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尤其唐诗常在诗人漂泊贬谪的况味中焕发生机,因为诗人唯有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中,更能读懂农业社会中的人情往来、安土重迁、眷恋土地、仁爱敦厚,于是,他们也最能领略人生中的一种温情,最向往人间里的温情与善意。 我们今天再读唐诗,发现其中韵味不只是风花雪月,也不只是语言的游戏与竞赛,每首诗浸入心灵的解读方式,其实都是一种生活与存在的方式。10月13日下午,受上海市杨浦图书馆“静思讲坛”之邀,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胡晓明教授携新书《九首古诗里的中国》为听众带来一场以“唐诗与中国人性精神”为主题的讲座,为大家分享他对中国人诗心与诗性的看法,一起共回大唐的日常精神与阔远意境。 胡晓明 何为诗教? 胡晓明在讲座开篇坦言,“中国人性精神”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如若将“唐诗”与“中国人性精神”相联,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讲述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的唐诗,真的能体现人性精神吗? “所有的文学都是人学,这关系到悠久深厚的人性、传之久远的精神,在花开花落的背后究竟呈现出怎样的人性精神、生命样式,才是唐诗重要的关照对象。”胡晓明这样认为。 这牵涉到一个很古老的理论——诗兴,也称之为诗教。胡晓明以国学大师马一浮(1883-1967)“诗以感为体,令人感发兴起……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扑者之起,如病者之苏,方是兴也”的理论为引,谈到中国文化是“心”的文化,经历了从巫与神的时代转型而为人的时代,诗歌作为尊重人性、人心的文字表征,其最重要的品格是让人与真实的自己见面,在困苦时给予人巨大的生命力量。 “诗教是帮你从浑浑噩噩、麻木、冷漠、迷失、虚浮的状态中醒觉过来,回复一颗善感、柔软、真实的心,同时,也帮你从疲弱、平庸的生命,回复一种刚健、活泼、进取的生命。”胡晓明用一句话来概括唐诗与中国人性精神之间的关系:即唐诗让人醒过来、站起来、活过来。 唐诗让人醒过来 胡晓明以“兴”字的甲骨文、小篆、楷体字形转变过程为例,谈到唐诗经历了从庄严神圣的神人沟通桥梁变为人与人的心灵沟通桥梁的功能转换,所以,唐诗是人心与人心的相通,是人性与人性的照面。 胡晓明以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为例,认为这是一首温润日常的诗歌,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画面意境,呈现出于风雪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回家时,那份家中的温暖与人性的温和。胡晓明谈到自己15岁开始当工人,这“风雪夜归人”似乎就是自己,正因有过黑暗中的跋涉更能读出其中的温暖,“唐诗能让人醒过来,是生命与生命的照面。” “思家心似连天雪,日夜飞花无歇时。”这是胡晓明自己于2008年所作《对雪四章(其二)》中的诗句,2008年春节雪灾,很多人无法回家,漫天纷飞的思绪自古以来都没有变过。诗句中关照征夫劳人的思乡情怀,正是唐诗传承千年之后给予当今世界的人性召唤与家国关怀,所以唐诗中的“回神”主题即让人们从生命的失神中回神,从人生的混沌中回到最真实的日常温暖。 胡晓明继续谈到曹松名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背后的多层含义:其中有人类历史看重功利的趋向揭示,也有被迫卷入历史潮流的无奈与无解,更有对建立在百姓血肉之躯上的丰功伟绩的抨击与警醒。胡晓明指出儒家唐诗的基本精神就是通过回家、回神、回归的方式直指现实的欺诈与瞒骗,点醒人生的迷局,回归人生的初心,唤醒生命的本真状态。 唐诗让人站起来 唐诗不仅帮助人从混沌的精神状态回归日常、走向纯粹,同时,也为人们注入生命的勇气与果敢,拥有站起来的尊严感与使命感。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是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中写兰草的佳句,《唐诗归》(明)钟惺评此诗“平平至理,非透悟不能写出”。因为兰草背后就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命,其“至理”就是以自身为目的,自本自根,不为别人而活着。“花开是一种自我生命的神完气足,人也要达到自我生命的神完气足:不因外界的喜悦与嘉赏而花开,不因外界的惋惜与感伤而花落,花的开放与谢落完全是‘自尔为佳节’的状态。”胡晓明说。 胡晓明继续举例,李白是唐朝诗人中最有生命尊严的诗人,他的诗代表中国诗歌永远的高贵与永远的自尊自爱。“不屈己,不干人”“受气有本性,不为外物迁”等都是李白强调的从权势与暴力下站起来、从金钱与诱惑中站起来的精神,唯有如此,才能拥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胸中无事、眼中无人之境界。 “拥有上升的心灵体验、高蹈远举的生命精神、离俗自珍的人格品性,是唐朝诗人的诗魂,也是唐诗让人们勇敢地站起来的意旨所在。” 唐诗让人活起来 中国诗学与中国哲学视宇宙为一存有连续的有机生命的大气场,万物皆有气之感通,唐诗通过人与自然的连接打通,让人们在精神层面真正获得活起来的动力与意韵。 胡晓明为听众仔细品味了王昌龄《送柴侍御》中“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一句,他认为此句呈现出大自然对人心灵的抚慰:青山明月——作为让人温暖的、有情有义的存在——给予诗人无限的心灵疗治,也成为诗人心中无上崇高的教堂。“诗人可以通过欣赏大自然来扩大他自己的心灵世界,大自然的美是对于诗人苦难生命的治愈、诗兴生命的复苏,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这种体悟方式与当今时代出现了重大的断层:时下人们闲暇宅在家玩手机看iPad,逐渐失去对于心灵世界的感知,也就无法体会人心与人心、人心与天地、人心与物象之间因感而生情、由感而养气的过程。 最后,胡晓明与大家分享了他对杜甫《春夜喜雨》中“雨”字的解读,除了字面表达的自然春雨之欣,回到诗人的写作时代,当大唐帝国处于风雨飘摇的国破家亡危机之时,诗人心中仍然有春雨般的光、温暖与力量,“仁者都是充满爱心的,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爱,正如‘江船火独明’的那盏灯一样,这是老杜心中不能破灭的希望。所以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总结今天的讲座,那就是诗永远与希望、力量、 生机同在。” 讲座结束后,意犹未尽的现场观众与胡晓明进行了精彩的问题互动,有听众问该如何从中国人性精神层面解读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一诗,胡晓明认为《登幽州台歌》体现人生在天地间渺小而短暂的感觉,但其表面上的深情感伤与宏大的时空概念构成诗歌足够的张力,预示着一个伟大时代盛唐,预示着诗人即将要迎向无限的生命。 还有听众就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歌与唐诗中的人性精神之差异性提出疑问,胡晓明回应,“这主要体现在诗歌基调与表现方式上的不同,唐以前的诗歌基本调子为悲哀,对生命的感伤较多,到唐代才开始迎向一种阔大,一种永恒。另外魏晋人的生命精神主要不是通过诗歌表达,而是通过行为方式,如我们所知道的清谈、饮酒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