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那些艰难时世里的人情温暖

艾桃

本文节选自《诗说中国 家国卷：家国情怀》

家国之间的两难，曾经引发过多少类似的伤怀嗟叹。国家的命运牵动了家庭的命运，这种兴亡之态令无数分散的个体有了共同的思念，而家人在危难中相互扶持，则成了离乱岁月中最动人的暖色。

书写家国之思的篇章里，杜甫的诗是一座奇崛的高峰。

在古代的诗人中，与杜甫相较，只怕没有多少人遭遇过落差更大的家国剧变：从开元之治到安史之乱，唐朝从清平盛世跌落到劫难的深渊。他和家人混迹在流亡的队伍里，时而相互扶持着前行，时而又被伤兵和难民裹挟，被荒野和蓬蒿阻断去路。

混乱中，杜甫曾一度与家人走散，正在困苦无援之际，他的表侄王砅调转马头，一路呼喊他的名字寻来，将自己的坐骑让给杜甫，自己右手持刀，左手牵着马缰，把杜甫从危急中拯救出来。十几年后，他在《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一诗中回忆道：“往者胡作逆，乾坤沸嗷嗷。吾客左冯翊，尔家同遁逃。争夺至徒步，块独委蓬蒿。逗留热尔肠，十里却呼号。自下所骑马，右持腰间刀。左牵紫游缰，飞走使我高。苟活到今日，寸心铭佩牢。”

若是没有王砅的救助，杜甫也许就在这场动乱中死去了。

后来，杜甫与妻子、儿女重新会合，夜半时分，一家人经过彭衙：幼女饿得在父亲怀中乱咬，杜甫怕她的哭声引来豺虎，只能心惊肉跳地掩住她的口；小儿子看见父母的艰难，做出懂事的样子去摘路边的苦李充饥——大人看在眼里，怕只会更添凄楚。杜甫在一年后写下了《彭衙行》，诗的前半段记录下当时的困顿情景：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

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

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

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

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

但即使在最狼狈不堪的岁月，也仍然有人情温暖给飘零者送去安慰，成为冥冥中联系他们、支撑他们的强韧力量。杜甫《彭衙行》的后半段，就写出了困顿时分的真情：

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

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

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

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餐。

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

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

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千年以后再读《彭衙行》，这场离乱中的相逢仍然那么生动。

这样的力量，在《羌村》《北征》等诗作中，都可以窥见一斑。他写离乱后的重逢，说：

《羌村》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亲人邻里显然见惯了悲惨，见到平安归来的杜甫，几乎不知怎样表达他们的惊喜。等一家人稍微安顿下来，秉烛对坐，还感到隐隐不安：过往的离乱生活仿佛还历历在目，而今的重逢，会是流离岁月的终点吗？

尽管杜甫仍处在饥寒萧瑟之中，和妻儿的团聚仍然给他带来极大的安慰。他写到妻子和女儿的欣喜：“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北征》）

短暂的团圆使得妻子的脸上出现了光彩，而小女儿学母亲梳妆打扮，一片娇痴之态跃然纸上，令杜甫几乎忘记了沿途所见的惨痛。但孩子的天真和依恋，不免和外面的时局格格不入：“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羌村》其二）

除了写亲人的重逢，杜甫的诗还记录了他久别的邻里父老。处于艰难时世，这样的人情温暖显得格外动人：

《羌村》其三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家乡父老用最好的东西招待杜甫，尽管他们也一样经历着贫穷和战乱。

杜甫被这淳朴的情谊深深感动了：回想安史之乱爆发之前，他曾怀抱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理想，但多年求仕无果，早已受尽白眼和冷遇。如今的村酿虽薄，它带给杜甫的安慰，却胜过所有的朱门酒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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