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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佛殿山 [打印本页]

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19-10-17 15:47
标题: 佛殿山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9-10-19 20:01 编辑

  连最管用的雄黄,现在都不管用了。蛇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爬进院子,钻进房屋,像无数条用来捆绑他的绳索,差不多让冯斌子寸步难移;也像无数支箭,在弓弦上搭着,随时都会向他射出。那些蛇好像在等待雄黄味儿的淡去,淡到它们能够忍受的程度,再次进入房屋,占据院子里所有的角落。
  
  冯斌子发现那些蛇,是在他起床,站到院子中间伸懒腰的时候。“连雄黄都治不了它们了,这些畜生!”冯斌子一脸倦相。一直以来的惊恐,这个早上,在他身上也变得一蹶不振了。雄黄不管用了,那只是对蛇而言。自从他在房屋,院子,厕所,废弃的猪圈和鸡圈各处放上雄黄粉子,反倒是他自己在那种难闻的浓烈气味中备受煎熬。在接二连三的梦中,他和无数条蛇一起,在刺鼻的雄黄气味中紧张地对峙,艰难地挣扎,让他生不如死。但那些畜生却无所畏惧,忍受着雄黄的熏染和荼毒,不停地扑向他,缠绕他,咬他一口。他从梦中惊醒,以前总习惯喝上两口雄黄酒压惊醒神,仿佛要借此把进入梦境的蛇完全赶走。
  
  但没有用,他依旧夜夜噩梦,每次梦中都有蛇。
  
  昨夜,他没有喝雄黄酒,酒不能醉他,反倒是酒中的雄黄,好像让他中毒了,头晕眼花,睡不着,整夜听着女人如雷的鼾声。那个蛇一样健壮又饱满的女人,入睡之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并且是无蛇的世界。但在她醒着的时候,她的话语表明她对蛇怕得要命,不过总是笑着说的。做饭,喂猪,上厕所,都要冯斌子陪在身边。但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冯斌子真不知道他的女人是怎么过的,如果不是蛇不再找她,那就是她都忍受了。那个蛇一样健壮且饱满的女人,在蛇这件事上,冯斌子怎么也看不懂。昨夜,他一直烦躁不安。最无奈的时候,他认为女人的鼾声吸引了蛇,那些又强硬,又善于钻洞的畜生,被他女人的鼾声深深吸引,而那些蛇,都是公的,一直都在指望他的女人。那个蛇一样修长而饱满的女人,真的也跟蛇很般配的。
  
  冯斌子烦躁地摇摇头,揉揉眼,想把那个可怕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但那些想法也像贪婪的蛇一样,把他紧紧缠绕,又捆绑了。
  
  这样一想,冯斌子更没有睡意。他的口中和身上残留的雄黄味,开始一点点扩张他体内的欲望,而莫名的嫉妒之火,也在为这种欲望煽风点火。一股巨大的力量,像春天的佛殿山一样万木萌发。看着蛇一样健壮而饱满的女人,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屋外黑暗中环伺的蛇冲进屋子缠住他的女人之前,自己先要变成一条更凶猛的蛇,先占有这个他已经睡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他咬一咬牙,真的像一条更加凶猛的蛇一样跃上女人的身体,把一切猜疑和嫉妒都变成巨大的身体力量。“有本事,你再给老子生出一窝蛇来!”冯斌子心里这样说着,想象自己就是一条强大的公蛇,要把他的女人活活勒死。
  
  自他一跃而上那个蛇一样坚挺而饱满的修长的身子,再从上面像一条斗败的公蛇那样瘫软地滑落下来,那女人居然一直在沉睡,并且打出更响亮的鼾声!
  
  冯斌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嘲弄和侮辱,他一扬手,把被子扔下床,让女人光溜溜地平躺着,像一头母熊一样把呼噜打得更响,他自己出门抽烟去了。
  
  湿凉的夜风里带着浓烈的雄黄味,那种浓烈的气味就像一道屏障,他,他的女人,他和女人共同的房子院落,被那道屏障保护着。在屏障之外,他白天见过的那些蛇,应该还守候在房屋周围和院子里的各处角落,它们应该在等待雄黄味淡去的那个时刻。
  
  “我一个人肯定对付不了那么多条蛇,但我还是不能让它们靠近半步!”冯斌子向暗夜中吐出一大团烟雾,心里这样说。
  
  他曾经想起,睡前,他的女人喝过几大口雄黄酒的。
  
  “天都这么凉了,不知道这些畜生还守在这里干啥!”冯斌子像白天里出现蛇最多的地方啐了一口,骂开了。
  
  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靠着门柱睡到了天明。他站在院子中间伸懒腰,并没有发现一条蛇,但冯斌子还是自言自语道:“连雄黄都治不了它们了,这些畜生!”
  
