眼花花。 二妞忙不迭检讨:“二妞错了,二妞知错,二妞向姐姐学习…..” 他发脾气:“学什么学?你是你,她,她是她…..” “总逗嘴,逗不够是吧?”亲家母拍二妞的头叫停,服侍他躺下:“多静养,少说话。”他抽鼻子,抱怨她汗味忒重,叫她回家洗个澡。她犹豫,他瞪她:“去去,没事,我还要给大宝小宝证婚呢。去吧去吧,有二妞还有小姨子守着呢。”他管她的三个妹妹都叫小姨子,不分二妹三妹四妹,“一律平等”。他在家人面前从不拘泥,常拿家人开心。 老妻说家里的电热水器常开状态有现成的热水,拉亲家母过江洗澡。他抬眼交待她快去快来,“啊!婆婆在身边,我有安全感。” 大丫牵着爷爷奶奶的手,离开病房一步三回头,亲家母搂抱小丫一起搭公汽过江。公汽刚下长江大桥还没到阅马场,二妞的电话来了要妈妈转来,“伯伯离不开妈妈叫妈妈转来,快点,啊!” 这娃儿,叫爸爸不好吗?说过多少次,儿媳总说伯伯不让叫爸爸。儿媳是亲家夫妇抱养的,亲家比抱养的二妞大四十六。二妞吖吖学语时,亲家教二妞管他叫伯伯,一叫几十年不拐弯。亲家不让拐弯:“不就是个称呼嘛?” 烦,烦躁,老大李烦躁不安,碾压床板子睡不着。凌晨五点,卫生间流水潺潺。起身察看,儿子在卫生间洗脸擦汗。儿子消防员,脱下中校军装换身火焰蓝还是消防员。消防员夜半施救是常态,大老李早已习惯。 儿子洗过脸擦过汗,盯住他看。看嘛?他很不习惯。 “爸,你,还喝酒吗?” 喝酒?他倏忽头大,一夜烦躁,不祥之兆:“你岳父,他,他……” “送殡仪馆了。” 二 殡仪馆德荣楼,里外摆满了花圈。亲家躺在菊花丛中的冰棺里,容颜红润,平和安祥,跟睡着了一样。亲家母扑冰棺头上抽泣,儿媳立冰棺脚跟给祭拜的宾朋鞠躬,建华三支三支地燃香递给宾朋不停地说谢,“谢谢!” 祭祀香炉插满了燃烧的香,仍有宾朋仨仨俩俩涌入。多不认识,鲜有熟面孔,只能从捧进的花圈挽联落款辨识。有教育厅的,卫生厅的,有政府的有民间的还有政协的,江瀚大学现任党委书记、校长都来了。有落款同事的,有落款好友的还有落款学生的。宾朋上过香,或鞠躬或磕头,然后绕冰棺一周,有趴冰棺察看的,有哭泣抹泪的,有悲戚的有凝重的也有茫然的。 儿子匆匆赶来凑进建华,说去江大交涉过,江大说不能太简单了一定要主持告别仪式,叫亲属致词答谢就行了。建华说随得方就得圆罢,叫儿子告别仪式上代表亲属答谢:“女婿就是儿,你不答谢谁答谢?”儿子搔头:“我不够格吧?还有姑姑舅舅排在前头。”建华点头:“那就请姑姑答谢,她最了解你岳父最有资格。” 建华的二姐夫叫建华给他派活儿。建华不客气,逮住谁用谁,叫二姐夫跟他去墓地:“明儿出殡,须和公墓管理方联系,还要刻块碑。”儿子要一同去,建华说你同去是必须的。 建华当过兵,成熟稳健,豁达干练,头脑清晰,调度有方,大老李服气。 “你,你也不能闲着。”建华把手里的香递给大老李,吩咐大老李接替他发香说谢。 大妞从上海赶到殡仪馆,大老李依照建华的模式燃香三支递给大妞。大妞接过香茫然无措,他教大妞捧香拜冰棺而后插入香炉;而后呢?而后跪蒲团给你父亲磕三头;而后呢?而后绕冰棺一周,看看父亲遗容祈祷父亲一路走好。 