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洗澡——此文献给论坛的牛老伍老师

fonyuan · 发表于 2019-11-3 14:45

本帖最后由 fonyuan 于 2019-11-3 15:04 编辑

也说洗澡

——此文献给论坛的牛老伍老师

文：fonyuan

　　到了十月末，这里的气温终于降下来，晚上不用开空调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这里是江南沿海小城，每年至少一半时间应该算酷暑，对我这个东北人来说，这里的炎热早已超出我的理解范围。热一点没什么，户户都有空调，可是北方人尤其我是很喜欢泡澡的，来南方这些年，已经不知道澡堂子长什么样了。

　　这里只有冲凉，没有泡澡，当然也可以说没有洗澡。对我来说，洗澡意味着一套繁琐而认真的程序，是一个人与水对话的仪式，时间至少要一个钟；而冲凉就简单得多矣，像男人洗脸，三两下就打发了。

　　上个周末，空气突然转冷，我觉得泡澡的时机已熟。然而这地方没有澡堂子，加之讨厌去洗浴中心那种华而不实的“游泳池”。阴郁的傍晚，我独坐窗前，望着东面海上渐渐升起的水雾，开始想念遥远家乡冬季里热气蒸腾的澡堂子。那一处闲愁正无处打发，她回来说第二天清早要赶飞机，晚上只好去酒店了。我一拍桌子：Bingo.

　　酒店离机场不远，民宿式的，房间很大，与洗手间相隔一道玻璃门，有个泡澡的大浴缸，可以装下三个人。在附近找了个东北菜馆，吃饱之后我就急忙回酒店给浴缸注水。

　　水哗哗地注进浴缸里。我坐在椅子里静静地看着，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她在另一房间的电脑上准备第二天的工作，说我像小孩子。

　　小时候，夏天的傍晚，我们都要去河里洗澡。不管白天干了什么，哪怕什么也没干，晚上也要三五成群地去河里洗澡。说是洗澡，其实就是玩水。夕阳西下，天上是桔红色的云彩，我们在河面上嬉闹玩耍，这里一群，那里一伙的。那河水清凉、透彻，能洗掉世间一切污浊，就像此刻我期望的浴缸里正在荡漾的水一样。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早上起得很早，天刚亮，露水还很重，我们要到烟田里除草，接着给烟草打杈。太阳出来后要掰烟叶，挑到地头捆到竹竿上，然后一杆一杆码好，准备拉回家上烤房……烤烟当时是我们村子主要的经济作物，几乎家家都种一点。

　　一天下来满身汗臭，双手都是绿油油的。回家的路上经过小沙河。小沙河由北向南穿过农田，最后注入松花江。河水沙子底，水很凉，鱼也多。但留在我记忆里最多的是我们只要一有空就泡在那里，想想，至少有三次我差一点淹死在那里，在我的水性还不是很好的时候。

　　北方人的洗澡，重在与水的亲密接触，或者说重在与水的无限融合，就好像我们是从水里生来的一样；至于能洗掉身上的什么倒不在意。这是我多年后的今天才悟出的道理。

　　夏天未到，河水开始汹涌，我们就期待下水了。夏天来了，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去河里洗澡，先是洗去一秋的萧瑟、一冬的寒凉，还有一春的焦躁，接着是洗去对水的渴望。我们在水里就像鱼儿在水里一样，欢腾打闹，各类游泳的姿势方法都要试一试，每学会一种都其乐无穷，有水的地方不管水流缓急也不管深浅都敢下去，那些“此处水深严禁洗澡”的告示对我们这些“健将”是不管用的。

　　游泳当然少不了潜水，我们那时叫“扎猛子”，看谁扎得远，而且水面不飘水花的才是高手。那时还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水下项目，就是找根很长的竹竿或绳子（绳子一头要拴一块木头或浮球之类的东西）然后将竹竿或绳子一头插到水底的淤泥里，以此看看水有多深。这项活动每年夏天都有，很多人看，看谁的胆子大，潜得深，关键是最后还能浮上来，一口气的事。

　　我潜过一次，应该说成功地潜过一次最深的，现在想想都后怕。是在一个很大的回水湾里，像一个巨大的池塘，据说那里有一个王八坑，深不见底。我那时大于13或14岁吧，刚上初中。