  没有睡好,头上好像顶着一个巨大的磨盘。尿道还在胀痛。女人起床了,还带着一脸醉意,仿佛理亏一般,用抱歉的嬉笑表示她依然很乐意给冯斌子做早饭,但她的条件是冯斌子必须守候在她身边,她怕蛇。
  
  “这婆娘,真就那么怕蛇吗?”而他本想说出口的是,“你怎么那么怕你那些野男人!”但话到嘴边就变了,“野男人”这几个字他暂时说不出口。他先进厨房,女人随后,手里拿一根棍,到处敲敲打打。确定没有一条蛇在厨房里,女人开始做饭。在灶前灶后开始忙碌起来之后,看得出,女人就把蛇的事情全忘了,连冯斌子悄悄溜出去,都不知道。
  
  从厨房里出来,天放晴了。这是冯斌子最怕的事情。
  
  入秋以后,蛇就该渐渐钻洞了。天晴的日子,也会有一些出来晒太阳,但都是死气沉沉慵懒不堪的。近年的情况明显有变。接连几个秋天,蛇不但不去,不减少,还待得更久,来得更多。最要命的就是越来越多。冯斌子和包村乡干刘副乡长探讨过好几次蛇的事情,他很佩服那个农林学院毕业的年轻人,他也很同意刘副乡长关于佛殿山的蛇逐年增多并超长期逗留的见解,比如,村民大量流出,山上的自然生态明显恢复好转;比如,地球变暖,降水增多,食物越来越丰富,食物链逐渐恢复完整,等等。冯斌子认为,自从自己在三十多年前高考落榜,到如今年岁已过半百,他的功课底子还在,刘副乡长说的那些他都懂。但他总感到在他们都知道的共同原因之外,一定还有更多他们并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有一些想法,冯斌子想了好多回,但就是不好意思在刘副乡长面前说出,怕被笑话上过高中,居然还这样迷信。他欲言又止,不知多少回——
  
  “这些畜生!”冯斌子操起一根棍子,一跃而起,奔向柴堆。他看见至少五条蛇从柴堆后面探出头来,显然比昨天出现的蛇更有精神,更有力气,好像也更加饥饿。也更想交配。
  
  “配种的时候早就过了,你们这些畜生还在指望啥?”
  
  与昨天一样,他没有打中一条蛇,它们或者很快消失在柴堆后面,或者弯弯扭扭地窜进路底下的荒草丛中去了。
  
  “打,打,你又打不着,又打不完,不如不打了,再将就几天,反正要搬走了,把这些都给它们留下,看它们咋糟害,眼不见心不烦。”女人说“这些”的时候,用沾满面粉的白花花的手指了指房子,院子。
  
  冯斌子胃里的残酒往上翻了一下,好像把一直深藏在心里的嫉妒与猜疑托到嗓子眼上。盯着女人洗手的背影,一种酸楚就像山中的湿气一样从头顶滑落到脚跟。三十年前,一个高考落榜的风华少年,凭着一表人才和挣钱的本事,赢得了这个腰身修长,像蛇一样健壮且饱满的女人。他们一起开过饭馆,办过商店,倒卖过药材,后来就抓住山货做了多年。四十岁以后,他们还双双出去打过工。为了大女儿的学业,他们回头又做山货。大女儿很争气,一考得中,三年以后择业考试又一考得中,如今在政府部门上班。女婿也有一官半职。他们不想在外晃荡了,何况,小女儿还在云南上学。孩子飞到很远处,他们就不用再飞远了,只需做好山货生意,供给小女。冯斌子和女人都想抱孙子,大女儿正在孕期,这让他们的心无法安定在佛殿山,早就做好准备,进城抱孙子去。女人生来就是要过好日子的,过上好日子的女人才越来越像个女人,冯斌子是这样想的。进城,在城里生活,这是爱过好日子的女人最高的起点。他的女人跨上这个起点了,不想再回到佛殿山来。冯斌子好说歹说,祖宗留下的一点家业,自己几十年积攒的家业,再不值钱,也应该回去看看。再说了,那还是他们结婚的地方,冯斌子什么都可以丢弃,但唯独不想丢弃刚结婚那几年让他们开始过日子的地方。他不但有一个好头脑,还有一身好力气。力气好像永远都用不完,一回到家,他就关上房门,用强健的臂膀和腰身,以及剩下的力气,疯狂地勒他的女人,他们因此弄解体了两副床架,而不得不花一笔钱换了一架相当结实的席梦思。那时候,是他经历的最好的日子,也是佛殿山人遇到的最好的日子。人口最多的时候,佛殿山有四十多家两百多口。分给各家的林坡土地,就像浇了油一样,几年功夫,林子就罩住了纵横的小路,封藏了山沟;庄稼的收成年年都好。自从他们的大女儿到镇上去读初中,他们就把山货铺子固定在镇上,全家都租住在镇上。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佛殿山像一棵老树开始落叶一样,开始败落了。孩子们都被送到山下去读书,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出去务工。接着是卖掉羊群,剩下牛骡,最后,村里终于没有一个扶犁耕地的人,所有的黄牛骡子也被卖光了。后来的后来,就只剩下那十来个“老枯桩”。是他们不离开。迁居山下,他们不去,理由只是,山下缺柴,天冷了他们烤不上大柴火,无法烧炕;有条件随儿女到城里去生活的,也不去,车水马龙的城市,他们难以出门,出门以后,连脚步怎么移动都是问题。或者,不是要看女婿的脸色,就是要受儿媳的气。但这一切,在佛殿山都不存在,那种孤单和冷清,都是他们需要的。
  