恬静木讷的大妞,依照他的指导走完流程又茫然了。亲家母叫弟媳和妹妹照顾大妞,舅母和三个姨给大妞让座,给大妞端茶递饮料陪大妞聊天叫大妞节哀。大妞一脸淡漠,说在医院看过,没遗憾了。 大老李心生恻隐。大妞也不是亲家夫妇生育的,大学毕业在上海做国际经贸,跟亲家夫妇几无来往。据说大妞已找到生身母亲,跟生母同住上海,年过不惑还没结婚。或忙于事业?或生母要求太高给耽搁了?无可知晓。同济医院病房里,他亲见亲家昏睡中唤大妞,说大妞成家了,叫大妞给他端杯茶喝。二妞抹泪,捧来温开水托起父亲的头,将吸管轻轻塞进父亲的嘴:“吮一小口润润嗓就好,医生嘱咐不能多喝。”亲家睁眼看二妞,泪如泉涌。二妞给父亲擦泪,说姐姐回上海了,“公司事多,忙过一阵就来看您。” 亲情是什么?辞典定义是亲属间的特殊感情。大老李认可,他有清晰的感觉:特殊感情不仅仅是一丝血缘,更多是朝朝夕夕的滋润黏合,是共同生活的难割难舍。 一位大背头女士踌进祭堂门庭,身边还有个跟班男生。大老李燃香递大背头,大背头摆手说怕,指冰棺说他活着时就怕死了更怕。跟班男生介绍:“我们处长,江大老干管理处的处长。” “哦,处长好!”大老李肚子里骂娘嘴上问好。 “家属呢?”处长扭脖子找。 “在那儿。”大老李指指扑冰棺抽泣的亲家母。 “哦!”处长哦,说她来没别的事,只为两件工作,“一呢,明儿告别仪式由江大主持,现任领导都忙,你们亲属要听从安排主动配合。二呢,逝者医疗费分摊问题,家属抚恤金问题,还有房产问题,你们亲属要协商好。又是长女又是次女,太复杂了,真的还是假的呀?” 亲家母抽泣无语,亲家母的妹夫弟媳妹妹错愕,大老李恨不能踢大背头一脚。 亲家母的三妹夫递大背头矿泉水,大背头不接。三妹夫“日”把矿泉水撂进祭堂外的垃圾桶里,蔑眼大背头:“随你!” “随我?给我一个白纸黑字的字据。” “现在要吗?”三妹接茬。 “也不是现在非要不可,提个醒而已。” “谢你提醒,你可以走了。”三妹的儿子冷眼大背头。 大背头招手小跟班,遛之乎也。 “没教养的东西!呸!”大老李撵出祭堂,狠狠地啐了一口。男不男女不女,嘛玩艺!狗屁不通,晓得人文伦理不?晓得逝者为尊不?“既使过路的,也要鞠一躬吧?” 扑冰棺抽泣的亲家母抬头,满脸哀蹙,说她知道大背头。大背头还是大姑娘时负责江大党务行政办公楼收发,涂脂抹粉,花枝招展。老家伙看不惯,说了她几句她变本加厉。老家伙提议把她调到学生宿舍楼,她憋了一肚子气,今儿借题发泄。 原来!事出有因。亲家哈工大毕业,在国防科工委工作多年,在湖大在美工做过党委副书记、书记,在江大党委书记岗位上退休。虽未当过兵却一身军人气质,岂能待见这等妖精? 三 德荣楼在殡仪馆东北角,林木繁茂,苍翠葱郁,鸟雀盘绕,絮絮唧唧。黄昏时分,少有宾朋来了。亲家母还扑冰棺抽泣,儿媳还守冰棺脚跟抹泪。 “吃口饭去。”大老李提议。建华外出,他就是大拿,吩咐儿媳带妈妈带姐姐带舅妈带姨一起殡仪馆外找馆子吃一口,“昨夜到今儿都没吃,挺得住吗?明儿出殡还要上山。” 儿媳在公婆面前是个乖乖女,拉姐姐呼舅妈喊姨。亲家母不去,说不饿要守老家伙:“老家伙十二天没进一粒米都不饿,我没饿的感觉。” “去吧去吧,这儿有我守着。”