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黄昏,习惯走回家。慢慢走,五十几分钟的路程。 冬日,寒意渐深,街道清冷,行人寥寥。都急着回家赶那盏温忱的灯火,选择骑行、坐公交或者开车。晚饭后闲来散步的也少了,冬日,适合窝居,于温暖如春的家中,喝杯热茶或煮杯咖啡,磕点小瓜子,看场不温不火的文艺小电影。 我却喜欢这份寥落与清冷,穿了花格子的小棉袄,背着双肩包,塞着耳机听着音乐,数着街灯慢慢走。看街灯下时长时短的影子,偶尔,还有迟落的树叶,轻轻飞落。 白日的时光,通常热闹而喧哗,我反觉自己贫瘠而单薄,唯有这仅属于自己的黄昏,丰盈而饱满,无数秘密的小快乐,星星一样,在心间闪耀。 路经的,也有人世繁华处,此时仿佛也带了点欢喜的味道,只因我不必去应酬,只在旁边,看着就可以了,也不必参与其中,便也多了自在与悠闲和与己无关的轻松。路边烧烤摊上冒着的青烟和肆无忌惮的吆喝,快乐得像一首信天游。 顺道去了一个农贸市场,买了点水果和青菜。市场,往往是俗世的中心,俗世里的一应,都在这里等待迁移。本可以在临近家门口的蔬果店买,只是想感觉一下负点小小重量的步行。这个市场,原本在离此不远的马路另一边的一个大市场,因彼地搬迁,方委屈于此,以后还能不能回到原地,大约是个未知数。 想去看看市场曾经的繁华所在,绕了一个小小的弯道,熙来人往的景致,已不复存在。只零星几个舍不得撤离的商户,还在坚守阵地,他们的周围,已是一片废墟。有大型机器在粉碎钻墙,剥离废旧钢筋。轰隆隆的声响和尘土丝毫没有随夜幕安歇的意思。废墟之南,是新盖的几栋高楼大厦,气派巍然。它们,是废墟未来的参照物。只是不知道,新楼的拔地而起,能不能将昔日老旧居民楼中住了N代人邻里亲情恢复原状。这个念头,大抵是我的一厢情愿。 有装满废旧钢筋的大卡车即将从废墟中启程,一些平日在大街小巷叫着收破烂的小推车聚在一起,它们的主人,正在心不在焉的聊天。
独自步行,有足够的时间胡思乱想。目光所及炫丽的大幅电子广告牌,科技的发达,让城市日新月异,而让灵魂的独自沉吟的空间,却越来越逼窄。
想起《旧情复燃》里的几句诗:
“请安慰我,像风安慰树叶那样。
呼喊我,如同蝉呼喊黄昏。
请务必为我描述一屋一榻,让这负伤的灵魂
逐字逐句回家。”
在行色匆匆的行人脸上。其实我看不到灵魂。所有的灵魂都在暗处,茉莉淡香般安宁存在。如果有的话。人群中,我也看不清自己的灵魂。 简媜在《旧情复燃》里担忧文学也许会被不久临来的高科技所复制。对她其间的一句话临水照花。她说:“在我活着的时候,能够经历一个单纯的世间,拥有种种高尚且朴实的热情,包括爱、文学及晚春早晨被一棵老树感动的这等小事。” 试图让日月慢下来,再慢下来。喜欢在远离繁华市中心的地方生活,隔绝繁缛的俗世交际。用足够的时间,陪一朵花走她完整的一生。 前方路边有一个须经的小公园。街灯下的月季更别百日的艳丽平添了几分柔和的妩媚。月季的耐寒能力,不能不令我自愧弗如。我已是冬装上身,她却依不失嫣红之色。且还有花苞,不断新生枝头。倒是绿叶不经风霜,纷纷失了颜色,或离了枝桠。 路遇一小三轮车,颇有些独特。四周围着棉絮,上有顶棚,骑车的,是一位老人,约莫七十来岁。心里愿的是车中有一老太太,多温馨。如若是真,此情此景,总比年少时的恋人挽手要令我感动,是多少岁月尘霜的穿越。
颇为文艺的捡了几片月季的花瓣。时光回溯,年少时,总喜欢将花瓣或者树叶夹在书里,像是给自己的珍贵礼物。从象牙塔出来,经俗世风雨,有些岁月,似乎从此被珍存。