  这两年的情况有所不同。那些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冯斌子家院里来的“老枯桩”们,以前他们都向冯斌子央求过了,现在大半是来反复叮咛,他们“百年”以后的后事,儿女们不一定及时赶回来,一切都要靠冯斌子找人办理了。
  
  他都答应了,条件是,他们的儿女必须给老人们提前做好老木。包村的刘副乡长那个年轻人真是好样的,他协调各方,在“老枯桩”们的祖茔地带,选好了墓地,真是助了冯斌子一臂之力。
  
  冯斌子没法不答应,那些“老枯桩”,也许是佛殿山最后的居民,他们全都死去之后,佛殿山的人迹将会断绝,整个村子会归于蛮荒。硬化的道路会被树根和野草顶破,揭开,所有钢铁做成的东西都将生锈,化入泥土。那些塑料水管还会坚守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但肯定无人看见。那些“老枯桩”们的留恋之情其实代表着他们贯彻天地的伤感,那种伤感也没有把冯斌子遗漏。他能感应到“老枯桩”们心底无声的感叹:多厚的土,多大的山林,多高的天空,若不是航班嗡嗡嗡地经过,这片天空绝对宁静。还有,多清澈的风,多亮堂的阳光,多古老的天籁声音。然而,就算是这么好的地方,也敌不过城市和城市生活,人们注定要把村庄交还给山林,一切人迹都将被山风磨平。
  
  冯斌子两口子要离开佛殿山到城里去抱孙子的事情,还是让那些“老枯桩”们知道了,他们前前后后来找冯斌子,老泪纵横的再三哀告,不能把他们的后事耽误了。冯斌子说,他三天两头都会回到山上看一看的。再说,他随时都能和“老枯桩”们的娃们电话联系,他们尽可以放心。
  
  刘副乡长那个年轻人真不错,把照管那几个“老枯桩”生活的事情,当做他工作的一部分。一到季节交替的时候,他总能给他们募捐一些衣物。那些来自城里的衣服,被那些“老枯桩”们穿出了别样的风格,显得年轻了许多,俨然生活在山里的贵族。冯斌子也常常利用各种机会,给他们弄来方便食品。一旦有人生病,那就是这个年轻人和冯斌子的事情。如果天气尚好,他们又无病痛,站在路上木讷地张望或闲聊。一见刘副乡长和冯斌子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们就流泪,就笑,虽然眼神呆滞,面相臃肿,但那些脸上显露的笑容,就像山中的野棉开出的花,凄美,真诚。
  
  真是说人人到想啥啥灵。这时,刘副乡长真的来了,拿一根木棍,随手敲打着路边的草丛和枯叶,走进院子。他熟练老道的打草惊蛇的举动,让冯斌子的心里再次涌起一阵信任而爱怜的热流。
  
  冯斌子的心里也掠过一丝愧疚,不是因为无眠的昨夜,他怀着雄心壮志,但最后从女人身上瘫软地滑落,再次感到,自己在女人身上越来越是一个失败者,至于现在,依然头晕,萎靡,尿道还在胀痛——而是因为,刘副乡长托付的事情,他没有办成,虽然他也知道,刘副乡长已经预料到事情不会办成。
  
  “天不亮就接到县上领导的电话,天黑以前,一定要有结果!”说完这话,坐下,刘副乡长才丢掉手中的棍子。但当他发现冯斌子的手里还捏着一根棍子的时候,他又把那根棍子捡回来了。
  
  “那就随他们去,反正这些‘老枯桩’根本说不动,又不能硬来。连他们的小人们都生气,都不管了,别人还能咋样!”
  