　　水下是黑色的，越往下越黑，也越凉，到了水底，淤泥都像冰块一样，冰得手脚麻木。感觉上只有害怕，想立即离开那里。到了水底，几近冬季的彻骨冰凉和孤单无助很快占据上风。往上浮的时候，像要窒息而死，肺子要被水压碎，也像给人紧紧勒住脖子，不得不拼力憋住；水太深，水下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感到水层不断变暖才知道快到水面了。我因此呛过几次水，但那种在众人喝彩中的成就感足以抵消一切恐惧。

　　我们小时候最开始是不被允许下水的，因为太危险。我记得我最开始下水洗澡是在大约7岁，还没上学，对游泳一无所知。那年夏天的某一个傍晚我和小伙伴们禁不住水的诱惑终于下了水。捱到天黑才敢回家，父亲拉过我的胳膊，指甲一划，一道白印，说明玩过水了，不由分说一顿痛打。任我呼天抢地，母亲就像没听到一样。

　　东北的夏天很短，八月中旬就基本不能下水了。到了九月万物凋敝，大地没有一片绿色，河水变得浑浊冰冷，就算鸭子也只在岸边徘徊，望水兴叹。来自西北干燥的秋风呼啸而过，一天冷似一天；晨起已经没有露水，枯黄的草叶开始挂满泛白的冰霜，直到某一天早上推开门，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冬天来了。

　　冬天一来，澡堂子就开门了。

　　这个时候，紧张而忙碌的秋季已经结束，家家粮仓堆满，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人们开始想念水，想念肌肤与水的那种亲密。澡堂子的大烟囱开始不管白天黑夜地冒烟，四下里雾气缭绕。人们陆续成帮结伙不分早晚去澡堂子泡澡，享受着水的温暖和滋润。

　　我是想念澡堂子的，因为从小就喜欢那里。在东北漫长的冬季里，澡堂子是我们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在那里人们不分长幼，不分你我，脱光了衣服你我没有分别，都是世间赤条条的对水无比渴望的生物，那里似乎也没有人间乱糟糟的忌惮。泡在温热的水池子里，人们谈天说地，家长里短，暂时忘掉生活的烦恼，小孩子也可以暂时享受水里的乐趣；泡够了或聊得差不多了就去汗蒸或搓澡。小孩子们就会到另一间有电视的屋子里玩耍。

　　但澡堂子可不是随便就去的。要先弄到澡票儿，就是澡堂子的门票，一般是什么单位发的，或个人去某个地方买。发的直接可以用，不再花钱；买的稍贵，可也就是一两块钱的事儿。有些人冬天不爱洗澡，发的澡票儿用不完，可以送人。我小时候就经常去问熟人有没有多余的澡票儿。

　　澡堂子里泡澡有一些固定程序，当然也有人像水鸭子一样进去就洗，折腾十几分钟就出来了，回家给人一抹大脖子，一颗“药丸”就下来了，丢人得很。

　　泡澡之前，先要约几个人，至少也要有一个相伴的，自己独单单去泡，好没意思。诺大的澡堂子里，掩映在水汽之下的人们互相招呼聊天，甚至抽烟喝酒；假如无人陪伴，那就略有一份尴尬如影随形，越是成年之后，这种感觉越明显。

　　首先得看叠衣服的功夫。

　　交了澡票儿或单独交了钱就可以领着锁头或钥匙进去宽衣解带了，想搓澡的还要另买一份搓澡用的手牌。

　　身上穿的里里外外都要一件件正式脱下，依照先外后里的顺序一件件叠好，放在柜子里的底层或者最里面，爱干净的人士也许会带一块塑料布或旧报纸铺垫一下。之后是准备换的新衣服或干净衣服，也要按顺序一件件码好，锁上柜子，拿着手牌（假如买的了话）到淋浴间先冲一下。浑身上下湿透了，热水也去除了身体由外面带来的寒气，之后就可以去大池子里泡了。

　　叠衣服这一关是马虎不得的，小则被人耻笑，大则麻烦一堆，自己难堪。自己回来穿衣服时“翻箱倒柜”，加上空间窄小、衣物又多，往往找到这件翻不到那件，不小心掉到湿漉漉的地面就更要悔恨交加。

