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2286|回复: 7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短篇小说《立夏》得失谈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9-10-14 13:38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9-10-14 13:50 编辑

  
  张来元的短篇小说《立夏》,一万两千余字,讲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发生在一个小山村的故事。春种大忙时节,人们因为饥饿,对种地怀有不同程度的抵触情绪。于是,不到两天的时间,各色人等纷纷粉墨登场,扮演了属于自己的角色——先是社员撂挑子,不下地劳动;后是队长撂挑子,不管生产的事。总算正常下地了,却还是不择手段偷种子、抢种子。在这当中,老革命、饲养员老牛头充当了一个重要的平衡与把控角色,但还是无法制止事件发生。事件惊动了驻村工作队和派出所,被哄抢的种子大部分收了回来,哄抢者一一受到惩罚,寡妇柳枝则因为在事件中失身后又蒙羞,羞愧难当自尽。最后,老牛头流着眼泪认了柳枝的女儿为孙女,让柳枝“放心走哇”,然后对茂林子说:“你去套车,咱们种茭子去。”又回过头来对海红子(村支书)说:“种完茭子就让人们各自逃生去哇。再不放开还得死人。”
  
  这是一篇让人能读进去的小说。之所以说能读进去,是因为其具备了这么几个要素:
  
  1、语言个性、鲜活,有地域特点、有时代特色;
  
  2、重点人物立体、丰满;
  
  3、场面描写有冲击力、有悬念;
  
  4、细节刻画细腻,感染力强;
  
  5、结尾自然干净,像电影镜头,画面感强。
  
  6、矛盾的铺设与解决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和人性的交织与同构。
  
  所以一路读来,能沉浸其中,可以感同身受。尤其是主人公老牛头以及大黑锤等人,鲜活生动,活色鲜香,味道十足。你读着的同时,感觉他们就是那个年头那个地方真实的个体,就是我们身边熟悉的人。
  
  具体而言,老牛头是全篇中的一个核心人物、灵魂人物,他的一言一行都真实得体、符合情境、符合身份,是一个可喜的收获。而深受蹂躏与摧残的柳枝虽然着墨不多,却更容易唤起人真切的同情。尤其是其悲剧性结局,放在全篇最后,犹如一记重锤,直击人心,把悲怆的氛围营造得十分到位。
  
  在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作品明显的不足或曰遗憾,概括如下:
  
  1、部分人物有雷同化、套路化之嫌,像海红子、蔡队长的概念化、脸谱化,新意不足,缺乏血肉;
  
  2、撼动人心的东西还不够,欠挖掘呈现,略显扁平;
  
  3、有限的篇幅里,人物偏多了。想写的太多,反而什么也写不好。需要一定的篇幅来容纳。可以撑开些,写成中篇或长篇,在更大的气象、更深的层次上突破。
  
  4、在阅读文本的同时,我多次想到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和池莉的《你是一条河》。这两篇作品也同样涉及到了粮食的问题,饥饿的问题,其中的细节十分值得借鉴学习,每一个人物都不是可有可无的。所以觉得,可以尝试着换一个角度呈现这段历史,以求得题材与表达的同步成功展现。
  
  5、由这篇小说,我还联想到,时代不能绝对化评判,任何时代都有值得肯定的成分,不能一刀切、一概而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比较微妙,咱写小说,需要把握分寸,掌握一个度,不能由着性子写,不能涉及太敏感的区域。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吃力不讨好。
  
  总而言之,《立夏》这篇小说,通过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使得一个反映农村播种时节却发生了“抢粮”风波的独特事件在时代大背景下得以艺术地呈现,无论是站在小说角度,还是站在作品所揭示的现实性方面,都有其独到的社会意义与启示性意义,值得借鉴探讨学习。



小说剧本第二次聚会3.jpg (450.6 KB, 下载次数: 580)

小说剧本第二次聚会3.jpg

小说剧本第二次聚会1.jpg (7.37 MB, 下载次数: 515)

小说剧本第二次聚会1.jpg

评分

3

查看全部评分

2#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4 13:39 | 只看该作者
  立夏


      张来元
  
  一
  
  熬野菜煮树叶的酸臭味弥漫在村子上空的时候,饲养员老牛头已经把牲口喂好,只等车倌们来套车下地了。
  
  太阳已经一杆高了,但队长没有来社员们也没有来。老牛头披着烂袄拄着枣棍一拐一拐地回到屋子里,坐在足有十平方大的土炕上,掏出旱烟袋看了看墙上贴着的《1973年二十四个节气表》。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红纸上显示着:5月5日,农历四月初二,立夏。
  
  节气表是会计用大红纸做成的。过去,三队每年都要买个月份牌子挂在墙上,可是男人们谁没卷烟纸了就上去扯一张,不到一个月就把全年的日子都扯完了。于是会计就把月份牌子锁进抽屉里,把与农事环节关系密切的二十四个节气画了一张表贴在墙上。
  
  “今天该种茭子了。” 老牛头一边抽烟一边兴奋得自言自语道。
  
  立夏种茭子、小满种谷子是老传统了。尽管去年遭了旱灾,但今年还得按节气下种。否则,不但今年没吃的,明年也没吃的。
  
  老牛头这辈子基本上是半饥半饱过来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饱饭——茭子面窝窝足够吃,天天够吃,年年够吃。为了这个梦想,他奋斗了多半辈子。可是,这个梦想就像嘴里吐出的烟圈一样随风飘逝,留给他的仍然是饥饿。
  
  尽管如此,老牛头对吃饱饭的追求从来没有动摇过放弃过。他相信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的道理。所以,他对二十四个节气、对庄稼、对粮食、对土地、对牲口、对农具有一种撕扯不断的亲爱。每到播种或者收获的时候,他就有会产生一股莫名的兴奋。
  