  “这情况,我也给上面汇报多次了,但上面还是那句话;再动员,继续动员,实在不行,就——唉”
  
  刘副乡长按个“就”字和一声哀叹,就像五百条蛇窜进了冯斌子的心,身子像触电一样发了一个短暂却强烈的抖。他知道“就”字后面的意思。山下移民安置点,已经入住了周边多个山村的许多村民,现在就剩下佛殿山这十来个“老枯桩”,油盐不进,他们认为把他们从佛殿山迁走,就等于提前要了他们的命。
  
  “刘乡长,上面到底要在这里搞生态旅游,还是要建疗养院?这些人不走不行吗?”
  
  “蛇!”
  
  刘副乡长一声惊呼,身子好像弹了出去,用手里的棍子朝着墙根草丛一顿抽打。一条粗壮的乌梢蛇开始弹跳,扭动,还想夺路逃生,但年轻人手里的棍子更迅猛地抽打下去。那条蛇渐渐不动了。年轻人特意砸扁了蛇头,用棍子把死蛇挑出去。
  
  像在监考一般,冯斌子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谁惹的麻烦,谁收场,这话有时候指的就是打蛇,是山里的规矩。他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年轻人,大半是因为年轻人和佛殿山,没有隔阂。
  
  冯斌子心里清楚,刘副乡长出去扔掉死蛇的山沟,自从入秋以来,至少有一百条蛇被扔进去了,当然主要是冯斌子的功绩。至于村子里的蛇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越来越多,天凉了还迟迟不去,让冯斌子很窝火。一到晴天,佛殿山简直成了蛇窝。奇怪的是,那些七老八十的“老枯桩”们对此视而不见,或者他们看见了,反应大都麻木,似乎根本不把突然发现蛇的事情放在心上;只要能走动,只要天气好,他们总要在村子各处转悠,人人都遇见过蛇,但没有一个人遭蛇咬。有一些拄着拐杖的人,竟也有跟拦路的蛇喃喃低语的。对这些,冯斌子说不清,因为他不懂。不同的是,他是见蛇必打的,尤其是那些冒然闯进他的院落和房子里的。
  
  “那就把他们弄到安置点去吧!”刘副乡长进来,坐下,冯斌子这样说。但他又为自己极其陈旧也苍白无力的话后悔了,他自己都觉得等于没说。但他没有改变一脸愠怒,而愠怒也来自于无数条蛇没明没夜的侵扰,让他束手无策。
  
  刘副乡长对他的话避而不答,反倒让冯斌子觉得,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女人端出早饭来,招呼刘副乡长一同吃饭,年轻人说他在城里吃过了。冯斌子心里却清楚,他和年轻人都看见了,女人从厨房门里出来的时候,一条粗壮的乌梢蛇紧随其后,转眼就不见了。
  
  冯斌子暗暗咬了咬牙,心里狠狠骂道:“贼女人,还说她怕蛇。看来,她真要生出一窝蛇来了!”瞪了一眼女人,冯斌子希望女人能看出这是个严重嫉妒的信号。他想过报复这个越来越难以驾驭的女人,但就像昨夜对女人粗野的惩罚性占有更加证明他的力不从心一样,他的小腹和尿道胀痛的事实又说明,他的每一次报复性占有都让他更加远离这个女人;感到女人开始对他报以嘲笑的同时,也在正式向他宣告,她没有得到满足。他不服,但又相信,这就是命。这个蛇一样腰身修长,也像蛇一样健壮饱满的女人,开始像当初他强迫她一样,开始强迫他了。
  
  “你说,他们也真怪啊,跟儿女们住到一起,觉得不方便也就罢了,他们怎么不去安置点呢?安置点在山下,公路边,多方便!”刘副乡长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试探冯斌子的心思。他说话的时候,脸朝着秋阳暖暖的林坡。林坡路上,大核桃树下,有三两个黑衣黑裤的“老枯桩”正向这边张望。核桃树枝上,至少有三条粗壮的蛇,在懒洋洋地晒太阳。
  