大老李叫儿媳采取强硬措施:“挽出去!”舅妈和三个姨跟儿媳一起强硬,拽走了亲家母。 德荣楼沉寂无声。大老李凑近冰棺,贴脸瞄瞅冰棺里的老哥,埋怨老哥哥食言,“说给大宝小宝证婚,怎么说了不算呢?你!” “哥,哥哥,我来晚了,呜……”突有莽夫踉踉跄跄闯进祭堂,推开大老李一头扑在冰棺前头拍打冰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哥:“哥,哥哥,怎么说走就走,我妈还等你回宣化店看她,你不是说中秋节跟姐姐一起回去吗?啊!呜……呜呜……再过四天就八月十五,哥你……呜……” “哭吧哭吧,要哭就哭个够。”大老李随莽夫哭。他从哭诉中判定莽夫是小五,虽未曾谋过面却知小五是个大孝子。 亲家的父亲何耀榜,红82师师长兼政委,早期同盟会员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董必武誉之“大别山不倒的红旗”。战争岁月,不倒的红旗披血布衫出生入死,结发妻走了,撇下一双儿女藏匿宣化店妹妹家。丈夫跟白匪厮杀阵亡,生养的一双儿女战乱中没了,姑母跟侄儿侄女相依为命。白匪把姑侄仨关进大牢做诱饵钓不倒红旗的鱼,幼少兄妹和姑母受尽磨难辱凌。 不倒红旗一身战伤,建国后一直卧榻病床,一九六四年逝世不到五十五,身上还有没取出的弹片。共和国授予不倒红旗革命烈士——和平年代病逝,鲜有的殊荣。时任共和国副总理后任国家主席的老战友老上级怜悯不倒红旗的遗孤,领走亲家的妹妹抚养。 侄儿考入哈工大上学去了,哥哥的战友收养了侄女,孤单的姑母从医院抱回大姑娘的私生子做儿子,扒指头数数,取名小五。 小五视养母如生母,跟母亲一起种地,陪母亲酿小曲酒,娶妻生子,其乐融融。改革开放,地主家的狗崽子获得公民平等权,和生私娃子的大姑娘破镜重圆,找上门要喝小曲酒。小五灌满一壶酒杵给生私娃子的夫妇,脸一板:“滚!”小五没读过书,却知“养我是母,弃我是仇”,几十年守着养母寸步不离。 亲家兄妹在宣化店饱尝辛酸甘甜视宣化店为根,视姑母为母。姑母在时,兄妹俩每年春节都回宣化店过年,姑母走了,每年都回宣化店烧纸磕头跟小五一家子团聚。 小五哭够了,亦或哭累了,抬头盯大老李:“你,谁?” 大老李递毛巾叫小五擦鼻涕眼泪,指指冰棺:“我在他家吃过你种的绿豆,喝过你酿的小曲酒。” 小五抓住大老李胳膊:“亲,亲家吧?教书先生,我听我哥说过,亲家母也是教书的。” 教书先生?大老李不置可否。他在镇小做过半年代课师,跟大辫子好上了大辫子剪去辫子成了他的妻教书到退休还是他的妻。哦,不是妻是“非亲属”——小户人家,添人进口,蜗居拥挤,他和老妻抱着孙女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公权力在户籍本她跟他的关系栏“妻”字上划道杠下边标注“非亲属”压上红戳,为她出据单身证明;她获得购买一套住房资格,一无既住地跟他过日子为他洗衣做饭带孙女。为套住房,一脚把家庭关系踩成瘪柿子把老妻踩成老妈子,他多有愧疚要离婚证换结婚证。