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冰峰雪鹰 于 2019-11-1 16:30 编辑
某一天,已是晌午时分,曲折山道上走着两个着对襟装的男人。两人是巫溪大学的学生,大串联转车时上错了车,将错就错投入了这巫溪山岭的山乡怀抱中。两人早就听说过,山乡村民都很是好客,此一行,说不定会让他们大饱口福了。 走得稍前一步的,典型的山里汉子身材,他叫满强。他的家乡毗邻此地,对山野风情算是比较熟悉。稍微落在其后的男子,个头稍矮但体型敦实,叫佟国。都是选拔而来的大学生,而且满强已成家有了孩子,只剩下佟国还是个单身汉。 时下67年暮春,浩荡的大串联已是强弩之末。巫溪鞭溪岭奇峰俊秀,苍木碧草,风姿撩人,却罕有问津。游走村寨的山民,犹如身处桃花源,优哉游哉。这山岭远离尘嚣,雄奇诡异而寂寞,一时倒变成了遮挡浩劫风波的天然屏障。 两人一边擦汗而走,一边不时拉个话。在车上,满强说鞭溪岭兰花奇异,流传甚久。当即被佟国拽着一起探个究竟。两人本来就是学生物的,自然对这奇异兰花十分着迷。再说,学科就要结业了,总得为完成毕业论文做点资料准备吧。 两人先是想找山民借宿,然后找人带路上山。借宿问题轻而易举解决了,而且还不接受他们付费。但在向导的落实上,问了好几户人家却无人应承。满强怕山民信不过甚至掏出票子,可还是没人买这个账。真是奇怪了,见钱还不开眼! 那些山民不但拒绝带路,还苦口婆心劝阻他们。任凭两人极尽耐心说服,可是被劝的山民均无奈地摇头摆手。两人灰心不已失落不堪,只得背上行包打道回府。走到山路口的当儿,背后追过来一个18、9岁的小青年,低声呼喊着他俩。 两人不禁停下脚步,看着长得结实个头不高的小青年,一副淳朴而憨厚的模样,顿时感到了一阵快慰。一问小青年名号,说叫朴仔。佟国赶紧掏出10元钱,吩咐他,明日给他们带路。朴仔欣然点头,接过钱,还说给他们找晚间安睡地。 当天夜间,他们在山脚下一个茅草房里歇息下来。烧燃火塘后,喝了朴仔从农家弄来的包谷酒,吃了几个烤粑粑,如此囫囵一晚,预备次日早晨出发。次日,鸡叫二遍,满强两人揣了一些朴仔弄来的干粮,勉强收拾一番就出发了。朴仔带着两人往前面山路走,一路上无多话语。两人见此也不便多嘴,埋头紧紧相随。 万万没料到的是,神秘莫测的崇山幽林,此一去竟然让满强两人魂断山野!两人的英年早逝,诡异多端,让巫溪山民对鞭溪岭谈虎色变,更加忌讳莫深! 不料,摄人心魄的奇异兰花,声名远播,让久在异邦的满群跃跃欲试,一睹芳姿。先前听樊想说过,他曾想去幽州探访奇异兰花,可走到县城的时候,前方地域出现了5、9级地震。当地山民都避之不及,樊想一时别无他路可行,只好无奈放弃掉,改换了课题项目。事后,他还是为未了结夙愿,深深感到遗憾。 其实,还在读小学之时,满群就听母亲跟她讲过奇异兰花的传说。自己的父亲当年为着寻找这珍奇品种,冒着峭崖陡壁的险情,想探个究竟。谁知冥冥之中,一招不慎,断送了自己的青春性命。自那以后,满群发誓要揭开这个诡异真相。 回国的执照,樊想已给满群办好了。可是,临行之前,他却未能前来送行。满群等了一会,只得乘机飞回祖国。一路顾不上舟车劳顿,转车幽州来到鞭溪岭南麓。对于这一带的地貌,她仅有想象的朦胧轮廓,22年来却从未曾深入涉足。 眼前这深山僻岭的幽深图景,一帧帧展现,仿佛仍然掩藏在母亲描述的记忆里。是的,母亲自从那年不得而已离开故乡以后,也就再没踏入这片生养之地。 父亲离世之后,母亲带着女儿随着老乡,来到当年的省会城市,寻找新的生活。眼下就毕业了,满群自然喜悦。为了交出令人满意的答辩论文,依照导师高桥先生的提示,她独自赶赴到兰花之乡——中国幽州,进行课题考察。现在,她内心很清楚,这里曾是父母生活过的故乡——也是她离开了22年的美丽家园。 