  这回轮到冯斌子不吭声了,他把刚刚挑起来的一筷子面条,停在嘴边。他又在看他的女人,那种眼神是厉声质问,他很沮丧,很愤怒。那种怒气里,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大好时光正在远去。以前有过许多个好日子,也有过许多个美妙的夜晚,在那些夜晚里,他永远都是一条屡战屡胜的公蛇。如今,那些情景只在梦中出现,梦中的他无法向那张床挪动半步,但他的女人,被强健的蛇缠得很紧,女人还发出在他身下发出过的呻吟。女人完全忘记他了,完全沉醉在自己全新的快活里……
  
  他把那一筷子面条放回碗里,起身,对刘副乡长说:“走,再去劝劝那些‘老枯桩’们!”冯斌子觉得,他已经顾不得暗地里被蛇纠缠的女人,但他必须帮助一下这个由于涉世不深才显可爱的年轻人。
  
  女人头也不抬,继续吃饭。
  
  年轻人走在后面,用棍子敲打路边的荒草和枯叶。冯斌子在前面,背着手,板着脸,仿佛在说,今天他不用棍子,他要把遇到的每一条蛇活活拧死。
  
  年轻人好像兴奋起来了,冯斌子的主动行为,好像让他提前看到了成功。
  
  “佛殿山真有过佛殿吗,老冯?你有没有见过?”
  
  沉默,很久的沉默。那一阵沉默中,无数个秋天飞一样滑过去了,无数个人死了,埋葬在黄土中,化成了茂盛的山林。无数个与佛殿山连得不紧的人,都变成佛殿山上空的云,被无穷的风雨吹得无影无踪。
  
  一大团云飘来,给佛殿山罩上古老而冰冷的阴影。云雾飘走,阳光重现,忧心忡忡的人,从久远年代的废墟中挣扎出来,获得了重生。
  
  “我爷爷是佛殿里的常客。我父亲去得少,也不拜佛,据他自己说是害怕佛殿里的神像。我很小,大人说,不满十二岁的孩子不能进去,我只在外面看佛殿和里面的佛像。
  
  “我见过烧佛殿的大火!是城里来的中学生们干的。他们白天拆牌匾,砸塑像,烧佛经,糟蹋和尚。我亲眼看见他们在天黑以前离开佛殿山的。我刚要上炕睡觉,起火了,大火把天都照亮了!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大人们悄悄说,是那些学生娃干的!
  
  “那天早上,村里就出现了好多蛇——也正是秋天,蛇该钻洞了,咋就出来了,还那么多,到处都是!烧塌的佛殿里,还有蛇在跑出来。烧死的蛇恐怕有几百条。臭!臭了半个多月!后来,那么多蛇也就不见了。”
  
  “哦。”年轻人反应平平,仿佛一个儿童听完了一个传奇故事,但那个故事并没有将他牢牢吸引住,或者,作为一个副乡长,他根本还在想着动迁的事情。
  
  冯斌子感到四肢无力,但走路的速度并未减慢。他觉得年轻人走得太慢,而一个年轻人走路的时候心力分散,也将注定不会走得很远。他想帮年轻人一下,就像帮自己的孩子一样,拖着他走,但不行,拖他后腿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三十出头,再说,即便这个年轻人年轻到必然依靠他的拖带,但他昨夜狠狠报复过他的女人了,实在拿不出更多的力气。他不久前的沮丧开始向年轻人蔓延。他觉得现在这些死腰拖胯的年轻人,不会像他们那一代人那样正常长大,像刘副乡长这样不缺雄心但缺长力与心智的人,他的雄心再大,也终将是一头习惯负重的骡子。
  
  在冯斌子和刘副乡长慢步走过的道路底下,以及他们走过的路上,许多条蛇悄悄跟进,它们穿过荒草和枯叶,向林坡最高处爬去。
  
  各家都走访到了。在长时间耐心的鼓动和规劝中,那些“老枯桩”们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当着年轻的副乡长的面,向冯斌子提出了同一个问题:“冯斌子,你没看到吗?那些蛇都回来了?”反正他们的话语就这么简单而答非所问,但也就那么一个意思,他们不愿意离开佛殿山,他们已经做好了要死在这里的打算,并且,他们还要冯斌子找人把他们一一埋葬在他们各自的祖茔旁边。
  
  离开最后一家,他们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到一个与这次走访毫不相关的地方。那是村子的最高处。年轻的副乡长显然没有完全脱离学生气,当他看到草丛里,枯叶中,半掩半露的柱础和石碑以后,突然兴奋起来,继而惊呼:“这应该就是佛殿的遗址吧?柱顶石这么大!这石碑——真可惜,都破成这样子了!”
  