　　第二步才是泡澡。大池子里往往早已人满为患，有利位置早已被老“泡友”占据，但也无妨，不必担心你进不去，只怕你不敢进。池子一般有两个，一个是温水，一个是热水。当然是先下湿水，厉害的角色才直接下热水的。

　　这一步很关键，甚至关乎名誉。虽是温水，但不能一步就下去。身体经过至少一个秋季的干燥，早已失去对水的熟悉。有经验的先要手脚试试水温，最好撩几捧水在身上——虽然刚刚淋浴过——让身体有个准备，然后扶住池沿慢慢滑入双腿。当温水开始淹没胸口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深呼吸，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会感到窒息，那是对身体来说曾经熟悉现在有点陌生的与水的热烈拥抱。

　　每每想到这个瞬间，我就确定人类就是从水里走出来的生物，人是离不开水的。经过那一瞬间的窒息，你就会明白你与水是永远不会分开的。那里的温热与滋润足以抵挡世间的一切风寒。

　　如果这一步你太唐突，那会很难看。池子里的温水不管多么温柔，对你的肌肤来说还是太过陌生，那一瞬间的窒息感会无限延长，身体底子不好的，说不定会闹得警铃大作，澡堂子变成急救现场。

　　待到身体完全与水亲密无间，不再感到水的温度与压力，就可以池子里找个地方安静的地方等待身体的每一块肌肤慢慢舒展，此时定会心旷神怡；和身边的旧邻好友说说笑笑，抖几个黄段子，气氛热烈之后，世间再无烦恼。

　　泡了一遭之后，还有两个选项，一是去搓澡，二是去蒸桑拿。

　　搓澡不用说了，大江南北的搓澡大同小异。手牌递给师傅之后，师傅弄来一盆清水，将那张类似宽大长椅的搓澡床冲冲干净，用手一指，你就赤条条躺上去任人摆布了。相识的师傅会和你聊天，扯东扯西，在你呲牙裂嘴“享受”精湛的功夫时，师傅就像拉扯半扇猪肉一样将你翻来倒去，身上的污垢与汗水俱下。

　　高明的师傅不会放过你身上的每一块隐秘的地方，可以说寸土不让……搓完之后，师傅会给你全身上上下下拍打一遍，似乎在重新唤醒一个新的你自己；这种感觉直到你再次站在淋浴头下才会确认——冲涮掉身上的浊泥，你才明白刚刚经历的一切已经然使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我不大喜欢被搓，因为太瘦，也怕伤着搓澡师傅的双手。我更喜欢蒸桑拿。桑拿房里安静地坐上几分钟，从深呼吸到呼吸自自然然，让身体感受与外面严冬截然不同的热浪侵袭，等到每只毛孔都能呼吸，汗如雨下，身体内外就像被水淋透一般，就可以再去水池子里泡上个把钟头，再去简单淋浴冲洗——当然也是重新做人了。

　　……

　　如今我们那里虽然高楼林立，但澡堂子还有一个，开在小区的一个低层楼里。过年回去还可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去洗，家人也是年前必去洗一次，集体出动，还是多年前的习惯。

　　东北人似乎还是不大习惯家里的现代化淋浴，虽然家家户户都安了热水器，但澡堂子的生意仍然兴旺。与旧友闲谈间，我听说那里早已没有过去的味道，一切都讲究快。就一个池子，还很小，人又多，泡的也快；搓澡的师傅也没什么力气，用不了十几分钟就喊“下一位”，还有桑拿房小得只能容下三四个人……

　　有一次我动了心思。鬼使神差般弄了个单间，有个很大的水泥砌成的池子，贴着漂亮的瓷砖，要自己放水……房间不小，可是太冷了，连点热乎汽儿都没有。水放好之后我突然没有了泡澡的冲动，简单洗洗就回去了。我离开那里十几年，一切都变了。

　　我躺在酒店的浴缸里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这一堆之后，才发觉她已经睡着了。我感觉那浴缸里的水开始变冷，不得不离开那里……

fonyuan · 发表于 2019-11-3 14:51

论坛的牛老伍老师分享过一篇《洗澡》，我当时和牛老师夸下海口，也要写写我心中的洗澡，牛老师一直追我不放。一直没动笔，也是时机不对，南方酷暑难当，也是没得机会。今日得闲，草草动笔，速速写完，不管如何，也算承兑了当时的诺言