满群早已研习了解到:兰花是国人的敬崇之花,讲究以兰为福,品兰为雅,视兰为尊。而幽州鞭溪岭的野生兰,尤为盛名。自己有机会前去,找到让世界倾倒的名品兰花,不但不辱学业使命,而且将是让人终生都感到挺为荣耀的事情。 4年前,满群身背行囊,遐思翻飞,踏上了大洋彼岸——陌生的日本大阪。按路人的指引,她走进蜚声外界的早稻信生物研究院,开始自费研究生生活。这学院的学员,来自世界各地,奇装异服,高头大块,语音各异,倒也其乐融融。 听路人说,这所院校培养出来的研究生,大多身手不凡,甚至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满群自然也会不甘示弱,盼望着学有所成,能够早日回报家乡和恩人。在一次学校检阅体操中,满群认识了本土留学的半个老乡,名字很响,叫樊想。 入校以后,满群按学院强行规定,起了日本名字,叫征由美。而且,在穿着上,也得跟日本女性一样,身穿和服,梳着高簪头发。师兄樊想见满群穿着和服的尴尬样子,不苟言笑的他,在跟满群私下接触时,竟然忍不住开起了小玩笑。 这樊想比满群高了一届,是来自湖南长沙。多次无意接触,满群感受了他的亲近,无意识之间把他当作了老乡朋友。她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早已去世了,家中只有抱病在身的母亲。也只有在偶尔之间,自己才和母亲传呼电话进行联系。 从满群口中得知,她获得北京一个大老板的资助。能在异国名校留学成就头上光环,是许多优秀同学所羡慕不已的。然而,只有她获得了这份独特的关爱。眼下,她不仅学业成绩优等,而且课余练就了跆拳道,算得上文武双修全才了。 满群还对樊想说,那位让她感恩铭记的大老板,当初不知怎么从上万人中选择了自己。她是从小学一直到读大学,再送出国深造,都是这位背后恩人赐予。还不止这些,甚至连母亲租住房子养病和过生活,也都是这位恩人倾力资助的。 满群一心想亲眼目睹这位大恩人,当面向她深深鞠个躬,表达感激之情。可这大老板却总是奔忙于大事业,默默在幕后,从未露出庐山真面目。甚至连通讯联络都没能进行过,一切都是校方出面安排,校方也只告诉她是个青年女老板。 对于这极其珍贵的机会,满群自然十分珍惜,也就将最大的精力投入其中。对于她所喜欢的男孩樊想,也只好悄悄揣在心中,轻易不敢流露。好在樊想也用心关注求知,绝少和她卿卿我我亲昵不舍。看起来,两人的关系亲近而又淡泊。 唯一的那次,自修的时候,樊想主动邀满群去图书馆。他告诉她,馆里有份老报纸,不给外借。上面有关于幽州兰花的报道短讯。说此花特别珍贵,极为罕见,它的生存环境与地理位置密切相关,估计生长在悬崖峭壁上。至于具体形态和品相,谁也不甚清楚。你若前去探求,时令不太适宜,估计见不到它的花瓣。 可它一旦绽放,芳香遍野。传说可以渗透灵魂,闻者失魂落魄,神魂颠倒。还传得更神的是,连飞禽走兽也被它的香气所诱惑,坠崖而亡,又叫它断魂兰。再细看这张老报纸,那条报道短讯,原来是引自70年代香港一家报纸的消息。 一路疾步走来,满群身上的汗衫早已是湿漉漉的了。瞧着接近黄昏时分了,弯弯山道上却难以见到行人。看来故乡的村民惯于古朴,外出行走的不多。一步步走近生疏而熟悉的山野,满群不由得停了脚步,擦擦汗珠,朝周遭四处望去。 山脚起伏蜿蜒,烟霭朦胧,丛丛树林中草房隐隐。满群打算先吃点什么,然后随便将就歇一晚,次日早上再找人带自己进山。近了,前面的山脚下,露出一座茅草房。快步走到茅草房的面前,满群对着里面连喊了几声,竟不见人应答。 茅草房很有些年头了,柴门随意关着,毫无设防,拉开就可进去。满群停顿片刻,硬着头皮,走上前拉开了柴门。一眼瞧去,里面只有一架简陋的竹床,铺垫着一些树皮,地下放着3蔸树根,尚有柴炭余灰,似显露出曾经的生活痕迹。 满群无奈地退了出来,朝四处张望。