  年轻人的惊呼让冯斌子的心里闪现过一阵鄙夷,觉得这个人的年轻,是无法承受他的回答的,所以他一直把脸朝向入秋以后红黄相杂的山林树叶。才三十多年时间,荒芜多年的大山就这样葱茏起来,茂盛的树木淹没了许多条小路,填平了许多条山沟,也抹平了冯斌子的许多记忆。佛殿山的土地很广阔,很丰腴,就像饱满女人的大腿,难知底细。干脆说,就像他的女人,虽然脸上开始出现沧桑的影子,但身子依然硬朗,健壮,饱满,没有一条慵懒且屡教不改的褶皱,差不多能捏出水来。那个身子,再生出二十个孩子没有一点问题,但实际上只生了两个,都是女儿。冯斌子觉得,他先前一点儿都没有亏待过他的女人,是女人亏待了他。现在不那么想了,那么好的身子,没多生几个孩子,他们都被亏待了。他在女人身上,多少力气都白费了,就像他们一起过过的好日子,不再回来。现在他开始力不从心了,但他的女人,好像刚刚有足够的胆量学城里女人的样子开始发疯。有时候,对着无可奈何的他,怀揣熊熊烈火的女人,几乎在暗示,她要到别处去,让自己的火放开了烧。
  
  冯斌子觉得无情的岁月正在把他从饱满的女人身上推开,下一步就是把他扔出去。他落定的地方,就是村子最高处,就是脚下这个圆鼓鼓的山顶,一个饱满的黄土包。到那时,村里不会有人人看他的笑话的,因为村里就快没人了。但会有无数条蛇看他的笑话,并且都是健壮的公蛇。
  
  一个人的命运走向会有提前显现的,冯斌子觉得自己今天这样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是他无法改变的。他看到了,天好开阔,地好广大,土好肥沃,林木像葱茏的毛发。雨下得好勤,风吹得好舒畅,只是,一直都热腾腾的土地,总有一天将会变冷,但现在,冯斌子还能感到它的热度——或许因为这个,那些蛇才往这里爬,他是这样想的。他本不想伤害任何一条蛇,因为至今没有一条蛇伤害过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曾经对他有过伤害,那一定是他的女人依然健壮饱满而他已经老了这件事情,而他,开始遭受伤害的时候,也像一片树叶一样开始衰老,飘落。但若在佛殿山上,能够回到自己的童年,一切就可以了解了。
  
  “刘乡长,你给我说句实话,上面到底要在这里办啥?”
  
  “实话嘛,实话就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工作就是动员村民迁出佛殿山。”年轻人在一块倾斜的残碑上坐下,说,“老冯,反正你也要到城里去住了,这里也跟你再没有关系——”
  
  “有关系!”冯斌子也在那块残碑上坐下,笑着说,“我还是佛殿山人,佛殿山人的祖先还埋在这里,我们还要来扫墓祭祖!”
  
  有些热。四下里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们都知道,那些响动是蛇弄出来的。有许多条蛇,可能是几百条或者更多,冯斌子隐隐感到,佛殿山的每一片秋叶都会变成一条蛇。两人的沉默造成的空缺,开始由蛇来填补。一条粗大的乌梢蛇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蜷缩起来,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打起盹儿来。周围的树上,蛇爬行的时候,弄得红黄相杂的树叶沙沙作响……
  
  刘副乡长要回镇上去了,他开设门的时候,一条蛇,从引擎盖子上滑落下去,在路底下的草丛里消失了。
  
  五十岁的女人,对好日子的迷恋,一定会发展到发狂的地步,没有人拦得住。开始衰老的男人,必须让步了。
  
  冯斌子的女人执意要回到城里去,看样子不想在佛殿山多待一天。佛殿山不算高山,路很宽,小车能开到家门口,但她就是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好像这里没有一点让她留恋的。每到傍晚,城里开始跳广场舞的时间,她的舞伴们打电话叫她好几回了,而那时候的佛殿山,稀稀拉拉的鬼火一样的几处灯光,无法把广阔的天空和道路照得更亮。而冯斌子,一心要对付那些趁着夜色悄悄潜入他院子里的蛇。他还要继续加大雄黄的投放量,要准备更多打蛇的棍子,算不算伤害,他不想那么多了。
  
  “反正这地方迟早会没人住,不如早走算了。你不要管他们要开发生态旅游,还是要修建疗养院,不管人家做啥,你都要走,不如早走。把该收拾的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城。”女人这样说着,也在收拾东西。其实她主要想收拾自己和冯斌子还能穿的衣物,大部分,他们要送人或者扔掉的。
  