  抽完烟,老牛头到院子里看了看自己喂养的十八头骡马牛驴。
  
  脊梁瘦成刀刃子似的牲口都栓在圈里,有的站着有的卧着,有的在反刍有的在打鼻气,就是没有一个抖起精神吼叫的。
  
  往年每到春耕播种季节生产队都要给这些牲畜加些饲料,除吃茭子秆谷草以外还要加些玉米黑豆。但是今年没有了,别说玉米黑豆,就连秸秆也不多了。人还没吃的呢,哪有玉米黑豆喂牲口。
  
  “可怜的,饿着肚子拉犁挂耧,好好受哇。”老牛头不由得叹了一声。
  
  老牛头也饿了。早晨起来肚子还比较圆些,尿了一泡尿肚子就塌回去了。勒了几次裤带依然咕咕地响动,还伴着清肠刮肚的难受。但是,老牛头不能回家吃饭,他得等车倌们把牲口套进车出了地才能回家。
  
  吃罢早饭,人们少精没神地走进饲养院等队长分派农活。他们三三俩俩坐在石头上、柴草上和土堆上闲扯起来。
  
  车倌大黑锤和闰年坐在大马车上一边卷烟一边说话。大黑锤半真半假地说,晚上想和老婆睡觉,老婆不让,说是怕把肚里的菜糊糊压得吐出来。
  
  闰年苦笑了一下说,我爹天天吃树叶子,屙不下来了,用铁丝钩钩儿才掏出来。
  
  柳枝同样少精没神地走进来,眼睛浮肿,眼神麻木,一脸菜色。她是个小寡妇,前年生产队搞水利工程派他男人去开山,结果被哑炮炸死了。她想和老牛头打个招呼,却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只是用力从嘴角挤出一丝僵笑来。
  
  生产队长茂林子迈着慢不腾腾的脚步最后一个走了进来。他对大黑锤说:“今天种茭子哇。你摇耧,闰年帮耧,我再安顿个打碌礅的。”
  
  大黑锤却挑衅似的说:“甭说摇耧不摇耧的。你先借给我50斤茭子,家里揭不开锅了。”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布袋子。
  
  闰年也说:“我也没吃的啦。”
  
  茂林子苦笑着说:“队里也没粮了。只有两千斤种子了,不能借。”
  
  大黑锤突然骂道:“你这个白求龛队长,只管社员受苦,不管社员死活,甚求的个队长?”
  
  “你骂人?”茂林子脸面上有些吃不住了。
  
  “不说骂你,老子还想敲你!”大黑锤一手抓住茂林子的胸脯,气势汹汹地说:“你借给不借给?”
  
  “队里真没粮了,我拿什么借给你?”茂林子远不是大黑锤的对手,所以声音弱弱的不敢应战。
  
  “不借给就打狗日的!”闰年站在旁边叫喊着。
  
  “到底借给不借给?”大黑锤用力摇晃着茂林子。
  
  社员们围了一大圈,但是没有人出来劝架。过去,家里没粮的时候还能从生产队借些粮饥一顿饱一顿地凑乎过去。可是今年连一颗粮也借不到了,所以大家都对茂林子有些怨愤,希望大黑锤把他揍上一顿。
  
  老牛头急忙拉住大黑锤:“你不能打人,不能打人呀!”
  
  老牛头虽然是个喂牲口的,但在村里有些威信。这个威信一是因为他舍己救人的壮举,二是因为他是种地的老把式。他不仅知道甚时候该干甚农活,而且知道那块地有几亩几分,那块地肯长茭子还肯长谷子。所以,茂林子看见老牛头就像看见救星似的说:“老牛叔,你说说,我这队长怎么当?我让大黑锤摇耧下种,他却想打我。”
  
  “老子就是不摇耧,你能把老子的求咬了?”大黑锤根本不把茂林子放在眼里,抓着茂林子不松手。
  
  老牛头对大黑锤说,“放开手!”
  
  “我要借粮!”大黑锤说。
  
  “我知道,你先放开手再说。”老牛头威严地对大黑锤说。
  
  大黑锤看了看老牛头,不情愿地松开茂林子恼悻悻地说:“反正,不借给粮食,我就不摇耧!”
  
  “今天是立夏,立夏点山坡,你不知道?”老牛头说。
  
  “我管求他立夏不立夏呢。家里没粮,吊起锅捣钟哩,哪有力气摇耧。”
  
  老牛头知道,大黑锤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却是个摇耧的好把式。他种下的茭子不深不浅,不稀不密,苗全苗壮,摇耧下种还真的离不开他。
  
  老牛头转过来对茂林子说:“你先安排下种哇。”
  
  “还安排什么?我也不干了!”茂林子一甩手走了,边走边说:“我不受这窝囊气了!”
  
  老牛头想不到茂林子甩手不干了。他看了看茂林子的背影,看了看大黑锤和闰年,又看了看所有在场的人。见大家的脸上没有丝毫吃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挽留茂林子的意思。
  
  老牛头知道,这些年没钱花没饭吃,人心已经散了。队长年年换,换谁也差不多。所以,茂林子干不干好像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似的。有的人甚至嘻嘻哈哈地笑,或许是嘲笑茂林子的尴尬,或许就是一种没有内容的笑。
  
  三队成立二十多年,正副队长已经换了三十二任了。三十岁以上的男人们有一半当过队长或者副队长。有的是被大队撤掉的,有的是被社员推翻的,但还从来没有像茂林子这样在春耕播种的节骨眼上甩手不干了的。
  
  “不干了罢!” 老牛头叹了一声,拄着枣棍一瘸一拐地走出人群。
  
  在他看来,茂林子原本就不是一个称职的队长。茂林子在家里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是个过日子的好手,但对生产队的事情根本不上心。社员哄他,他哄社员。结果是人哄地皮,地哄了肚皮。如今家家缺粮,都指望你想办法度荒,你却无能为力,怪不得大家有意见。
  
  队长不干了,没人派活了,社员们说笑着乘凉去了。老牛头对大黑锤说,“打架就能吃饱饭?赶快套上车摇耧去哇!”
  