她不由暗自嘀咕,莫非今晚露宿山野吗?这苍莽山林大有野兽存在。忽而,有个山民肩着背篓露出了身影,渐渐走来。听满群说打算寻找断魂兰,那山民惊疑地瞪了她一眼,慌忙摆摆手掉头转身就走。 天色已晚了,再耽误就会更难堪!满群情急之下追过去叫住山民,说:“老乡,你行行好,这附近住得有人家吗?我想去弄点吃的,都饿了一天肚子了。”实际上,满群的背袋里还有吃的,说饿了一天,则完全是为着引起山民的同情。 听说满群喊饿,山民当即刹住脚步,侧腰从背篓里取出包布,打开拿出一块炊饼,递给了一脸愁容的满群。满群见此,满脸含笑,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票子,递给对方。不料,山民二话没说将脸一甩,使劲地摇晃着手,拔腿就已跑开了。 满群十分觉得诧异,好不奇怪,为啥这里的山民这么好客,却对寻找断魂兰那么反感?难道有什么山规在明令禁止吗?可那又是出于什么难解的原因呢?也许这里的山民,生性纯朴,替那些期望探究兰花的人,担心发生什么意外吧。 一心尽快寻找的念头,遭遇了莫名阻力,满群左思右想觉得大惑不解。看来,故乡的山民,对外界之人抱有很大偏见。自己虽跟母亲生活许多年,可不知为何,母亲却从不说家乡话。可以说,满群也算是外人。那接下来,只能先落脚再说。 天色渐渐暗淡,满群不免有些着急了,张目四望,瞬间的失落感代替了最初的兴奋劲。母亲在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在操劳余暇时,曾满腹心事跟自己说起过不少。眼下回到曾经的故乡,可所见的一切景象,仿佛又都显得那么陌生。 不过,满群可不是轻言服输的人。远处又出现了3个人影,顿时,满群像充足了电能一样,焕发起了神采。她喜滋滋大步流风迎了过去,3个山民猛地见了她出现,霎时生出疑问,赶忙止住了脚步,犹犹豫豫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姑娘。 满群忙热烈招呼道:“老乡,老乡,我来贵地找蛇药的,你们哪位能帮帮忙啊?”改口说找蛇药,是满群刚才临时冒出的主意,好使山民便于接纳不排斥。 这里虽是僻野山村,山民倒也曾经遇过洋人。所以洋人主动打招呼,也不算什么特别。2个山民只顾瞧着一身褐色唐装的洋妞,闭着嘴唇沉默不语。另一个山民瞧见,走上 来打破了尴尬说,娃仔,正好明天我要上山,就顺便带带你吧。 说着他又瞧瞧高高挑挑的满群,说,这里山路陡峭难行,你女娃仔能行吗?满群赶紧蹦了几蹦说,不信,大伯咱们比试比试!旁边的山民一看便说,这就对啦,他是采药老手了。满群就相随而行,听他们一路说着方言,直至各自分开。 山民说的采药老手,人称朴伯,看来50老几了。满群随着他走向山脚处一个猎户家,上山就从这里过身。好在数百米远,很快就见到一间古朴瓦屋了。看样子,朴伯对猎户家女人很熟,没招呼便进了屋,他放下了带来的那瓶高粱烧。 当天夜里,猎户迟迟不见归来,满群便和猎户嫂子睡一架床。嫂子听说了满群的事,爽快喝了朴伯带的高粱烧,烧起暖和的火塘,慢慢说起了一段往事。说话间,呆在一旁的朴伯,并未搭话,大概喝多了酒,打起了盹,蜷缩在角落里。 朴伯那时叫朴仔。4岁时随父亲转到了鞭溪岭。父子相依为命住山脚下,转山采药换钱度日。36年前,长得结实淳朴的朴仔19岁,虽然失去父亲,却也摸透了鞭溪岭。那一年的春末,省会来了2个大学生,对奇异兰花激发了兴趣,想找人带路进山。虽说拿钱给补贴,但山里人谁也没接应。只有朴仔冲着那10块钱,悄悄答应给他们带路。事后,村里人得知后纷纷抱怨他,说他太不懂事体。 草草准备一下后,朴仔领着2个大学生在山中转了4天,端的没发现奇异兰的踪影,走到后来居然迷路。更苦恼的是,他们带的干粮早已吞食殆尽,眼下只能靠打兔捉蛇为生。