  女人换上一身衣服,对着镜子左转右转地看。那是去年这个季节,花一千多块买回来的毛裙,打底裤,毛帮鞋。明天回城,女人又要穿那一身淑女装了。
  
  灯光很亮。女人很年轻。雄黄酒的味道很浓。女人对镜自赏的样子,在冯斌子心里引起一阵悲伤。年轻时尚的女人,要离开的不仅仅是佛殿山,还有他,还有与他一起生活过的一大串时光。还有他们的孩子,已经成家的,还在读书的,都在向他传来远离的强烈信号。女大不由娘,孩子们终将远去也就罢了,冯斌子不服的是他的女人,转眼之间变得陌生:健壮饱满,像一条蛇的女人,她想要的,正是最多的时候,他给不了的,又是他正变得稀缺的。他觉得这女人和他共度的几十年时光,都是梦。佛殿山也是梦。唯有那些无孔不入的蛇,才是真实的。
  
  “这些畜生!”
  
  冯斌子一步跨出屋子,开灯,操起一根棍子,朝着院子水泥地上一顿狠抽。但他没有打中一条,那些蛇很快消失在那个大大的柴堆中。柴堆连着鸡圈,鸡圈连着厨房。鸡圈里早就没有鸡了,但冯斌子至今记得,多年前,一只大公鸡被蛇勒死的事。他还记得,有一年春天,他从城里回来,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女人骂道:“去你妈的男人!”他进大门的动静显然很大,突然从厨房里跳出一个红头胀脸的年轻人,他女人紧追出来,沾满面粉的手上还拿着擀面杖。那个年轻人好像跟他打过招呼的,但年轻人从院子里消失的速度比招呼声传得更快!女人的表情,冯斌子这一辈子都说不清,比说不清那件事的女人,还要说不清!
  
  后来,村里人口逐年减少,很快,再也没有五十岁以下的人。他那刚满四十岁的女人进城心切,仿佛被山风驱赶着的一片云。再也不愿意在佛殿山留下一滴雨水。
  
  现在,他的女人又在吵着回到城里去了,这让冯斌子的心里百味俱全,而总体感觉是很想呕吐。他想到,应该是自己把雄黄酒喝多了,中毒了。但也许是报应。他把一整包雄黄粉子尽量撒在该撒的地方。最后剩下来的,全撒在柴堆上。撒完之后,他好像给自己横下了一条心。
  
  女人已经入睡,把被子捂得紧紧的,好像有些怕冷。妒火中烧的冯斌子不相信这个其实根本不怕蛇的女人,她的被窝里没有藏着一条年轻健壮的蛇!他一挥手,把被子掀到地上。
  
  “来了!来了!来了好多车!”女人在院子里惊呼。但头昏脑涨的冯斌子不想起床。再说,他的尿道又在胀痛。他想再眯一会儿,但女人又喊叫起来:“你快起来,还有警车和警察!”
  
  冯斌子从床上弹跳起来,胡乱穿上衣裳,跑到院边。
  
  县领导,镇领导,簇拥着一些气宇轩昂的陌生人,他们说说笑笑,指指画画,进入村子。几个拿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的人在前面走走停停地忙着。
  
  “他们领来的一定是开发商,我在外面见得多了,他们对开发商都是那样敬重的!”冯斌子心里这样说,并为自己丰富的经验和准确的判断而深感自豪。
  
  刘副乡长和那一行人远远拉开距离,在前面领路。从院子边上经过的时候,他向冯斌子两口子匆匆点头打过招呼,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去。冯斌子的心里生出酸酸的感觉,他觉得一个英俊青年那么早就在充当了领路人的角色,算是被糟蹋了,而这辈子有没有指望让别人给他领路,那简直就像佛殿山的往事一样茫然而不可知。冯斌子觉得,他一直同情这个年轻人是对的,毕竟他还年轻,正是需要受人指点,真正变得强大起来的时候。但冯斌子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成为那个指点者,他老了。
  
  那些人径直走向佛殿山的最高处,就是昨天,冯斌子和刘副乡长停留过的地方。那些人走过的路坎下,荒草枯叶中,像山风吹过一样传出一片响声,那是许多条蛇在奋力向上爬行。冯斌子不知道它们从何处来,这么多年一直藏身何处;他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但他不知道它们要去干什么。
  