  “你少扯淡。”大黑锤说:“你是支书还是队长?吃上萝卜闲操心!”
  
  老牛头碰了一个钉子,又找到副队长说:“你安顿人下种哇。”
  
  副队长说:“手里没刀杀不了人。我手里没粮,谁听我的?你快回家吃你的饭去哇。”
  
  老牛头说:“你要是不管,就报告海红子去,总的有人管。今天立夏,该提耧下种了。节气不等人啊!”
  
  “年年提耧下种,年年吃不饱。”大黑锤愤愤地说:“种上怎么样,种不上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求样的。”
  
  “咱是种地的,总不能把地荒了哇?”老牛头质问大黑锤。
  
  “荒了就荒了,反正是个没吃的。咋?你怕交不了公粮是不是?”大黑锤根本不理会老牛头那一套,他的话倒引得大伙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牛头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就像一只被人戏耍的猴子一样。他突然怒吼道:“我看你们还没饿够!”
  
  二
  
  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老牛头拄着枣棍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老婆问:“咋回来的这么迟?”
  
  老牛头没好气地说“大黑锤和茂林子打架哩。茂林子不干了。”
  
  “咋啦打架?”
  
  “咋啦?饿得打哩。”
  
  老婆揭开锅,给老牛头端出两个黑色的菜团团来:“吃哇。”
  
  老牛头说,“先喝碗水垫一垫,不然十个团团也不够吃。”
  
  老婆说:“饿得不行了就吃两个哇。”
  
  老牛头没有做声,端起大碗咕咕地喝起水来。
  
  家里只有一斗红茭子面了。老婆挖上苦菜、儿子捋上树叶和着茭子面蒸团团吃。团团也不敢放开肚子吃,儿子闺女要下地劳动吃两个,老牛头不受重苦只吃一个。吃不饱就喝水,饿了再喝水,反正井里有的是水。这样下来,一斗茭子面也许能坚持一个月。
  
  “听说牧马河砂场雇人挖砂哩,茭子窝窝尽饱吃不说,一天还给五毛钱。”老婆说,“天明时,大黑锤和闰年想去挖砂,结果民兵拦着不让出去。他没吃的了,能不闹吗?”
  
  老牛头知道,前几天工作队宣布,春耕大忙季节所有的人都不能外出,必须下地劳动。老牛头听到这话心里很矛盾:人们没吃的了,该出去找条活路了。但是,都走了谁种地呀?
  
  老婆继续说:“地里的苦菜也挖完了,咋办呀?”
  
  老牛头拿起一个黑色的菜团团,真想三两口就把它吃下去。但是,他不敢,他怕吃得快了还得再吃一个。他有一个吃饱饭的经验,那就是“吃窝窝小块块,喝开水大口口。慢慢咽细细嚼,吃得不多肚子饱”。所以,他把一小块菜团团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了一阵,又喝了两口温开水把它送下去。
  
  “让儿子挖砂去哇,半夜悄悄地走。”老婆又说。
  
  “不行!”老牛头断然否定了老婆的主张:“先下种,下完种想干啥干啥去!”
  
  “能干啥去?生到农村就得死在农村。到哪也没户口,到哪儿都要介绍信、要钱要粮票,谁有?”
  
  老牛头懒得听老婆唠叨,只管低头喝了三碗温开水吃了一个菜团团。老婆知道他没有吃饱,就说:“把那个团团也吃了哇,光喝水不顶事。”
  
  老牛头实在经不起菜团团的诱惑,就把第二个菜团团一分为二,一半塞进嘴里一半放在篦子上急忙下了炕。他想快些离开这里,否则那一半也留不下。
  
  他不放心队里的事情,想去看看人们下地了没有。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春之计在立夏。过了这个节气再种茭子就晚了。
  
  老牛头走在街上,感觉到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流在膨胀激荡。气流里裹夹着受苦人的汗臭味、野菜树叶的酸臭味、茭子面的香美味,还有“二踢脚”爆炸后的火药味。他不知道这股气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是他知道这股气流与饥饿有关。
  
  去年大旱,茭子出苗后再没有落过一滴雨水。未到秋天,茭子杆就弯弯地伏在地上枯死了。灰褐色的茭子籽刚刚撑开茭子壳就胎死腹中了。腊月里,生产队的算盘子响了三天三夜,算出当年的工钱是一毛八分钱,口粮280斤。
  
  往年360斤口粮还不够吃,这280斤够吃几天?
  
  交公粮的时候,工作队长的蔡队长和支书海红子都在亭子房,老牛头对海红子说:“留下些哇,全交了,人们想借点粮都没有了。”
  
  蔡队长却说:“老牛头,不交公粮城里的人吃什么?”
  
  老牛头反问道:“种地的人还不够吃哩,为甚要先尽城里的人吃?城里的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就该挨饿?”
  
  蔡队长生气地说:“这是政策,你敢反对?”
  
  海红子急忙说:“老牛叔,你也是老革命了,可不敢瞎说,这是公粮,是爱国粮。”
  
  一说是公粮老牛头就舌头顶上腮说不出话来了。自古以来,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何况是爱国粮呢?
  