她嫌换来换去麻烦,说没必要换,“家庭关系的锁定,在心,不在证。” 两只斑鸠祭堂门口散步,点头蹶屁股“咕咕,咕……” 大老李握住小五的手:“老弟赶路五百多里为哥送行,没吃饭吧?” “哥,”小五又哭了:“我还没给我哥上花圈啊!”大老李拽住小五的手在亲属花圈堆里找到“小五敬挽”。小五没上过学,倒也认识“小五”两字,转身给哥上香,跪蒲团给哥磕头,念叨还是我嫂子周全没忘记小五,帮小五上花圈叫建华通知小五给哥送行。 大老李端茶递小五,电话要叫儿媳从饭馆带俩盒饭,“你五叔从宣化店赶来了还没吃饭,我也饿了。”早上中午都没吃,能不饿? 建华和二姐夫从公墓赶回祭堂,跟小五打过招呼,拿出碑文镌刻清样给大老李过目。嗯,立碑人:长女次女,女婿,长孙次孙,阵容齐整,排列有序,好!大老李夸建华会办事。建华说你儿子确认的,我不过参谋。儿子呢?建华说你总在找儿子,儿子上班去了。咋不请几天假?建华说向谁请假?支队还是总队?再说,岳父丧葬没假,你儿子只能拜托战友多担待,还要规避战友来祭拜不能跟战友明说。是吗?大老李没当过兵,不晓得部队体制的严谨。 儿媳拎回饭盒,给五叔鞠躬,叫五叔和公公趁热吃。亲家母的姊妹挽亲家母回到祭堂,亲家母的妹夫、外甥齐聚,济济一堂。 建华发号施令:“这样吧,我和小五祭堂守灵,其他亲属都回家洗洗休息,明晨七点齐聚天尊大堂,给大哥送行。” 当过兵的有条不紊,姐夫和外甥却有异议:“你有权力守灵,干嘛排斥别人?”大老李也不高兴,也要守灵。 建华瞪大老李:“有没有纪律性?你儿子授权予我,你,还有你们,服从调度好不好?嗯!” 四 天尊大堂,哀乐低鸣,悲戚肃穆。 江大主持告别仪式,校领导手持文稿宣读亲家生平,肯定亲家的一生是忠诚党的一生,爱岗敬业的一生,严于律己的一生,廉洁奉公的一生,朴实率真的一生…… 这就是盖棺论定吧?大老李缩身亲属队列,紧紧握住大丫的手。晨五时和老妻一起爬起来洗漱,大丫一骨碌跟进卫生间。家乡戒律未过十二岁的孩子不能给亲人送葬,他丁大丫的头叫大丫接着睡,奶奶对大丫说姨奶奶七点钟来家带她外面吃饭送她上学。大丫犯横:“你们给姥爷送行,爸妈姥姥给姥爷守灵,为什么不许我去?嗯!”奶奶发狠,叫爷爷找根绳子把大丫拴在石磨上。“石磨是什么?”大丫急哭了。姨奶奶提前来家,帮大丫说情“要去就去呗,我也要去。老哥是好人,必须送一程。”姐姐对妹妹皱眉,叫你过来照看小丫你要去小丫怎么办?姨奶奶说谁的孙谁照看,帮你照看过,今儿你留家照看我去殡仪馆。 姨妹没入亲属队列,不伦不类地夹在朋友同事方阵里揉眼睛。大老李看得真切。 北京的姑姑代表亲属致词答谢。她没稿,话语平实,不弯不绕,流畅简捷,向给哥哥告别的领导和同事并朋友表示感谢,说哥哥坐过白匪的牢吃过很多苦,革命队伍里为党做了些工作,是个赤诚的党务工作者,说哥哥一生没记初心,没玷污大别山不倒的红旗。 姑姑也七十六了,一点没发福,身材高挑笔挺,脸庞清瘦,棱角分明,像平淡的退伍军人,又似恬静的老太太。哦,不准确,更像中年知识女性——她的面容跟四十多的女性差不多。大丫就问过“姑奶奶怎么这么年青啊?”