还好,不曾走失。
有一个十字路,是我必经的,每个晚上,都会有一个爆米花的在。
吸引我的,是他爆米花的工具,并非某种现代机器,很原始:一个破旧铁皮桶制成的炉子,烧着木材,彤红的火苗上横架着一个古老的大肚铁罐,铁罐里,便是玉米或大米了,在他不疾不徐的不断手摇十来分钟之后,用脚踩着一头,把铁罐的嘴塞进一个麻袋里,“砰”的一声“巨响”,米花的香,从袋子里飘出来,溢了满条街。
我爱的,不仅是米花的香呵,还有,那原始的铁皮桶,原始的木材,原始的大肚铁罐-----它们,让我回到小时候。
小时候的山村,平日里,农活忙,是没有人干这爆米花的活儿的,家里粮食也紧张,哪有闲粮?唯有秋收之后的冬日,粮丰仓盈,离春节越来越近,就有走村穿寨的师傅来了:做新衣服的裁缝,打制家具的木匠,挑担的货郎,还有,爆米花的师傅。
也是这简陋的铁皮桶剪成的简易炉子,一个大肚铁罐,一个爆时装米花的长圆的竹篓子。柴火是不用的,谁家要爆米花,谁家自带柴火、玉米、大米。柴要劈好的,长短粗细适中,柴火要干呵,干的火才旺,爆出的米花个个绽放,否则会成“哑子”,硬硬的,咬不动,不好吃。
爹娘心疼娃儿,平日的寨子里,没有什么好吃的,眼看年关近了,母亲的心呐,自然软得像糯米糍粑似的,看爆米花的师傅来了,少不得背了半背篓的柴火,几碗玉米一碗大米,纷纷地赶过去,给娃娃爆几锅米花,爆的米花,少不得要加上两勺甜蜜蜜的白糖。那师傅也懂得母亲的心思,自备了一个糖罐,爆完一锅,大肚铁罐熟练地一拧一立,口朝上,装下一锅,两碗玉米,两勺糖,罐盖一扣,再横放在铁皮炉子上,柴火燃得旺旺的,不疾不徐地摇啊摇,把我们的心呐,摇得痒痒的,盼着快出锅,盼着那一声震天惊地的巨响,盼着米花的香,飘啊飘啊飘了满山寨。等待真的一声巨响出,我们欢喜得使劲儿拍手跳。
一家一家的来,爆完一家下一家,等每一家都爆完了,等爆米花的师傅收了家什,放才散了。
城市里,少见了这物件,白日更是见不着,有城管哪,城市要美观,要清洁,要整齐,唯独可以少温情。只有黄昏时,城管下班了,没人管了,才在某个拐角支起一个不起眼的摊子。
城市里的米花师傅是寂寞的。
清冷的冬夜,唯他一人,在街边,一声不吭地孤独地摇着同样寂寞的大肚铁罐,摇完爆,有买的,一伸手收下钱,继续摇,唯有旺旺的柴火,还不离不弃的陪着他。再无人背着玉米和柴禾喜滋滋地领着娃娃走来细声慢语地说:“师傅,爆两锅米花。”然后两下说说笑笑,仿佛老相识般的唠家常,旁边站着的馋兮兮的娃娃,大人的话是听不见的,一双眼和一颗心,都在柴火上旋转着的大肚铁罐子上呢。
城市里的米花是寂寞的。
米花被塑料袋一袋一袋地装好,搁在冰冷冷的简易案子上,像旧时没娘的闺女被人插着草标叫卖:三元一袋,五元一袋。你只管交钱拎着走人。 连那一声巨响也是寂寞的,无人眼巴巴地盼,急切切地等,也无人,侧耳倾听,拍手欢呼。 爆米花的人,听口音,来自川湘一带,于之,在异乡的黄昏,多了一分小小的亲切。 米花我是爱的,可惜长大了,终归不似儿时馋嘴贪恋。但只要他在,我都会买上一袋,拎回家,第二天,拎到店里,分与旁人。不为别的,只为怀想,或者,为着这城市里,愈来愈稀有的原始的纯粹。 偶尔,会和师傅小小交流,但从不深问。同是异乡人,不说也潇湘。
何况,是在这冬日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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