又在山里转了4天,返回的路依然渺茫。三人沮丧不堪之际,突然,远处飘过来一缕醉人的幽香,刹那间,他们心底的愁云,竟然一扫而尽。 朴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嗅着飘来的香气,一边放眼搜索香源。2个大学生也立刻振作起来,相互搀扶,循着山风吹来的方向,朝一座石崖顶端攀援而去。在青石阶上,他们惊异地看到几只野鹿着了魔一般,疾步奔向那座山崖顶峰。后面还有追逐的大个野物,如同加入了百米冲刺,急速地奔向那峰顶之上。 他们喘着粗气,衣襟湿透爬上了石崖顶。稍事歇了会,再爬向崖顶的边缘,壮起胆子往峭壁一望:嘿哟,石壁之上有一片碧玉般的花朵正在绽放,那正是危言耸听的断魂兰!霎时间,3个人恍然大悟:敢情那些兽类们的跳崖,是被奇异兰的异香吸引的!只不过,这种罕见的自然景观让人恐怖,又是那么费人猜测。 春末的山野,夜里显得寒冷。多亏嫂子早早烧了火塘,身上暖和了不少。满群忍不住问,嫂子,最后,他们3个人怎么回来的?嫂子突然打了个冷怔,说,有一个眯眼学生像是突然失手了,眨眼就坠下了山崖。朴仔见香气醉人,忙扯了野草塞住了鼻孔,又撒出命来,拽住了另一个学生身子,才躲过了要命的一关。 可惜的是,两人在洞穴遭遇了豺狗袭击受了重伤。搏斗之时,朴仔拔出腰刀狠砍了那豺狗几刀,得以挣脱,还好碰到我的老公才捡了条命。而那个眯眼学生没坚持到被救,等老公再去搜寻,只看到树丛里的一堆尸骨,便将那学生的尸骨包着带了回来埋了。到后来,院校派外调干部来调查,才顺便带走了他的遗骨。 回到山村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朴仔成了死鬼。看他的样子,活脱像野人。一副脸孔被野兽抓烂了,难看得要命,吓得人死。等他哭喊老书记的名字,才知道他是失踪了快1个月的朴仔。当时老书记瞧朴仔哭得丢了魂的样子,安慰了好一阵子,就没去过多追问细节。自那以后,朴仔大抵怕了,也很少在山寨露面了。 停了停,猎户嫂子添了一把柴,扫了满群一眼说:现在你已看到了,朴伯一脸的紫黑色的爪痕,看得让人夜里做恶梦,那就是当年遭豺狗抓扑的见证啊。他这次能愿意带你上山,多半看在你那漂洋过海的份上,你真是前辈子修了福呐。 “嫂子,那坠崖学生的遗体,就再也没有找回来过吗?”满群到底年轻见识浅薄,没经历过多少人情世故,又不观脸色,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继续追问。 “娃仔,那石山崖险峻极了。那座石崖之下,沟壑错综,像朴仔常山里滚爬的人,都不敢顶风涉险。自从朴仔出事后,山里人再不敢轻易冒险上鞭溪岭了。除非有专业的人员,一般人岂不白丢性命。实在没办法了,当他做了天奠吧。” 次日,天色放亮,朴伯一身行头来喊满群。猎户嫂子给他们准备好了炊饼与兔肉干,交给朴伯背上。说走就走,两人沿着山径前行。满群陡然又来了兴致,舞动着手臂,放嗓门唱起歌来。倒是朴伯默不作声,倾着身子大步地朝前疾走。 山道坎坷,崎岖凹凸,爬到半山腰时,朴伯招呼先歇会。满群拿起带来的水杯,往山涧的溪流接了些水,喝了几口,漱了漱又吐了出来。朴伯呢,默默地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拔来的野草,随手结起了一个草环,然后不经意抛在了路边。 满群不禁心中一动,暗想,到底是山里人,生活经验硬是充足。很自然的,她没往深处去想。两人歇息了一会儿,又起身继续赶路,天黑时分,终于赶到一个山垭。满群一边扎吊床,一边打量,这地方有窝凹,避风挡雨,很适合夜宿。 朴伯拾来枯枝落叶生起了篝火,烤着高粱粑粑。满群坐在篝火边,捧起水杯又用山涧水漱口。朴伯不禁有些疑惑地问,娃仔,你怎么老要漱口,嗓子不好? 