姑奶奶笑,说都是你姥爷照顾的好,“我和你姥爷上学时,政府每月给七块生活费,你姥爷总从七块里拨两块给我,说妹妹女孩需要润肤霜,他男孩子吃饱肚子就行了。”大丫仰望姑奶奶,说“我妹妹也是女孩,我也要照顾好妹妹。” “看姥爷去!”大丫提醒告别仪式开始了。大老李捏紧大丫的手,叫大丫遵守告别仪式秩序。同事朋友方阵排前边,分两列跟遗体告别,亲属队列依序随后。亲家母、二妞、姑姑和她的儿子爬冰棺痛哭不起,大妞也哭了。大丫挤不上帮,爬冰棺脚头哭。 骨灰入盒,小五从腰里掏出红绸捏了一撮,要带回宣化店葬妈妈脚头。亲家母又给小五添了一撮,叫老家伙好好陪伴姑母。 灵车从殡仪馆出发,长女抱遗像,儿子抱骨灰盒,次女捧香纸。大门口却有消防警车堵路,警车里跳出火焰蓝,埋怨大队长这么大的事儿不告知,要警车开道送老泰山上山。“昏球!竟敢违纪出动警车,滚回去!”儿子搂抱骨灰盒皱眉发脾气,问二妞带钱没,叫二妞掏张票给警车司机支付警车往返油钱。建华拍儿子肩膀竖拇指夸儿子“棒!随你岳丈。”遂掏票下车丢进警车:“沿路返回,服从命令!别害你们大队长。” 公墓在云灵山,走三环绕汤逊湖,虽有些堵,三十七分钟就到了。公墓管理方热情周到,香纸不能上山留山下香纸炉焚烧,殡仪师引领电瓶车护送亲属上山,车道至墓室铺有红地毯。殡仪师白衣素裹,神情肃穆,祈祷逝者入土为安,安慰亲属节哀,“亲人落葬,极乐永生,不待见眼泪,拜请亲属有泪噙住,切莫让泪水滴进墓室。”嘿!哪儿的规矩?噙住,噙住呗。 殡仪师打开墓室,从儿子手里接过骨灰盒放进墓室又祈祷一番,鞠躬三个,盖个墓盖。 长女、次女、女婿、外甥依秩磕头。姑姑的儿子随他妈,个高挺拔,墓道狭窄跪地磕头头都顶到墓室了。小伙子四十多了,面嫩,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磕过头起身,白净宽阔的额头三道印痕。平辈或磕头或鞠躬,宽松不讲究。亲家母要磕头,姑姑拽住,说嫂子您鞠躬就行了。小五磕头嘭嘭响,磕过仨又追加仨,起身又跪下补仨。大老李没磕头,斟酒三杯,敬天敬地敬老哥鞠了三个躬。 殡仪师宣布,尊者落葬仪式结束,后天复三,公墓继续揭诚服务,引领亲属绕道下山,“送亲人返程不走来路是硬性规定,都是为大家好。” 小五贴进姑姑叫姐,“哥姐原说中秋节回宣化店,哥走了,姐你?” 姑姑拉住小五满手老茧的手,说回,必须回,“不一定等到中秋节,今儿就回。你怀里还揣着你哥的骨灰呢,回宣化店葬姑母脚头。这样吧,你跟我和你外甥一起先去九峰山,给不倒的红旗磕仨头,然后一起回宣化店。” 小五说好,“太好了!” 姑姑说:“回宣化店安葬了你哥的骨灰,给姑母磕过头姐就走,你不能强留。姐手里一摊子事,今晚必须赶回北京。” 哎呀,姑姑大忙人,从部长岗位退休,还有一大串公干缠身,中国国际医学研究会荣誉会长、北京新四军研究会理事、中国老年保健协会会长、中国女医师协会会长,等等。 哥哥生前曾劝妹妹别太累,能歇就歇歇。 姑姑说身体还行,多做点,给不倒的红旗添点儿光彩。 五 复三格调,跟落葬仪式大同小异。 公墓管理方继续热情周到,大老李向殡仪师鞠躬表达谢意。