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灿 于 2019-11-24 18:34 编辑
归途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直在外面漂泊,开过挖掘机,也办过培训机构,但始终觉得这些都不是自己的归宿。 回乡的前几天,我和小学时的同学火山(我给他取的绰号,因为他的名字是灿,“灿”拆开就是“火山”,而且他的性格也像火山,平时沉默不语,关键时却总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微信上聊天,告诉他我想回家乡参加教师招考。 火山说,这个想法很好,毕竟现在外面就业压力也很大。火山也有亲身经历,原来在外面工作,由于压力大,不断生病,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好转。我虽然身体比他要强壮,但也年过三十,精力大不如从前。我也感到不能再这样拼命了,应该回到家乡干一份稳定的工作。
我就要回家了,这段时间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的爸爸和火山的爸爸都在一所小学里教书,老师的宿舍、办公室和餐厅都在一所老祠堂里。他的爸爸当时是校长。我的爸爸其实也当过校长,但由于年事已高,不再担任领导岗位。我的爸爸生我时已经四十岁了,对我也特别疼爱。 开学发新书后,爸爸总是用旧报纸给我包书皮,还在书皮上用小楷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上科目名称。是语文课本,他就在书皮上写着“语文”;是数学课本,他就在书皮上写着“数学”;是自读课本,他就在书皮上写着“自读”。那个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很羡慕,说我有一个好爸爸。 有的老师看了我的书皮,就问爸爸:“徐老师的字怎么写这么好呢?”爸爸说:“人要起得早,字要写得好。这是毛主席的教导,小时候老师也是这么教我的。”
那个时候,由于学校操场要搞建设,不能正常上体育课。爸爸教我们体育,他就把我们留在教室里,有时讲个故事,有时出思考题。
有一次,爸爸给我们讲了《三打白骨精》这个故事。爸爸说,人死后皮肉腐烂,只剩下骨头,骨头最后成精就是白骨精。刚好,我们的寝室隔壁就是老师办公室。教自然的李公寿老师从实验室借了一副人体骨骼模型放在办公桌上。我每次看到那个骨骼模型就感到害怕,我想,白骨精是不是就是长得这副模样呢? 有一天下午,我们吃了饭在堂屋里休息。妈妈突然到了学校,气喘吁吁地对爸爸说:“老徐,你赶紧回家一趟,广又在家里发脾气了。女儿又在外地做副业(就是今天说的打工),家里除了广就我一个人,我怎么按得住他呢?” 妈妈说的广是我哥哥。哥哥比我大十几岁,爸爸本来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的,可是他的命很苦,偏偏得了癫痫,偶尔精神失常,只有爸爸能镇得住。 爸爸正要走,我却哭了:“爸爸,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晚上一个人睡很害怕啊!” 爸爸说:“你真没用,这个祠堂住了这么多老师,你怕什么?你看看你灿兄弟,他爸爸是校长,经常出差,他晚上一个人怎么睡的呢?”
听到爸爸这么说,我就想,火山难道真的不怕鬼吗?我想找机会捉弄他一下。
有一次,学校搭了一个新灶。周主任骗我们说:“学校搭新灶,你们两个小孩要给灶王爷磕头,那样灶王爷才能保佑我们学校一年平平安安。” 我们磕头后,周主任说:“灿,你磕得不行,他是跪着磕的,你是趴着磕的。灶王爷一旦怪罪下来,可就完蛋了啊!” 我也赶紧火上浇油:“火山,你坏了,晚上肚子会疼的。” 火山听了很害怕,据说一晚上都没敢睡着。 第二天,我问他:“火山,昨天晚上肚子疼吗?” 第三天,火山骂道:“你这个坏蛋,你骗我一晚上没睡好觉。我肚子根本就不疼,是你和周主任捉弄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中德叔到我们学校来参加活动。他比爸爸小十岁,是另外一个学校的校长。他们大人爱抽烟,地上尽是烟头。中德叔骗我们说:“你们找几个烟头,放在你们爸爸的抽屉里,我教你们做玩具。”
中德叔走后,我们的爸爸看到抽屉里有烟头,很生气,问我们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中德叔让我们放的,说教我们做玩具。” 一向很和蔼的爸爸破口大骂:“他叫你们吃屎,你们吃吗?” 我怕挨打,就说:“烟头是火山放的,我没放。” 火山还没开口,他爸爸就朝他脸上打了两巴掌。他很委屈,就大哭起来。
尽管我这样捉弄他,他却没有记我的仇。