满群扑哧一笑说:“哦,我用山涧水练练舌头,学唱山歌。嗯嗯,粑粑烤得好香的哦。朴伯,你累不累呀?这里离原来遇上断魂兰的地方,还有多远啊?” “快了快了。明天照这样再赶大半天路,就可以到那座石崖山峰,估计晌午过后到达崖顶吧。”朴伯一边递给满群一个烤熟的粑粑,一边拨弄着火堆答道。 夜色渐深,篝火暗淡。满群爬上了扎好的吊床上,信口哼着小曲。而朴伯则利用凹形山洞,垫上了一层干草卷。沉沉夜幕中,微弱火光投来的朴伯身影,像一张黑网笼罩下来。这一夜的野宿,寒意习习袭来,满群睡得迷迷糊糊不踏实。 满群蓦然惊醒时,天已大亮。她跳下来活动下身子,再看朴伯已收拾好行头,预备出发了。满群匆忙吃喝完了,麻利捡拾好行装,跟着前面的朴伯继续前行。 或许昨夜没睡踏实,满群的情绪有些低落,跟在朴伯后面不吭声。倒是朴伯忽然多起嘴来,有一搭没一搭问起满群的情况。当满群说起快满3岁,父亲就坠崖而亡时,朴伯顿时一惊,脸色大变,然后大叹了一句:“苦命啊。”像是出于一腔同情。然而,朴伯重重感叹之后,再无多话语,只是一味抬着沉重的脚步。 一见无意之间引起了朴伯的伤感,满群顿时生出了歉意。她瞧了瞧朴伯,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了,如今再提起它真是大煞风景。有了今天即将得到的收获,比什么别的东西都值得。朴伯,你老看说是不是?” 朴伯似乎并没介意满群给出的解释,照旧面色不改。只见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抬头向前张望了一眼,回应了一句:“娃仔,再加上几把劲咱们就到了。”说罢,朴伯努努身上的腰带,抖抖背着的背篓,嘴里喷着粗气,抬起步子前行。 山势越来越险峻了,天然造就的石阶,每迈一步腿部都会颤抖。朴伯不觉敞开了衣襟,躬着身躯攀援。紧跟其后的满群也亦步亦趋,鼓足气力,朝石崖顶峰爬去。山风越来越大,山雾也渐渐浓厚舒卷,一缕缕瑰丽的霞光从山峰透露出来。 终于,两人爬上了石崖顶。群山苍莽,阳光涂满了寂静的山谷。这时间,除了崖顶上的一老一小,仿佛全世界都远远抛却了一旁。在平板似的崖石上,朴伯一屁股坐下,掏出一只酒壶,自往口中倒去。一抹嘴,他突然一骨碌跃起身来。 朴仔这起身腾跃动作,利落劲道,不是练家子,无此意味。刹那间,满群的瞳仁顿时就张大了。她也一个起身腾跃,暗中摆好了架势,双眼盯着了对面不远的朴伯。她相信凭着练就的跆拳道功夫,完全能够应对面前的这位半百之人。 就在昨夜露宿山垭之时,朴伯的某些怪异举止就激起了满群的猜疑。她的整夜迷糊之眠,就是随时准备应对朴伯的偷袭。或许节点不太对,他并未行动。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了,毋庸迟疑,为了偿还昔日的夙愿,满群做好了10年的准备。 然而,朴伯只是咬咬嘴皮,不带表情地开口说:“征由美小姐,现在地方也到了,那接下来观看的事恕老伯不再奉陪,答应的300元路费得付给我了吧。”说话间,朴伯撩起衣襟擦了擦手,朝满群伸了过去。那神情看去像在讨债一样。 付300元报酬,是前夜在猎户家时,满群许诺过他的。当时,他既不拒绝也没推辞。不过此时此刻,满群感觉朴伯是意有另图。她便莞尔一笑说:“朴伯,咱们可算是熟人了,也别太见外了吧?眼下,不是还没见到断魂兰的样子吗?” “喔,我早就准备好了,来,看招。”说了,朴伯从行囊中取出一根藤条鞭子,抛出一个S形弧线,忽地一下掠过了满群的头顶。看着朴伯一眨眼往怀中收起了藤条鞭子,满群却始终面露微笑,站着纹丝未动,像被一阵山风吹过一样。 看来,朴伯预备了新的套路,以备不时之需。是时候该自己露一手了。“啪”!随着这一声激响,满群矫健地踢出去一脚。