  老牛头经常遇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自己觉得对人家说不对,自己觉得不对人家又说对。反正胳膊拗不过大腿,不服气也无可奈何。只能气呼呼地说:“我不是老革命,我就是一个喂牲口的拐子。你少拿这帽子压我。”
  
  海红子说的老革命是指他救梁光明的事情。1942 年农历八月初十傍晚,老牛头正在推磨,忽然听见一阵枪响,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敲门。他跑出去一看,见路东抗日游击队队长梁光明倒在自家门口。左腿受伤,鲜血流了一滩。老牛头急忙把梁光明背进院子里藏进土窑里。
  
  梁光明说,“你快跑,日本人会跟着血跡进来的。”
  
  “我跑了你咋办?”
  
  老牛头急中生智,抱着磨扇“啪”地一声砸到自己的右脚上。然后拖着血淋淋的右脚爬倒门口,把脚板子放进梁光明的血迹里,躺在地上几乎昏死过去。
  
  杨翻译和日本兵跑过来,把刺刀抵在老牛头胸口。老牛头朝院里指指:“磨扇砸的……”杨翻译跑进院里,看见茭子面洒了一地,磨扇上还有湿啦啦的血迹,就对日本兵说他不是游击队。日本兵把老牛头的脚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不是抢伤才呜哩哇啦地走了。
  
  老牛头的脚被磨扇砸了个粉碎,一个高身大手的受苦人从此成了拐子。一年后,梁光明悄悄溜进老牛头家里,抱住老牛头激动地说:“牛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老牛头披着烂夹袄,拄着枣棍一拐一拐地往饲养院走。街上坐着几个表情呆滞的老人,空洞浑浊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恐慌和无助。
  
  大家都不说话。多少年来,忻州人见面打招呼时总是一问一答:“吃了吗”?“吃了”。可是现在谁也不问谁了。明知没吃的了谁还问吃了没有?那不是给人添堵吗?老牛头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句话、这个风俗是因为饿肚子形成的。
  
  走进饲养院,老牛头看见社员们散乱地坐在马车上和柴草上,蔡队长和支书海红子都来了。
  
  海红子说:“从今天起,大黑锤就是三队的队长了。带头提耧下种,一门心思搞生产哇。社会主义饿不死人。现在咱困难些,等打起粮来就饿了。大家该干甚干甚哇。”回头来对大黑锤说:“大黑锤,你给大家表个态。”
  
  “说求甚哩。已经晌午了,都回去吃饭哇。后晌种茭子,我摇耧。” 大黑锤对保管员说:“二毛驴,你早些把茭子籽准备好。”
  
  二毛驴不高兴地说:“我有名有姓的,你别叫我二毛驴。”
  
  大黑锤盛气凌人地说:“你甭狗戴帽子充好人。我就叫你二毛驴,咋啦?你不服气是不是?”
  
  二毛驴嘴里嘟喃了一句,不敢做声了。
  
  老牛头突然举起枣棍说:“海红子,你们这是胡求闹。大黑锤不能当队长,我反对。” 老牛头认为大黑锤是个自私蛮横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什么都敢干,这样的人咋能当队长?
  
  海红子问:“老牛叔,你这是咋啦?”
  
  “大黑锤当队长不合适。”
  
  “咋不合适?咹?” 蔡队长指着老牛头说:“你这是反对党的决议,是破坏生产自救。”
  
  “你说甚哩?”蔡队长是县蔬菜公司的门市部副主任,不懂农业生产,所以老牛头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生产自救?你说怎么救?”
  
  “吃野菜、吃树叶子。” 蔡队长说。
  
  老牛头嘲笑道:“这就是你的办法?你吃过几顿树叶子?现在谁家不吃树叶子?榆叶、杏叶、香椿叶、杨树叶、柳树叶,煮着吃、淹着吃、和着吃,还用你教?”
  
  “你多次散布发动言论,我看你是对社会不满,小心我批斗你。” 蔡队长指着老牛头吼道。
  
  “你少给我咋咋呼呼的。”老牛头不屑地说:“我闹革命的时候,你还在你爹腿根子走精哩。”
  
  社员们哄地一下笑了,海红子急忙对蔡队长说:“他是个老䦆头,你不要生气,我跟他说道说道。”
  
  海红子把老牛头拉到一边说:“你当我不知道大黑锤是个什么人?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嘛。这节骨眼上谁愿意当队长? 大黑锤当了队长就不再闹了。队长有了,摇耧的人有了,这不是挺好嘛。”
  
  老牛头扭头就走,海红子却拉住他说:“别走别走,我还有个事情和你商量哩。”
  
  “你是支书,我个喂牲口的,有什么商量的?”老牛头心里的气还没有出尽。
  
  “大伙都没吃的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海红子说。
  
  “我有什么办法?”老牛头纳闷地问。
  
  海红子笑着说:“你去求求梁光明。”
  
  “你让我去讨吃?”
  
  “这怎么是讨吃?人家是厅长,给咱解决万数八千斤粮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不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 老牛头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下午,大黑锤领着人种茭子去了。
  
  还不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老牛头的肚子又咕咕地响动起来。他勒了勒裤带,一拐一拐地把饮牲口的大锅添满水,又把槽子里铺上切碎的茭子秆,等牲口回来吃。
  
  肚子仍然不停地响。他走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圈了一支旱烟,点上,然后猛猛地抽了几口。他对付肚子响动的办法有两个,一是抽烟,二是转移心思想想别的事情。
  
  老牛头当饲养员已经二十年了。1952年,县委书记梁光明来村里成立了高级农业合作社。他对老牛头说,“你的腿脚不利索,不用下地了,就到饲养院喂牲口吧。”
  
  饲养院原来是杨老财的后院,合作化以后成了第三队扎占的地方。北面两间又黑又矮的房子是生产队开会办公的地方,也是老牛头住的地方。西边简陋的厦子房是牲口圈,梁上墙上挂着犁耧耙耱等农具。南面三间亭子房是生产队存放粮食的仓库。亭子房大约有一百来年了,虽然陈旧了些,但是门窗非常完好,一条铁铧子把两扇门链在一起,用大铁锁锁着。
  