  那些人下来了。路过院子边上的时候,刘副乡长朝着冯斌子的女人热情地问道:“嫂子,进不进城?我带上你?”年轻人并没有看冯斌子,好像冯斌子不存在。冯斌子觉得自己整个变成了一片冰湖,没有动静,也没有一点热度。他猜想,城里一定有许多男人在等着他的女人,除了舞伴,还有看中她蛇一样健壮且饱满的腰身的人。年轻的副乡长在不在那些人中人,冯斌子说不清,就像佛殿山迷雾一样的过往和未来那样,说不清。
  
  喜出望外的女人回家拿东西时候的表情,让冯斌子的脑子里发出“轰”的一声!他想起来了,当年她拿着擀面杖把一个年轻人赶出厨房的时候,就是那种表情!但这个年轻的副乡长,怎么看,都不像被女人赶出门的人。
  
  走了,都走了,冯斌子感到佛殿山开始进入弥留时刻,村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风。但他还能听到附近的荒草和枯叶中嘁嘁嚓嚓的响声,它们就是他常骂的那些畜生,它们从冯斌子的面前爬过,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
  
  冯斌子好像突然间得到提醒,转头一看,村里所有的“老枯桩”们,或者站在路上,或者站在门前,仿佛全都死了,并且是站着死了,山中强硬的湿凉之气,无法把他们的遗体推倒。他们的身前身后,是无数条生龙活虎的蛇,奔向它们认定的目标,而除了佛殿的遗址,它们应该不会去别的地方。
  
  冯斌子喝闷酒一直喝到天黑。他想过许多事情。当村子里的“老枯桩”们全部“百年”以后,那些人在外谋生的儿女能不能及时赶回来,他都要说到做到,要请人安葬所有守到最后的佛殿山人。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的命。
  
  当他闻到自己口中呼出的气带着浓烈雄黄味儿的时候,他如梦方醒。当年那些从佛殿里逃出去的蛇没有回来过,但它们的后代回来了。一个将近六十岁的人不必再想如何管牢自己的女人,将来她会在城里怎样生活,他无法知道,但他知道,一年比一年心迟身懒的他,余生还得依靠那个腰身像蛇一样健壮且饱满的女人,他要对她忍让,宽容。
  
  院子边上的柴堆又开始响起大肆喧哗声。冯斌子仿佛抓到了所有郁结得以疏放的出口:到城里去,不再见到蛇,不必再喝雄黄酒,守住自己的女人。剩余的那一大瓶子酒再没有什么用。那是一整桶子十斤装的六十度江津白酒炮制成的雄黄酒,才喝了几顿!
  
  他拧开酒瓶盖子,烈酒与雄黄混合的味道喷涌而出。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然后让这个人再也找不到自己。这时候的冯斌子,在浓烈的酒气中,突然想到该如何安抚自己不平的心。
  
  他把酒洒向柴堆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几次踩到了蛇。点火。转眼间火光冲天。他看见无数条蛇被大火烧得痛苦地弹跳,扭曲。在咝咝啦啦哔哔叭叭的响声中,他闻到蛇肉散发出来的焦臭。呼啦一下,一大股火风吹向鸡圈。燃烧的鸡圈很快把火舌引向厨房。
  
  冯斌子大吃一惊,完全醒了。
  
  “救火!救火!快来人救火!”
  
  在猛然醒来的人,沉睡的世界总是孤寂的。除了他自己,空荡荡的佛殿山没有第二个人听到求救声。
  
  冯斌子不喊叫了,他更加清醒了,他给自己找到了更多不作为的理由:有人来也没有用,不远处,水量丰沛的观音溪也没有用,漆黑的秋夜里,没有人能帮他扑灭这场火。
  
  他反而站在那里观赏起冲天大火来。他想起来了,几十年前烧毁佛殿的那场火也就这么大,不过这次,他站在最近处,观赏它熊熊燃烧的样子。
  
  火光照亮了佛殿山的天空。冯斌子看来,同样都是被大火照亮,几十年前与几十年后的天空居然那么一样!而无数死了又被埋葬在佛殿山的人,都在那样的天上。
  
  2019-10-16


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10-19 11:17
营造氛围是小说能够成功吸引读者的关键,兴文老师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这是作品非常成功的一面,至于其他我想还是让大家自己去感悟。
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19-10-19 15:20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9 11:17
营造氛围是小说能够成功吸引读者的关键,兴文老师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这是作品非常成功的一面,至于其他我 ...

随心率性,无所顾忌。难免粗疏,敬请指摘!
谢谢野芒!
作者: 言默然    时间: 2019-10-22 08:10
厚实,好看,喜欢
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19-10-22 13:08
言默然 发表于 2019-10-22 08:10
厚实,好看,喜欢

谢谢言默然先生抬爱,并祝先生秋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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