建华皱鼻子,替殡仪师说别客气,说自然资源人力资源社会资源,都不是随便使唤的,都须银两计量拿银子交换啦。 儿子没来复三。听儿媳说他检讨违纪动用警车,总队政治部主任给了他一拳,把他的书面检讨塞进他的档案,摆摆手“了啦!再违纪开除你。” 亲家母的姊妹都来了。老太君也来了,非来不可,一定要看看女婿住的怎么样。 “还满意吧?”大老李问老太君。 老太君点头:“满意,满意的很。翁婿住得近,可以串门喝茶聊天了。他俩就喜欢一起喝茶,还喝酒。我要说老头子俩句,不让他缠女婿喝酒!” 老太公的墓室和女婿的墓室相距不到五十米,高二台阶。落葬九年了,墓碑上的烤瓷遗像慈祥安静,注视着他的子孙。老太公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回乡任职武装部长多年。都知道他的一支胳膊丢在上甘岭,都不知道金日成授他勋章。大老李叫建华去退伍军人事务局登个记,建华说老头子临终叫我收藏没叫我登记,“登记岂不成了炫耀?”大老李笑建华“真听话,那就收藏着呗。” 老太公墓室周边栽种的是马尾松,橄榄型松塔绿中泛黄,未见松鼠觅食。亲家墓室周边栽种的桔子树已到盛果期,圆球般的绿果缀满枝头,没人采摘。 建华提议山脚下云灵寺吃顿便饭,多陪陪姐夫陪陪老爷子。建华的提议得广泛响应,老太君说云灵寺素菜馆的豆腐好吃。 老太君贤妻良母型,四女一儿敞亮孝顺。亲家是她的长婿,二女婿退役武警,住汉口跟大女婿家挨得近;三女婿烧石灰起家,做工程挖隧道发达;四女的家在广州,常回江城照顾母亲;建华是幺儿,二炮退伍军人,年青少壮,家族的传人。 儿女家庭条件差异不小,聚一起也都般般高。 大丫一岁半时,亲家夫妇和老太君带大丫到广州,住四妹家一住就是一年半。四妹家一室一厅,建面不到五十平,亲家夫妇和大丫住卧室,老太君住客厅,四妹外面租房住。 老太君在哪儿哪儿是家。正月初一,在汉姊妹邀大老李夫妇一起去广州,老老少少二十一人一大群,客厅熙熙攘攘没地下脚。老太君怕挤踌厅外走廊,大丫腿空里钻进厨房呜呜啦啦喊“玉,太,椅……”呜啦什么呀?爷爷奶奶听不明白,四妹笑,说丫头喊我给太奶奶搬椅子。丫头片子,竟跟着太奶奶叫四姨姥乳名,爷爷丁丫头的头,叫丫头喊玉给爷爷奶奶搬椅子,丫头“不”,哧溜溜藏进姥爷腿空里。这丫头,狗娃似的,谁养跟谁亲。 晚上,四妹宾馆开了六个间房,只有大老李夫妇入住。相挨的五间都空着,都在四妹家打地铺。大家人口,挤一起暖和。 云灵寺素食馆冷冷清清没食客,撑勺的跑堂的闲得学驴叫。见大队人马进店,端茶递水问吃点啥? 换厨子了?建华说:“随便,有豆腐就行。” 厨子摊手,说不会做随便,豆腐也没有,“只有鱼和肉,还有白菜萝卜千张腐竹。” 不关门才怪!建华摆手:“就烧两盆千张腐竹,清煮两盆白菜萝卜,炖两盆鱼罢。两桌,米饭面条总该有吧?” “这个有。”厨子点头哈腰。 大队人马洗过脸,仨仨俩俩逛寺庙看菩萨。亲家母和二妞陪老太君说话。老太君累了,走不动,想歇歇。 寺庙三进两院落,“供的那路菩萨?”大老李问建华。 “江湖乱道,玉皇大帝观世音,释加牟尼太白金星,大刀关公武财神,羽扇纶巾周公瑾……” “哈哈,真够乱的。