伴着这一脚腾空,一颗脚掌大的石头,霎时变得五花八落!再看察言观色的朴伯,陡然间干咳了几声,僵硬地笑了笑。 “断魂兰,断魂兰,千呼万唤不出来!朴先生,我倒问问你,它只是一个蛊惑人心的传说,还是根本只是欺世盗名的谎言?”厉声喝问中,满群不由得叉起了腰,目光炯炯地盯着闪避一旁的朴伯,那神情像打量半路中杀出来的劫道者。 见征由美有力喝问自己,朴伯并未气恼,倒像赔了钱的赌徒意外中了彩头,呵呵冷笑道:“征由美小姐,你跨越了千山万水,果然不是奔找断魂兰而来。” “是的,我别无所求,只想籍此机会真正弄清楚36年前那件往事的真相。” 朴伯顿时恍然大悟,脸色忽闪一变,惊异地说道:“你是那个满强的娃仔!当年你被那谁个带走后,离开幽州有20多年了吧?女大十八变,不过,只要过细地看,你的眉眼有你爸当年的模样。别看我憋屈山沟数十年,记忆倒不坏。” “对了,我就是满强的娃仔满群。嗲嗲莫名坠崖之后,我的嬷妈哭瞎了双眼。虽然有好心人照管,她的内心依然痛苦。你快告诉我,我嗲嗲究竟怎么死的?” “呵呵呵~”朴伯发出一串怪笑,笑得起伏不定:“既然你想翻开那段往事,趁着兴头我都说了吧。”说着,朴伯掏出酒壶饮下一口,不紧不慢说起了往事。 当年,朴仔特想进县城,可穷得叮当响。付钱要他带路,求之不得。在前一夜间,满强去找茅房时,佟国偷偷给了朴仔6元钱,让他配合自己的主意搞恶作剧,朴仔顺水推舟就答应了。上了山后,朴伯故装作迷路,其实是要将他带到悬崖边缘。然后借观看断魂兰的时刻,趁着满强没留神,佟国一把将他推下山崖。 为了对外界隐瞒真相,佟国利用断魂兰的传说,编造满强被花香迷晕了,失身坠崖的谎言。这个美丽的谎言被朴仔大肆渲染着编造着,甚至传到了省城。从此,断魂兰俨然神气活现了。只是没想到,归途中碰到了豺狗的袭击,那个佟国却被豺狗吃掉了。现在,少个煽风点火的人,也没啥的,现在的光景不也挺好。 “佟国怎会起歹心谋害我的父亲呢?他们不是交情很好的学友吗?”满群曾听母亲说过,爸爸和学友佟国,都是来自农村,住在相邻的宿舍,结识后意气相投,便结为兄弟,携手求学。所以,那年爆发大串联,两人约了伙伴闯入洪流。 “唉,这个佟国盗窃食堂的餐票,被满强无形之中知道了。满强说把餐票退出来,他就不去举报。可那些餐票早被佟国乱吃了。他告诉我说,如果不退那餐票,满强绝对会告发他的。满强是个性格固执的人,认准了的事,从不后退。” 我默默听了之后,疑惑地对他说:你们不是多年的好兄弟吗?这一点情面,他怎么都不看了?佟国说:满强才写了入党申请,一定要借此机会表现自己的。与其自己被别人检举挨坐牢和杀头,倒不如想方设法先消除障碍化险为夷为好。 满群冷冷地笑了笑,下意识里握了双手,屏住气力说:“不,你并不是朴伯!”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气韵贯耳,如一枚钢针直插对方的要穴。 “笑话,我是土生土长的朴仔,犯得上你来乱说吗?”朴伯狠狠地反驳道。吼嚷这句话的时候,他满脸充满了一股煞气,斜着邪恶的眼光使劲瞪着满群。 “你太自作聪明了!为要保住秘密去谋害一个人,却又把这秘密告诉另一个人,佟国怎么会有这么傻呢?而且,作为常年出没山岭采药的人,也不会随意在道上结什么草环。这样做到底会伤害到谁,你最清楚不过。再说,朴伯是个山野之人,怎么能很快识出我与嗲嗲模样的相像?你,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佟国!” 佟国猛地一愣怔,浑身不由得一颤,眨眼之间又发出一串浪笑,说:“罢了罢了,我也不绕什么圈子了。伪装了36年,从来没被人看穿,竟然让你个娃仔没费工夫就瞧出了底牌。到底喝过洋墨水哇,也算佟某此生之中开了回眼界。” 但见佟国忽地解下了绳索,不时甩动着,用不屑一顾的神情说:“让你说对了,我就是佟国。