  大铁锁的钥匙由二毛驴拿着,除了他任何人都进不了这间库房。
  
  二毛驴是个老光棍,人虽长得猥琐,但历任生产队长都不敢小觑他。他稍不如意就找队长的麻烦,不是当众出难题,就是抓住队长的把柄不放,直闹得队长辞职不干或者給他些好处才肯罢手。他这个保管员职务就是抓住上一任队长搞女人的把柄换来的。
  
  生产队的粮食就放在亭子房里。当然,保管员也不能随便动粮食,粮堆上还有贫协组长盖上的“三队”字样的印记,就连老鼠上去爬了几遭也能看出来。亭子房、大铁锁、大印记和地上铺着的大方砖把本来就珍贵的粮食烘托得更加神圣。
  
  天渐渐地黑下来,大黑锤赶着马车收工回来了。往日荤一句素一句七嘴八舌的车倌们默默地卸完牲口都一言不发地走了。大黑锤哼了一声说:“你们甭给老子使脸子,老子不尿你们。”
  
  “咋啦?”老牛头觉得气氛不对。
  
  大黑锤说:“收工时,闰年把茭子籽灌进腰子里,想偷。我一巴掌就把狗日的门牙打掉了。”
  
  老牛头一时分不清是闰年不对还是大黑锤不对?楞在哪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就像吃了一口发霉的茭子窝窝,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疲惫不堪的大牲口围着大锅喝了一顿水,然后都回到各自的槽头啃茭子杆去了。
  
  大黑锤挑衅似的问老牛头:“你说说,我这样负责任,咋就不能当队长?”
  
  老牛头看也不看大黑锤:“我认得你那骨头。你要是真的把咱队搞好了,就算我瞎了眼。”
  
  大黑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等不到你瞎了眼的哪一天。这个生产队,天王老子也搞不好。你信不信?”
  
  “你既然知道自己搞不好,为甚还要干哩?”
  
  “你说我为甚哩?”
  
  “为甚?”
  
  “你自己想去哇!”大黑锤卖了个关子看也不看老牛头就走了。
  
  老牛头把栅栏关上,一拐一拐地回到屋子里,从锅里舀了一碗温开水,又拿出一个菜团团慢慢吃起来。
  
  一个菜团团三碗温开水下肚以后,他又给牲口添了一遍草。然后爬上炕拉开黑乎乎的铺盖躺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说我为甚哩?”老牛头不由得想起大黑锤那句话来。
  
  大黑锤比老牛头小一龙头。光头光膀子,三棱子脑袋招风耳朵,酒糟鼻子金鱼眼睛,走路时双臂乍开,两腿呼拉,上下左右划八字。他高身大手,强梁霸道,不是打张三就是骂李四。为了自己的利益,明抢暗偷,恨不得把亭子房安上四个轱辘子推回他家去。
  
  老牛头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梦见老婆揭开热气腾腾的大锅,端出满满一篦子茭子面鱼鱼来,篦子上还有一碗酸菜山药丝丝。热乎乎香喷喷的气味通过鼻子进入五脏六腑,一直蔓延到头发稍子和脚趾之间。他生怕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白白地飘走,就深深滴吸了一口气,想把它一股脑儿吸进肚子里。可是,当他从老婆手里接过山药丝丝调鱼鱼的时候,叭的一声碗掉了,茭子面鱼鱼突然不见了。
  
  老牛头惊醒了——原来是个梦——“狗日的,白天吃不上,梦里也吃不成。”他翻了一下身子,忽然意识到那一声“叭”不是碗掉了的声音,应该是院子里的响声。
  
  他坐起来,从玻璃窗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见栅栏闭着,亭子房上的门也闭着,牲口圈里牛在卧着反刍,骡子在站着打盹。一切都非常正常,非常安静。
  
  老牛头以为那一声响动是牲口踢腾的声音,又继续睡着了。他没有想到,大黑锤已经点燃“二踢脚”的火药捻子,第一声虽然没有爆炸,但已经离爆炸不远了。
  
  四
  
  当亭子房再次噼里啪啦响动时,老牛头彻底惊醒了。
  
  他急忙坐起来向外张望,看见亭子房里明晃晃地亮着电灯,还有人急匆匆地往里跑。
  
  “有人抢粮食!”老牛头急忙爬起来,抓住枣棍跌跌撞撞地走进亭子房。看见闰年等十几个人手里拿着布袋站在茭子堆周围,茭子堆上“三队”字样的印记还好好的。
  
  “咋啦?咋啦?你们这是做甚哩?”老牛头急忙问萎缩在旮旯里的二毛驴:“你说,这半夜三更闹甚哩?”
  
  二毛驴不敢说话,想溜出去,却被闰年一把揪回来:“你说!”
  
  二毛驴说:“他们想借粮。”
  
  “借粮?”老牛头纳闷地问:“借粮?除了这些种子,哪有粮食?”
  
  闰年说:“种子也是粮。”
  
  老牛头突然高声喊道:“不行,谁也不能动种子。误了下种,不仅今年饿,明年还得饿。”
  
  想借粮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没人敢第一个下手。有人不阴不阳地说:“老牛头,你少扯淡!回去睡觉哇。别在这里瞎咋呼。”
  
  老牛头把枣棍狠狠地戳在地上:“我也饿,但是,不能动种子。”
  
  “保管队长都能动,我们为什么不能动?”
  
  “你胡说!”老牛头说:“我就在这里住着,从来没看见他们动过种子。你看不见那印子好好的吗?”
  