有一天,爸爸又给同学们出了一个题。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长方形和一个小长方形,小长方形刚好在大长方形里面。两个长方形的对应顶点又用线段连接起来,这样构成一个组合图形。爸爸让我们三笔画成,不许重笔,谁画出来了就奖谁作业本。 我画了十几遍,都发现三笔是画不成的,最少也是四笔。火山告诉我,他也画了很多遍,也没成功。 晚上,我问爸爸:“爸爸,那个图我们怎么都没画成功呢?” 爸爸说:“你好笨,那个图本来就是画不成的,我骗你们的。” 我说:“你和中德叔一样坏。” 爸爸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们的爸爸到别的学校去监考,中德叔刚好也到我们学校监考。
我一见到中德叔就埋怨:“叔叔,你上次让我们放烟头,可把我们害惨了啊!” 火山反驳道:“表伯不要听他胡说,挨打的是我,不是他。” 中德叔听了只是笑,什么也没说。 由于有客人,学校专门买了两只公鸡杀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中德叔说:“鸡头给你们两个小子吃了,你们不要再说我不好了吧!” 下午监考完了,中德叔学校的一个老师说:“徐校长,我们工作也搞完了,饭也吃了,现在该走了吧!” 中德叔笑着说:“我要等他们的爸爸都回来了,和他们说一件事情再走。他们两个小孩又干坏事了,晚上少不了一顿打啊!” 我问道:“我们做什么坏事了?我们考试照抄了吗?” 中德叔说:“你们怎么没干坏事?你们的爸爸没在,你们把鸡头啃了,那本来是给他们留的。”
尽管事情过去了很多年,但我总不断想起爸爸、火山还有中德叔。是他们给我留下了童年的美好回忆,让我对故乡始终充满了留恋。
回想起前几年的经历,确实充满了辛酸,这更加剧了我对故乡的思念。 我的爸爸年级渐渐大了,他经常嘱咐我要好好读书,可是我当成了耳边风。我想,我身强体壮,还怕将来找不到工作吗?我觉得读书未必是唯一的出路,也未必是最好的出路。结果我只上了一个大专学校,然后就去混社会。 结果我发现,事实并没有我想得那么好。我开过挖掘机,发现那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后来,我在陕西和别人一起办培训机构。我们赚到一大笔钱后,几个哥们说要提高一下大家的生活水准。他们从利润中拿出了一笔钱,他们每人买了一辆摩托车,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 我终于有了自行车,于是兴冲冲地打电话告诉爸爸,没想到爸爸批评道:“涛娃子,你好糊涂啊!摩托车多少钱?自行车才多少钱?你让他们耍了,你不知道吗?人在外面混,一定要多长一个心眼啊!” 听了爸爸的话,我才发现自己是那样无知可笑。 是的,做人一定要研究世道人心。于是,我就买了一本《素书》。张良刺杀秦始皇失败,逃亡途中遇到一个老人,就是黄石公。黄石公故意把鞋子扔到桥下,让张良捡起来给他穿上,然后和张良约好日期再见面。后来,黄石公给了张良一本书,这就是《素书》。我现在想想,年轻的我不就是像张良那样莽撞无知吗?读了《素书》,我才茅塞顿开。 人除了要学会工作,还要学会研究社会人生,我开始读儒家、佛家等传统文化的著作。
我们省刚好在招农村教师,我想回家好好准备。
听说火山和中德叔在中心小学任教,我就去那里找他们。他们看到我,都感到很惊讶。 中德叔对火山说:“你们是同学,又是老表,你要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安心备考啊!” 火山说:“表伯是他叔叔,德高望重,这话表伯说更合适。” 中德叔就讲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他告诉我,我现在年纪不小了,如果这次考不上,以后年龄超了,想考也来不及了。有一个稳定的工作,父母不会操心,自己的事业、婚姻都会有保障的。 离开的时候,我把那本《素书》送给了火山。火山有一篇小说发表在黄冈的一本文学杂志上。样刊有两本,他自己留了一本,送给了我一本。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他竟然成为了文学爱好者。尽管这几年他过得并不如意,但他始终没有放弃文学梦。我感觉我没有看错,他就像一座火山,随时会喷发。我觉得不能再称呼他绰号了,改叫灿弟。
那段时间,灿弟和我通过微信、QQ谈了很多话题。他勉励我一定要认真备考,争取一次性通过考试。
我也确实想安下心来复习。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到了网上报名那一天,我们片区停电,不能上网。我就这样错过了报名截止时间,我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灿弟和中德叔知道了,也为我感到很惋惜。 我知道,以后我的年龄会更大,超过了年龄限制,就更没有报名的机会了。我打算重新出去闯,不再想教师招考的事情。我联系了过去在外面的那些哥们,他们却告诉我,他们现在过得也不好,外面的就业压力也很大。 爸爸安慰我说:“我年轻时也当过校长,我去给乡中心学校的领导说情,让他们安排你去柳树小学当代课教师吧!”我小时候在那里读过书,爸爸又是老干部,这个人情他们还是会给的。