那时我本想陷害你父亲,把贪污的罪名转嫁他身上。没曾想,他把我翻爬保管室后窗的事,背地里去告发了。眼看没了退路,借着大串联的便利,来到鞭溪岭。嘿,苍天助了佟某一把,我便利用朴仔的身份隐藏了自己。” 听着佟国可耻而卑鄙的自白,满群脸色发紧,不觉愤然嚷道:“你简直无耻到了极点,那山民朴仔又没惹着你什么,为何要对他起歹毒之心?佟先生,劝你尽早醒悟:这笔作恶至极的黑账,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人追索偿还殆尽?” 满群还真没料到,随着那场滔天“革命”洪流的席卷,人的欲望一旦膨胀开来,真恨不能吞下整座天空。这曾经光荣的天之骄子,果然被罪恶的欲望所葬送!幸亏当年自己一门心思啃书本,躲在破楼房偷习,才没被懵懂断送那纯真理想。 “你是不知道那些隐衷啦。”佟国继续为以往的卑鄙辩解着:“在当年,我跟着朴仔上山。趁着不备,我结了一些草环。然后,来到石崖顶上,故作惊喜看见了断魂兰,引你爸过来。他爬过来刚好被草环勾住了,在腾挪身子时摔下了石崖。只不过,朴仔对我这个做法起了疑心,从而提防了我。幸好他的腰刀被我借故去砍路,拿走了才被偷袭的豺狗吃掉,不然的话,我还要费番心思除了他。” “自以为得意!从那以后,你佟国就可以披着朴仔的外衣面对世人?你甚至牺牲掉自己的色相,改头换面,企图隐藏得更深,真可谓用心良苦哇!”此时,满群的胸中奔涌出了一腔义愤,辛辣而挖苦地斥责着这个不改邪恶秉性的仇人。 “嘿嘿,你娃仔还别说,不是你贸然的到来,这些山野村夫怎会识破这个真相?不瞒你娃仔说,我的外语呱呱叫,学这方言并不难嘛。再说,我又成天躲在山里,只要当时瞒住了一时,山民也不会再深究,往后的活着还成啥问题呢?” 说到这里,佟国将绳索一甩,拍了拍巴掌,说:“娃仔,哦,满群,就算你今天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你娃仔又能救得了什么呢?我看那当年断魂兰的戏法,也许值得你娃仔重新上演一场。不过,我还会照老规矩,说是被晕死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告诉你佟先生,从听猎户嫂子说起那段往事开始,我就犯起了极大的猜疑。也许,山民们想像不到成天泡在山岭的人,会无辜地葬身于野兽之腹。也许,你很会玩手法掩饰自己、打主意迷惑山民,但你或许忘记了根本的一点:扮成本土的朴伯,却在某一些气质上暴露出你原本是个文化人!” 说话间,满群从背囊里掏出一只便携式录音机,浑身锃亮,展现在佟国的面前——是学友樊想作为纪念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轻轻按了一个键,里面放出了佟国讲述的声音:——躲在山里,只要当时瞒住了一时,山民也不会再深究…… 佟国发出一声怪异的叫声,猛地一个疾步朝满群冲闯过来。满群敏捷地将身体略一扭转而避开了。佟国咬着牙侧过身子又朝满群迅疾扑去,满群抬手轻轻一挡,随着这么一挡,佟国的身子一下扑了空,伴着一个趔趄,身子摇晃之间滑到了悬崖边缘,犹如折断的稻草人,再也无法控制,眨眼之间就摔到了悬崖之下。 站在陡峭的山崖上,满群心潮起伏难平。望着天空偏午的日头,她对着山谷喊道:“妈妈,樊想,嗲嗲的公道终于让我追讨回来了!嗲嗲,您安息吧!”这声声饱含衷肠的深情呼喊,缠绵悠长,绵延隽永,久久在山谷里不停回荡着…… 尾声 急忙飞回大阪的满群,总算在毕业答辩会举办的当天赶到了。经过一天一夜的思索与整理,满群向答辩会宣读了她的毕业论文。她写就的《人性道德的价值观与衍生的植物科学美感》,一经宣读完,立即获得了300听众的一致掌声。 