  “你甭替他们胡说!”人们一下子恼怒起来:“过去还以为你正直,想不到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把他推出去,推出去!”
  
  “老牛叔,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闰年说:“前半夜,大黑锤和二毛驴开了亭子房,一人扛了一袋子茭子籽。大黑锤把贫协组长的大印也收回来了。那印子是他们偷了茭子以后又盖上的。”
  
  “真的?”老牛头盯着二毛驴问,二毛驴不敢做声。老牛头突然明白了,原来睡梦中听见的那一声“打碗”声是他两个开亭子房的声音。他愤怒地走近二毛驴:“狗日的,你们敢吃种子?”
  
  “打倒队长当队长,当了队长就有粮。莫非就该我们挨饿哩?”闰年拿起簸箕就往布袋里装粮食,其它十几个人也疯了似的往自己布袋里扒拉。
  
  “不能吃种子!不能吃种子!”老牛头大声喝道:“吃了种子拿甚种地呀?”
  
  “你少管!”人们一边装粮食一边骂老牛头。
  
  老牛头忽然冲到人群里爬到茭子堆上大吼一声:“你们谁敢动,我就打断谁的腿!”
  
  饥饿的人群早已急红了眼睛,不顾老牛头的阻拦,只管往自己布袋里扒拉茭子。
  
  老牛头急中生智:“二毛驴,把门锁住,别让他们出去!”
  
  可是二毛驴早就溜走了。
  
  “都别动,把茭子倒出来!”老牛头又急又怒,举起枣棍对着装粮食的人们呼拉了一圈。
  
  人们躲了一下,一边继续装一边骂道:“又不是吃你的,你少管闲事。”
  
  老牛头大叫一声,扬起枣棍向闰年劈去:“把粮食放下!”
  
  闰年把头一扭躲过枣棍,老牛头却站立不稳从粮堆上滚了下来。他就势爬在粮堆上大叫着:“你们不能吃种子!不能吃种子呀!”
  
  已经有人扛起粮食出门去了,闻讯而来的人不断地涌进亭子房。抢粮食的人把老牛头从粮堆上拉下来,疯狂地往布袋里扒粮食。
  
  老牛头爬到门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猛然把门关上。像一尊门神一样,背靠门扇,举起枣棍大声喝道:“谁也不能出去!”
  
  “你疯了不是?”闰年扛着布袋问:“你不知道大家快饿死了吗?”
  
  “你抢了种子咋种地呀?今年种不上明年吃甚呀?”老牛头反问道。
  
  “现在就活不成了,管求明年哩!”
  
  老牛头突然想起海红子的话来:“海红子说,国家的救济粮就快下来了。”
  
  “靠救济粮能吃几天?”
  
  老牛头无法反驳闰年的话,张了张嘴又说:“你们这是犯法啊,就不怕坐禁闭?”
  
  闰年说:“坐禁闭倒有人管饭了,倒比家里吃的饱!”
  
  外面的人不停地摇晃门扇要进来装粮食,里面的人们急于把粮食扛回家。都冲老牛头吼道:“你站开!你站开!”
  
  老牛头再不说话,举起枣棍和所有的人对峙着。
  
  危急关头茂林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站了出来,和老牛头并排站在一起大声说:“老牛叔说得对,你们不能吃种子!”
  
  老牛头想不到平日里胆小怕事的茂林子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顿时觉得自己的力量更大了。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了。闰年扛着粮食凶神恶煞似的对老牛头说:“你再不让开,我不客气了!”
  
  老牛头毫不退让地说:“你不把种子放下,就别想出去!”
  
  闰年扛起布袋向老牛头撞过来,老牛头一下就被撞倒了。
  
  里面的人扛着粮食往出跑,外面的人拿着空布袋往里挤。老牛头在人们踩踏中仍然喊叫着:“你们不能抢种子,不能抢种子!”
  
  一阵混乱过去了,粮食没有了,人也走光了。只有一个老汉跪在地上把砖缝里的茭子籽摩挲在一起抓进布袋里,最后提着布袋慢慢地走出亭子房。
  
  老牛头那条拐了的腿疼得厉害,试了几下也站不起来。茂林子找到那根枣棍,把老牛头扶起来:“腿咋啦?”
  
  老牛头咬了咬牙说:“不咋。茂林子,老叔小看你了。”
  
  茂林子说:“我也舍不得那些种子。”
  
  “唉,舍不得也没了,没了。”老牛头沮丧地说。
  
  “要不是大黑锤和二毛驴偷粮食,谁敢这样?”
  
  “如果你继续干,大黑锤也当不上队长,二毛驴也不敢给他开库房。”
  
  “嗨!你不知道,二毛驴更坏。”茂林子说。
  
  老牛头不解地问:“咋啦?”
  
  “二毛驴扛着那袋粮食去敲柳枝的门,叫闰年看见了。”
  
  “他给柳枝送粮食?”老牛头有些吃惊地问。
  
  “他不安好心。”茂林子说:“柳枝不开门,二毛驴就说,你依我一回,我就把这袋茭子给了你。柳枝就把门开了。”
  
  “不可能,柳枝是个好女人,性子又烈。” 老牛头说:“去年打场的时候,二毛驴就想欺负她。她不让,几乎把二毛驴的眼睛抠瞎。”
  
  “恐怕也是饿得不行了。门确实是柳枝开的。”茂林子继续说:“二毛驴放下布袋就把柳枝按在炕沿上糟蹋了。柳枝闭着眼睛除了眼里流泪就像死了似得,也没有反抗。”
  
  “狗日的二毛驴!”
  