就这样,第二个学期我就去了柳树小学代课。校长叫爱华,是灿弟的堂妹。爱华的爸爸也是老师,当初给孩子取名字时就是这样想的:教育孩子热爱中华,如果是男孩就叫爱中,是女孩就叫爱华。
爱华年轻有为,待人热情。我经常晚上很晚了还在看书、上网。爱华对我说:“你要注意休息,不能把身体搞坏了啊!”她还说,如果在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她反映,不要有顾虑。 我在外面工作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对我这么好过。我感到我回家了,在学校这个大家庭中还是有人关心我的。 我慢慢地有了大胆的想法,我没敢直接和爱华说,我通过微信问灿弟:“你觉得你的堂妹爱华怎么样?” 灿弟猜出了我的意思,说:“涛哥,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很支持,不过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大可能成功。爱华也许有些事情还瞒着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听了这话,当然感到很失落。我们是发小,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全县各学校都在搞活动,设计校徽,写校歌、校训。爱华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校徽图样,我看后觉得很好。
爱华说:“纸上画的有什么用呢?上面要的是电子图案,我们这些菜鸟都没办法把它变成电子图案。尤其是让文字呈弧形分布在圆环里,这个技术我们都不会啊!” 我告诉她:“也许你的堂兄能帮你。” 爱华眼前一亮:“谢谢你提醒,你说的是灿哥吗?我怎么忘记了呢?他们学校的校徽就是他设计的啊!” 我说:“你的灿哥是文理全才,你找他绝对没错。” 小袁插嘴道:“灿哥有你说的那么神吗?我看他比我们的大姐(指的是爱华,爱华平时对大家很热情,比她小的年轻老师都喜欢把她叫大姐)差远了。我们大姐这么年轻就当了校长,灿哥都三十岁了还是普通老师。” 我一听很生气,拍案而起:“你给我把嘴放干净点,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他的坏话!”后来,灿弟知道了这件事,说没有必要为了他去和别人生气,毕竟人都有说错话的时候。 很快,灿弟把电子图案做好发给了爱华。爱华很感激我,说幸亏我提醒了她,要不然这个任务她根本无法完成。
可是,爱华对我的好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我们学校有个姓陈的老教师,有一次悄悄地对爱华说:“你是校长,他只是个代课老师,你不要因为他影响自己的前途。再说,他一大堆的缺点,根本不值得你对他好。”
我平时饭量很大,每顿饭都要吃两大碗。陈老师说:“好吃懒做的人就是这样。” 到了期中考试前夕,陈老师又去给爱华告状:“这学期时间还没到一半,他把课都上了三分之二,这明显没仔细上,误人子弟嘛!” 爱华终究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对我说:“我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老是让我失望,我这里接到的关于你的投诉可不少啊!”
更让我伤心的事情还在后面。爸爸让我接学校的老师吃饭,结果没有一个人来。爸爸安慰我说:“人走茶凉是正常,不来就不来吧!爸爸老了,不中用了,猪嫌狗不爱。你只要不在外面做有损人格尊严的事情,爸爸就放心了。”
又过了几天,灿弟通过微信告诉我:“我的堂叔(指的是爱华的爸爸)请假了,说是去检查病。” 我问道:“爱华她爸爸哪里不舒服?” 灿弟说:“涛哥,你好糊涂啊!他说检查病只是一个借口,可能是去看未来的女婿。爱华这几天也请假了,你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听了这话,顿时如梦初醒。我埋怨灿弟,他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为什么不能劝爱华回心转意呢?也许他帮我一下,爱华喜欢的人依然是我,而不是别人。
爸爸知道了,自然很着急,他对我说:“涛娃子,你一定要坚强,不能走你哥的老路啊!”