听众们一致认同满群这篇论文的中心观点:人类要获取最高的美感享受,必须要遵循合乎社会需求的正量价值观。人类必须保持心灵不断净化,从而促进自然界的良性发展。这篇论文打破了传统的就事论事,挑战了学术突破的新途径。 次日晚上时分,满群返回了故乡,来到中学母校。她感觉从这求学时日最长的校园,才找得到20年以来一直默默关爱自己的恩人。如今,她留学归来,往昔旧仇已消,抱负在怀,别无他想,只有心中那最大的夙愿尚在殷殷渴求中。 等待,等待,终于那位拳拳怀思的恩人有了消息。消息来源于青年女老板,原来她是恩人的女儿涂衡!涂衡到此捐助完后,正好和满群相遇。由于她行程已安排好了,便把家庭住址写给了满群,还顺便托她给父亲带了点进口营养品。 在省会郊区一个颇具民族风格的宅院里,满群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恩人——一位已然花甲的老人,叫涂望。保姆摆上点心后,落座下来,满群掏出了一本古铜色的册子,展开来看,色泽惹眼,一行行清丽的文字,显示出是本学位证书。 一席交谈中,涂望娓娓讲述了满群父亲的岁月风华。他就是当年独自去鞭溪崖外调的学生会代表,他始终接受不了那残酷的说法,由此深深怀疑。自己亲手培养的入党对象,他从小生长在山村,玩爬杆颇有一手,怎么会轻易摔下悬崖? 涂望极力寻找那个朴仔,详细询问个究竟。可是,他在山村呆了1、20天,朴仔始终未能露面。谁也说不清具体的位置,令人怀疑他借故躲藏隐蔽自己!更遗憾的是,老书记已被迫害,再去追问朴仔当年的模样,谁也说不出个准头了。 不过,在涂望心中还有个清晰的记忆片断。在一次谈话过后,满强曾跟他说过有关佟国海吃的事。他俩当时就冒出了极大的猜测,怀疑其中别有名堂!后来,满强还是发现佟国翻爬食堂保管室后面窗户。由此,断定他盗窃了学生的餐票。 告诉了涂望这些以后,满强吩咐他暂时保守机密。因未能掌握真凭实据,性质暂时不能判定。再者说,食堂保管员没及时报告被盗情由,问题先搁置一下。等满强个别去问清楚再说。同时也答应,他会好生劝说佟国的,争取挽救错误。 可是,事情并不是所想象那样如愿。佟国初始一口否认,甚至态度绝然。但在满强指出确凿事实之后,他才迫不得已,勉强承认了。可是,餐票挥霍光了。再度追问他,说是为了遮掩自己,他打个歪主意,送了一些给某些同学和家属。 随着文革大破四旧之风狂潮叠起,更大的狂热点猛烈爆发。大量的学生奔波社会之中,到处横扫所谓四旧遗物。如此之下,佟国盗窃之事也再无深入追究。然而,佟国并没因此松弛罪感心理,依然揣揣不安。端着他罪责的人,还活着! 前去串联的校友陆续返程了,说受到了毛主席接见。满强和佟国一听好不眼红,还说有地方管吃喝拉撒,更是兴奋不已。两人随意收拾了下,当即邀上3个旁系的校友,踏上长途汽车出发。原打算转道去北京的,却在拥挤中走散了…… 依依挥别了涂望老人,满群不禁浮想联翩。曾经相依为命的艰涩日子,曾经清冷苦读的乖谬时光,一一奔涌心头。她曾多少次渴望投入父亲的怀抱,渴望得到温馨祥和的拥抱。这些平常人司空见惯的境遇,对自己曾经是多么珍奇希贵! 走在车来人往的街头,满群打量那匆忙奔波的行人,油然升起几多感概:命运总在奔波劳作中交错,而心中期待也从未停歇。人生仿佛总要经历一场清算,如今,期待的清算如愿以偿。这个清算,意味凛然,当有黑白之分,优劣之辩! 只是,清算过后的满群并没因此如释重负,功德圆满。她也很快体会到,自己的回国归来,并不只是实现这个清算。人生的历程极其短暂,机会何其珍贵异常,尚还有亟需报答的培养之恩和养育之情,等待她今后去努力开拓实现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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