  茂林子接着说:“完事后,二毛驴还不想走,被柳枝拿着切刀赶出来。二毛驴一出街门,就被闰年按倒在地,把大黑锤偷粮食的事情也说出来了。闰年这才逼着二毛驴开了亭子房。”
  
  老牛头这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得说:“都是饿的过。”
  
  五
  
  天明时分,大队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吆喝:“昨天晚上抢粮食的社员,现在都把粮食送到饲养院,否则,按反革命分子论处。”
  
  蔡队长和海红子也早早地来到饲养院。
  
  蔡队长说,“老牛头,你的觉悟挺高哇。”
  
  老牛头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甚叫觉悟。”
  
  海红子说,“老牛叔,把你屋里打扫打扫,一会儿县里的领导要来这里开会。”
  
  “我能坐能睡,你们就不能开会?”老牛头一边说一边躺到炕上去了。
  
  正说着,一辆吉普车来了,车上下来四个人,其中有个穿警服的人,还有一个女人。海红子和他们握了握手,把他们领进老牛头住的屋子里。
  
  海红子说:“老牛叔,你先到外边坐坐,让领导们在这里开开会。”
  
  老牛头说:“我吃在这里住在这里,你叫我到哪里去?”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对海红子说:“你赶快领上公安局的魏股长把大黑锤和二毛驴抓起来。同时通知抢粮食的人,把粮食送回来。谁不送就抓谁。”
  
  海红子急忙说:“王主任,不用抓人了,我,我保证把粮食全收回来。”
  
  王主任说:“同志,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面前,你还想当老好人?”
  
  老牛头坐起来说:“你们不能抓人啊,他们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你就是那个奋不顾身保护集体财产的老牛头?”王主任说:“你好好躺着哇。一会儿记者要采访你,我要在全县表扬你。” 说着就走出屋子去了。
  
  “你不要抓人,我也不用你表扬。”老牛头忍着疼痛下了地,拄着枣棍走出来。
  
  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家都不说话,默默地看那个王主任。
  
  不一会儿,魏股长来了,对王主任说:“大黑锤跑了。他偷的粮食还在,我叫人扛来了。”然后指着二毛驴说“这就是二毛驴。”
  
  二毛驴被细麻绳捆绑着,弯着腰低着头。魏股长朝他踢了一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把粮食要,要回来,你们,放,放了我哇!”
  
  王主任说:“你敢和我谈条件?”
  
  二毛驴说:“不敢,不敢。你们解开我,我把粮食扛回来。”
  
  王主任对魏股长说:“你跟着他去。”
  
  魏股长把二毛驴解开,二毛驴哆哆嗦嗦地向柳枝家走去。
  
  不大一阵功夫,二毛驴扛着粮食来了。他把粮食倒进亭子房,规规矩矩地对王主任说:“粮食要回来了。”
  
  王主任对魏股长说:“再把他捆起来。”
  
  魏股长一脚把二毛驴踢到,非常麻利地把他捆成一团。二毛驴蜷曲在地上不停地发抖,身体更加猥琐,就像一只被猫抓住得死老鼠似的。
  
  王主任咳嗽了一声,站在土堆上威严地对大伙说:“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大黑锤和二毛驴就是这起事件的首恶分子,必须严惩。大黑锤跑不了,我们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没有种子怎么种地?种不上地国家的任务怎么完成?你们吃什么?所以,谁抢了粮食现在就交出来,一斤不能少。谁要不交,就逮捕谁。”
  
  蔡队长也高声叫喊着:“赶快交出来,谁不交就抓谁。”
  
  王主任看了看海红子,示意他说话。海红子干咳了两声说:“交哇,都交出来哇。”
  
  开始交粮了。人们一声不响地扛着粮食倒进亭子房,然后把用力抖抖口袋,表示一颗也没有留下。
  
  茭子堆又渐渐地高了起来。土褐色的茭子籽毫无生气地堆在地上,往日神圣高贵的色彩荡然无存了。
  
  那个最后用手从地上摩挲起七八斤粮食的老汉,又最后一个走进亭子房。把手里的布袋扔在茭子堆上,面无表情地走了。
  
  老牛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块石头上坐下来。哆哆嗦嗦地掏出烟袋来想卷烟,可是手抖得怎么也圈不成。
  
  女记者走到他跟前说:“老伯伯,你当时为什么奋不顾身地阻止他们抢种子?”
  
  “我没说的。”老牛头低着头说。
  
  “怎么会没说的。你总的说说啊。”女记者笑盈盈地说。
  
  “下种以后叫人们自找活路哇!”
  
  “什么?”女记者不解地问。
  
  老牛头抬起头来说:“你告诉那个王主任,下种以后就叫人们出去自找活路哇!否则就饿死了。”
  
  女记者看了看老牛头,纳闷地问:“你的脑子没问题吧?”
  
  那边,王主任问海红子:“都交了吗?”
  
  海红子还没有说话,二毛驴抢着说:“我要立功赎罪。”
  
  王主任问:“你立什么功?”
  
  二毛驴说:“闰年还没交。”
  
  王主任对海红子和魏股长说:“你们去闰年家,把粮食找回来。”
  
  海红子和魏股长走了以后,王主任说:“粮食不够吃,县里也知道。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一些红薯干和大米糠,这是国家给咱的救济粮。大家再想想其它办法,采些树叶子野菜,挺一挺就过去了。”
  
  闰年被带来了。魏股长说:“这家伙不交粮食。我们进去时,他正煮着吃茭子。”
  
  “煮着吃?”王主任有些吃惊地问。
  
  海红子恳求似的说:“他家没吃的了。来不及磨面,煮上囫囵颗子吃。”
  
  “不磨面?囫囵颗子也能吃?”王主任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吃法,再次惊讶地问海红子。
  
  海红子苦笑着说:“饿得着了急了。”
  
  王主任威严地对闰年说:“把粮食交出来。”
  
  闰年平静地说:“没有了,都吃了。”
  
  “胡说!”王主任根本不相信闰年的话,恼怒地说:“一口袋茭子你一晚上能吃了?”
  