我知道爸爸说的是什么意思。哥哥年轻时也曾经喜欢过周家的丽丽姐。丽丽姐本来对哥哥也有好感,每次来我们家都要给我带几颗水果糖。可是,哥哥不幸患上先天性癫痫。那个时候医疗条件不好,爸爸工资也不高,没有办法医治。丽丽姐知道后,觉得哥哥是个累赘,就改嫁别人了。哥哥本来就有癫痫,又受不了这个打击,就患上了精神病,经常发作。后来,虽然病情有所减轻,但是也没有女孩再敢嫁给他。就这样,哥哥一直没有结婚。爸爸也总觉得对不起哥哥,经常陷入深深的自责。 爸爸实在很担心我,就找中德叔来做我的工作。中德叔说:“年轻人追求爱情没有错,可是也要拿得起、放得下。她既然心中有了别人,你还纠缠着不放,有什么意义呢?你身边也许有真正喜欢你的人,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你也不能抱怨灿。一边是同学,一边是堂妹,你说他该向着哪边?他也有自己的难处。更何况,他自己也没有解决个人问题,自顾不暇,怎么帮你?” 听了中德叔的话,我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狭隘无知。我小时候做过那么多伤害灿弟的事情,可是他一点都没有记恨我。我已经对不起他在先,怎么还能埋怨他呢? 中德叔已经退休了,他很快去了市里,因为他的两个女儿都在市里安家了,他要去那里带外孙。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中德叔了。
我打算把爱华忘记,不是我的,也没有必要勉强。不久,我又听到一个对我更不利的消息。原来,县里出了新政策,不准再招代课老师。我年纪也超了,不可能再进行教师招考。爸爸也托乡中心学校的领导打听情况,问政策上能不能放宽。可是,等了很久才知道,政策是不会再放宽的,我彻底没有教师招考的机会了。
我想还是再等等,也许过一段时间事情会有转机吧。刚好中西区(我们县以县城为中心,分为城郊区、南区、中西区和西西区,我们处于最偏远的西西区,和西西区紧邻的是中西区)某乡镇新开了一个培训机构,里面有我原来的朋友,我就去了那里工作。那个乡镇刚刚修了一条高速公路直达市里,以后去市里不用先绕道县城了。市里也在搞事业单位招聘,从那个乡镇去市里也很近便。 灿弟告诉我,全乡教师会上表彰教学成绩优秀的老师,里面有我的名字。我说,这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取得的这点教学成绩很快也会被大家忘记。 有一天,我得知市里招聘考试报名工作开始了。我们那里停电了,我又没带笔记本电脑,我在微信里委托灿弟帮我做了网上报名工作。 灿弟也真的帮我报了名,不过他告诉我,报名审核是否通过,等电来了我还是要关注一下,有的地方信息还要更新。他还嘱咐我一定要记住账号和密码。 一天后,灿弟又告诉我,他重新打开报名窗口,发现我的报名信息审核失败,我已经报不了名了。他还批评我说:“你怎么不知道趁来电时赶紧自己打开看看呢?你这次又误了自己的大事啊!” 我再次失望了,我又一次丧失了机会。
释迦牟尼说过,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不会干涸。故乡也不是我的归宿,也许外面广阔的天地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在那个培训机构办了辞职手续,准备到武汉某外企去工作,那里也有我的朋友。 离开的前一天,我竟然意外地在街上看到了爱华。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由于她的丈夫是这个乡镇的人,她就调到了这个乡镇工作。 她还问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啊,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是的,我来这里有好几个月了,不过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武汉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这个乡镇,先坐汽车去了市里,然后坐火车去武汉。
我正在火车卧铺上睡觉,突然电话响了。原来是爸爸打来的。爸爸说:“涛娃子,不管你做什么工作,爸爸都支持你。你要记住,这个家永远都等着你回来。爸爸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你一定要好好工作,争取找个好姑娘带回来给爸爸看看。爸爸妈妈如果不中用了,你一定要替我们照顾好你哥哥……” 我听到这里,早已泪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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