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19-10-24 09:56 编辑
“咋,她又给你脸色看了?”看到老婆子一进屋就吧嗒吧嗒掉眼泪,郭铁嘴问道。
“脸色?人家根本就没给脸儿!一直低头摆弄指甲,用眼神示意我自己去抽屉里拿。我拿完钱往外走时她才开了腔,''这70块钱得剪多少剪子呀'',弄得我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像我去她那儿要小钱儿似的。”
“啥也别想,咱先去打针。”村卫生所拐个弯儿就到了,大夫给打了退烧针、挂上吊瓶后,老婆子闭着眼睛甩给他一句:“这日子我不想过了。”
郭铁嘴在村子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24岁当村支书,一当就是28年。当年不管是上头来割资产阶级尾巴还是搞社教,他都能对上接待得滴水不漏,对下安置得四平八稳。右派分子老何在村里改造了不到二年,两人变成了一辈子的铁哥们。他这个人不光嘴好,办事也牢靠。最让村里人高看他的,是养大了四个有出息的孩子。仨姑娘都念了大学,一个毕业后投奔了老何,在哈尔滨的国企干财务,一个在北京当老师、一个在深圳外企当高管。儿子呢,顶数供儿子读书最费周折,重读了三年也没考上高中,那孩子自作主张去省城读了个私立学校,折腾了一年又不念了,回来时还带个漂亮媳妇。在家呆了一年,俩人要学理发,在哈尔滨一学就是一年多,回来后郭铁嘴给张罗起了个发廊。
就这一个儿子,天经地义在一起过。可眼下,明明是日子该越过越好,郭铁嘴却感觉到从没有过的艰难。真的艰难过,那是供孩子们上学时。农闲时他赶着毛驴车挨个屯子转悠,收破烂。收上来的废品不管多晚都当天清理出来,老婆子爱干净,每天都有刷不完的瓶子……有一年夏天他带的晌饭馊了,吃坏了肚子,虚脱在车上,幸好毛驴记道儿才回了家。最艰难的是借钱,郭铁嘴是个好脸儿的人,可是一到孩子们开学的时候,他就得挨家张嘴。
给儿子娶媳妇时,郭铁嘴才真傻了眼。家在外地农村的媳妇要求风风光光地出嫁,得千里迢迢地去那边儿高调儿迎亲,得在家里体面操办,得把房子装修得像宫殿,得买全套的家电、首饰、各色衣服……去哪儿弄这么些钱哪?万般无耐郭铁嘴逼着大姑娘挪用了3万块公款,才算应付下来。儿子答应每个月还8百,还了半年不到不了了之.没过两年儿子又张罗着盖房子——咱要起一栋最体面的大砖房,让全村人都眼气。那时候二姑娘刚刚工作,一共花6万8千块,俩姑娘给张罗了6万。二姑娘说,校长、同事都让她借遍了。说好了每月还6百,也只还了一年不到,儿子又说要在道边盖一趟门市房,租出去来钱快。好在那时候三姑娘也上班了……郭铁嘴说服三个姑娘时振振有词:“我供你们上学了,你们就得分担我的难处。百善孝为先,你们可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再不,就是“你们要是不管我,我也没脸在村里呆了,领着老伴出去要饭……”儿子的基本建设都搞完了,欠三个姐姐的钱也都不提不念了。郭铁嘴有福,三个姑娘都孝顺。
郭铁嘴的福还不止这些。一过六十岁,三个姑娘就给他们老两口开资了,加一起比县长的工资都高,还不算年节、生日什么的格外进项。可是老两口手里一个钱儿也没有,儿子每个月按时来要钱,年节更是哪个都盯得死死的,理由不是上货、交税,就是你孙子得学什么班儿了。这些,郭铁嘴从来没敢跟三个姑娘透露半点口风,好在机灵的儿子和媳妇在姐姐回娘家时也会表现,没出差错。在内心里郭铁嘴也是偏向儿子的,尤其是有了宝贝孙子以后。这么敲榨三个姑娘他没觉得过分,她们的挣钱本事不是我给的么?儿子也是有本事的,在县城买了楼,在省城买了楼,在大连还有两个门市房。
如今,郭铁嘴看着佝偻在病床上满头白发、瘦成一把骨头的老伴,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这个女人柔得像水,总能把他这块倔铁砣子冲刷得干干净净,安抚得妥妥帖帖。五十来年跟自己遭了多少罪?老了,真的老了,该让人家过几天好日子了。
分家,郭铁嘴决定了。大姑娘也不断跟他们说过,让去省城享清福。
郭铁嘴把儿子媳妇喊了过来,郑重说道:“我和你妈老了,在这儿只能是你们的累赘。我们打算去哈尔滨养老,咱们说说后面的事儿。”
儿子暴跳如雷。“分家,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好像我不养你们老似的!”儿子像自己,好脸儿。
“我们也没亏待你们,这是演的哪出戏?”媳妇才是个好演员呢,她是舍不得自己手里的财路。这么多年郭铁嘴从没在儿子跟前说过媳妇半个不字,唉,只要人家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咱当老人咋都行。
“家产都归你们。我只要我口粮地每年外包的地租,我们俩也得吃饭。你俩今晚合计合计。”郭铁嘴按照事先打的腹稿说话.
“都进省城了,还差几个租地钱儿呀。”媳妇翻着白眼儿.
郭铁嘴瞅了她两眼,没接媳妇的话茬,他怕再说下去伤了和气。
第二天早上儿子和媳妇一起过来,“爸,你决定的事儿我不拦。我们写了一份契约,你签字吧。”
还整出来一纸契约,这让郭铁嘴很意外。找出老花镜,打开了那张纸,郭铁嘴眼前一片漆黑:郭立本与郭长胜今天分家。所有房产全部归郭长胜,郭立本夫妇八亩口粮地每年地租归本人,去世后归孙子。从此,郭立本生老病死与郭长胜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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