  “全家人都吃。”闰年依然平静地说:“全吃了。”
  
  王主任说:“告诉你,不交粮食,就逮捕你。”
  
  闰年低下头不吭声,铁了心不交粮食。
  
  “带走。”王主任狠狠地说了两个字。
  
  “不行,你不能把他抓走!”老牛头忽然站起来喊道。
  
  王主任回头看看老牛头,问:“咋不行?”
  
  老牛头说:“他走了老婆娃娃怎么办?我家里还有一斗茭子面,我替他还。你们把他放了。”
  
  “你是老糊涂了吧?替反革命分子说话,你的觉悟哪里去了?”王主任说完,看也不看老牛头就坐到吉普车里去了。
  
  魏股长把二毛驴和闰年塞进了吉普车。就在吉普车发动的一刹那间,老牛头突然爬到车头前,大喊道:“放下闰年!放下闰年!”
  
  车里车外的人都吃了一惊。魏股长下了车,气愤地问:“你想干什么?”
  
  老牛头说:“你们不能抓闰年?”
  
  王主任在车上说:“他抢粮有罪,非抓不行!”
  
  老牛头说:“那是饿的。饿得没办法了。”
  
  王主任盯着老牛头问:“饿就有理啦?咹?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抢粮食?为什么?咹?”
  
  老牛头张张嘴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说:“你不放人,我就去找梁光明。”
  
  王主任突然哈哈哈地笑了:“你甭拿梁光明吓唬人,他早就被打倒啦。”
  
  老牛头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真不知道梁光明也被打倒了。
  
  闰年在车里哭着喊道:“老牛叔,你起来哇。我不怕。坐禁闭还有口饭吃,你起来哇。”
  
  王主任对海红子说:“把他拉开。”
  
  海红子把咆哮挣扎的老牛头架到一边,吉普车“呜”的一声喷起一溜尘土开走了。
  
  老牛头喘着粗气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地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人们都不说话,饲养院里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
  
  天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一丝的风。沉闷的空气里仍然飘散着熬野菜煮树叶的酸臭味。牲口圈里带着牛鼻拘的老黄牛用四条干巴巴的瘦腿支撑着皮包骨头的身体,瞪着圆珠珠儿的眼睛,张开流着诞水的嘴巴,朝老牛头长长地“哞”了一声。
  
  “柳枝死啦!”突然,一个女人哭喊着跑过来说:“柳枝栽到水瓮里死啦!”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往柳枝家跑去。
  
  老牛头半天才醒过神来。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拖着痛疼的腿走进柳枝的院子里。
  
  会计从柳枝的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说,“这是柳枝写下的。”
  
  海红子问:“写的甚?”
  
  “请你们把茭子还给我,那是我用身子换下的。”会计念道:“我闺女在乡中学念书,星期天要回来取饭。可家里实在没有粮食了,我只能用身子换茭子了。如果我的身子不值这一袋茭子的话,再加上她爹那条命,总值一袋子茭子哇。”
  
  院子里的女人都哭了:“可怜的柳枝,你咋就想不开啊!”
  
  会计继续念道:“老牛叔,你救过人,求你救救我的闺女哇。让她给你当孙女哇。”
  
  老牛头的嘴唇抖动着,那条拐了的腿钻心地痛。他双腿扒开,把哆嗦的身体压在那根微微颤抖的枣棍上,整个人就像一个三角架上按了一颗干瘦的脑袋似的。
  
  “柳枝,你放心走哇。我认下这个孙女了。”老牛头噙着泪水不敢眨眼睛,但那股老泪还是从眼眶里流出来又慢慢地流进嘴里。“我让他们把你埋在水湾地。那里的茭子长得好,你活的吃不上就死了吃哇!”
  
  他把泪水咽下去,对茂林子说:“你去套车,咱们种茭子去。”又回过头来对海红子说:“种完茭子就让人们各自逃生去哇。再不放开还得死人。”
3#
发表于 2019-10-14 14:06 | 只看该作者
首席欣赏老师的美评。

夏冰老师真厉害,一篇小说抓住了精髓,有褒扬,有建议,有指导。一看就是非常专业的评论高手,如歌学习了。

向您致敬!
4#
发表于 2019-10-14 15:07 | 只看该作者
夏冰老师的评写得很好,对文章的优劣都有中肯到位的点评。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有很好的学习借鉴意义。学习欣赏。点赞。
5#
发表于 2019-10-14 16:48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夏版分享,不愧是老编辑,点评中肯,观点犀利。这个作品总体看下来确实不错,很耐读,夏版的分析也很透彻,其实可以更详尽写,如果时间允许。总之,这样的分享对大家的写作都非常有帮助。
6#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5 10:12 | 只看该作者
絮语如歌 发表于 2019-10-14 14:06
首席欣赏老师的美评。

夏冰老师真厉害,一篇小说抓住了精髓,有褒扬,有建议,有指导。一看就是非常专业 ...

多谢如歌老师鼓励。向你学习!
7#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5 10:13 | 只看该作者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0-14 15:07
夏冰老师的评写得很好,对文章的优劣都有中肯到位的点评。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有很好的学习借鉴意义。 ...

多谢霜儿斑斑的鼓励。十分有力的鼓舞。
8#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5 10:14 | 只看该作者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4 16:48
谢谢夏版分享,不愧是老编辑,点评中肯,观点犀利。这个作品总体看下来确实不错,很耐读,夏版的分析也很透 ...

嗯,有感而发。多谢芒版鼓励,问候送上。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4-11-29 20:32 , Processed in 0.115598 second(s), 25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