月牙 · 发表于 2019-11-3 15:24

楼主坐沙发啊，

把沙发擦得亮亮的，静候牛兄

:victory:
牛兄那是精神洗澡，你的。。。咦~~~~~

就等看楼下评论

月牙 · 发表于 2019-11-3 15:25

坐了板凳，还想地板。加分走人

fonyuan · 发表于 2019-11-3 15:33

月牙发表于 2019-11-3 15:25
坐了板凳，还想地板。加分走人

傻丫头，精神洗澡？
我可没那个胆子写。

夜莺 · 发表于 2019-11-3 16:34

终于出笼了，晚上学习，再说心得体会哈

孙姜 · 发表于 2019-11-3 17:09

北方人洗澡的次数可能没有南方人那么多,但每一次都会尽量隆重

北方人洗澡是要仪式感的,重视得水的那一刻的安逸和润泽,所以,如果有得泡,时间越长越好

北方的澡堂子一直在,如果有心情去包时,就是幸福之时

夜莺 · 发表于 2019-11-3 19:50

民风民俗，令人耳目一新。有意无意的乡愁，不知不觉渗入读者心中。语言及韵味，特令人羡慕！赞！

fonyuan · 发表于 2019-11-3 19:58

孙姜发表于 2019-11-3 17:09
北方人洗澡的次数可能没有南方人那么多,但每一次都会尽量隆重

北方人洗澡是要仪式感的,重视得水的那一刻 ...

老乡来了，乡愁更添一分喽

我们那里老式的大澡堂子早就没有了。现在有的是新的，
我一年到头很少回去，回去了也不太习惯了。
不过要是好，还是要玩玩。

fonyuan · 发表于 2019-11-3 19:59

夜莺发表于 2019-11-3 19:50
民风民俗，令人耳目一新。有意无意的乡愁，不知不觉渗入读者心中。语言及韵味，特令人羡慕！赞！

谢谢夜莺鼓励。
这一篇相当于交任何，
当时答应牛老师要写的。

秋实 · 发表于 2019-11-3 20:21

精神洗澡？
哇，这词儿新鲜

牛老伍 · 发表于 2019-11-3 21:03

fonyuan 发表于 2019-11-3 14:51
论坛的牛老伍老师分享过一篇《洗澡》，我当时和牛老师夸下海口，也要写写我心中的洗澡，牛老师一直追我不放 ...

1、fonyuan兄欠俺的字收下，正拜读学习中。

2、不敢为人师，老牛小牛笨牛怎么叫都行。

3、果然没有夸海口，兄台洗澡很有情致，一篇佳作无疑。

4、兄台洗澡要看“黄历”，要择日，好比“今日宜婚假”一般，我也是服了。呵呵，“厚积薄发”，洗后当是轻松了不少，可喜可贺。

fonyuan · 发表于 2019-11-4 07:48

牛老伍发表于 2019-11-3 21:03
1、fonyuan兄欠俺的字收下，正拜读学习中。
2、不敢为人师，老牛小牛笨牛怎么叫都行。
3 ...

非常感谢牛老师的这么多鼓励和支持。

这一篇其实是胡写。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大师，也没经历过精神洗澡那个年代，和梁大师比就更是云泥之别。
还好我是个东北人，熟悉澡堂子，如果是个南方人，那就只能写写冲凉了。

是一直想写关于洗澡的事，也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值一提了，而且文笔又差，权当玩了。
但牛老师在背后的鞭策让我感动。
最后，不必客气。
我称牛老师是必须的，称我为兄，无论现实还是网络都不敢当，叫人知道，以后砖家我没办法在江湖混了;P
:handshake:handshake:handshake

fonyuan · 发表于 2019-11-4 07:49

秋实发表于 2019-11-3 20:21
精神洗澡？
哇，这词儿新鲜

精神洗澡是杨绛先生的名作《洗澡》的主题，特殊年代的事。
非常感谢秋实来玩。远握。

莹莹子期 · 发表于 2019-11-4 09:00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小说《洗澡》故事内容还记得，但是作者忘了，砖家这篇说是杂文到有几分小说的笔法，洗澡，游泳，还有精神上的一些东西糅合其中，语言舒展自然，有大家之风。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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