道佛同帷,冤家一室,大胆改革,勇于创新。” “好端端的传统文化都糟蹋了。寺庙和公墓一个主投资的,暴发户。” “牛,暴发户牛,无所不在,无所不有。” “经济建设长足进步,文化教育一塌糊涂……” “不看了,不说了。”大老李拉建华,“山上看看去。” 云灵山不高,次生林全覆盖,葱葱茏茏。主峰上有座塔,阳光照映中五彩斑斓。 建华说塔也是暴发户投资的。手指山脚西南侧一片散落的村舍,说他祖辈就在那儿生活。杀猪买肉的,在武昌城有九间肉铺。爷爷是辛亥革命斗士,拎杀猪刀驱逐鞑虏。 “莫非也是同盟会的?”大老李听亲家老哥说过,二妞的爷爷是同盟会员,奶奶是同盟会员的三姨太。三姨太曾找到后湖讨茶喝,上高中的二妞捧茶给她问她:“被儿子遗弃了还是迷路了?记得家的门牌号码吧?我叫警察送您老人家回家好不好?啊!”三姨太气的跺脚骂儿子是个王八蛋。据说三姨太临终还骂儿子王八蛋,可怜见的。 建华说:“爷爷是不是同盟会无证可考,有说他支助过董必武陈潭秋。” “地下党?” “不清楚。” “后来?” “后来爷爷的肉铺被抢了,爷爷带他杀猪卖肉的伙计们加入北伐军攻打武昌城。” “再后来?” “再后来,爷爷武汉会战中没了,没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一九三八年吧?难怪每年武汉陷沦纪念日你都不吃饭呢,军人世家,国仇……” “国仇家恨!”建华转而问大老李:“你爷爷你父亲呢?” 我爷爷我父亲?大老李沉默。爷爷诊治毒疮一贴膏药见效三贴包好,大户人家疮好了送钱送粮送糖送腊肉奶奶就收下,小户人家奶奶分文不取倒贴糖包腊肉方。一九三四年徐向前挺进鄂西,爷爷把赤卫队的大旗插在院子里。徐向前继续北上,爷爷被关进水牢。奶奶娘家大地主,贿赂劝降两条腿走路,爷爷走出水牢送儿子襄阳府读书。蒋介石败退指令驻守襄阳的军统少将康泽搜罗读书人,康泽蓝布绺子拴读书人企图带到台湾。中原六纵陕南劲旅合力破城捉拿康泽解救百姓。父亲在母亲的动员下给新政权做事,乡政府做财粮区公所做秘书,斗私批修时向党坦白曾加入过伪三青团,灵魂深处闹革命。大老李涩涩地对建华说:“我爷爷或是地下党亦或地下党的懦夫,未曾考证。我父亲旧社会过来的读书人,清纯得像个少先队员,比建国前秘密入党的母亲还清纯。” “是吗?都是有故事的人啊!”建华感慨,给大老李派活:“写本书怎么样?把一大家子几代人的故事串成串。” “大家子百年史?只怕百万字盛载不下。视频时代,快节奏,大多浮躁,几多耐心看书的?” “传给后人呗。生生不息,不都在世代传承么?” 大老李不想扫建华的兴,伸两指头说“yeah!”他读书不多,他要装,装读书人。 秋高气爽,林间彩蝶戏逐翻飞,山脚下湖汊碧波粼粼水鸟游弋,墓地兀自腾起两缕青烟,直入蓝天彩云。 大老李和建华眼对眼惊诧:晴空万里,哪儿来的彩云? 2019国庆节一稿(10249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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