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19-12-4 09:42 编辑
因为赶写一个材料,百合从单位出来时已是星斗满天。
江城夏夜,凉风怡人,百合走得不紧不慢,她需要休息,身体机械地移动,大脑啥也不想。踅进一家新开的水果店,百合在香蕉前驻足,进口蕉每斤9.9元,国产的3.9元。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案上一角堆了七、八个长了些黑斑的大香蕉——只扫了一眼她就有了判断,瓤肯定还挺实着,能吃。于是,她小声地问:
“这些不好的香蕉多少钱呀?”
百合心里明白,自己特意强调了一下这些香蕉已经“不好”,是基于对价格能低一些的期待;细声细气地,是潜意识里觉得应该这样。莫非自己是个狡猾的演员?不,只是心理学学得好而已,百合在心底为自己辩解着。
“两元钱都拿走吧。还不错的,我刚才还吃了一根呢。”
卖货的大妈没抬头瞅她,百合很感激。双手接过口袋她把袋子口故意打开了些,说:“要不要再给你留一根?”
“不用,都拿走吧。”大妈在一边拾掇苹果,两手忙着却抬头冲她笑了笑。
拎着香蕉,百合蹦蹦跳跳的,兴奋得像是捡到了金元宝。可走着走着脚就沉了,步子慢下来,直接蹲在路边。爱人国企业改制时第一批离岗,在外面折腾了十年没挣着钱后又回到了原单位,用他的话说是看着那2个亿的国有资产去,到最后总得给个说法。现在,连每个月不足一千元的工资也已经三年多没给开了。前几天他在网上看到了单位资产拍卖信息,居然是资不抵债,2个亿他到底没看住,于是整天愤愤不平。好在,自己的收入足够养家。慢腾腾地挪到自家的楼下,百合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快步上楼。
晚饭后两人乐呵呵地吃香蕉时,百合接到魏子君的微信留言:我到江城讲学,明晚五点夏威夷酒店咖啡厅一聚,期待!
魏子君是百合的高中同学,前段时间在同学新建的微信群里方得遇上,算一算,这个当年的小同桌足有二十多年没见了。现在的魏子君不同凡响,什么国内资深管理学专家啦,什么清华大学管理学院博士生导师啦,什么管理学首席学术带头人啦,什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子君论道”栏目专家主持人啦……让百合吃惊的是,在随后建立起来的“江城名人”五百人微信群里江城文联主席对他赤裸裸的夸赞:“我一直以您为荣为傲为榜样,认识你是兄弟我今生最大的财富”。团市委一个颇为活跃的女书记也不吝誉美之辞:“您是我事业和人生的导师,是贵人和恩人!您的成就和精彩让家乡人无比骄傲自豪……”吃惊到震撼,百合也有些迷茫,那个天天给她带各种零食、在她眼前飘来飘去的粘粘的魏子君,那个一刻也不消停地给她传纸条、写情书的腻腻的魏子君,怎么一下子就蹿到了云端之上?你别说,魏子君从小就有猴性,想到这里,百合扑哧笑了。
“谁的微信?咋还笑了?”
丈夫虽没往这边瞟,百合也知道这家伙心眼里想啥。她收起手机也收起笑容,冲着电视里的余则成,淡淡说道,“同学群,他们发了个段子。这个《潜伏》,你看第几遍了?”
一集电视剧没看完,百合已经决定见魏子君了,她心里想着的事儿还真不能跟丈夫说,怕他伤不起。虽然是堂堂正正地会同学,要是说给丈夫就算是他不说啥心里也会犯嘀咕的,说一定他还真会说出点啥不中听的呢,他烦着。
第二天,百合穿着一新,一折的衣服两折的鞋,好歹也是马天奴和百思图,闺蜜前几天硬逼着她在折扣店买的。包是从大学校园的跳蚤市场淘来,要毕业的大学生卖的,一元一个买了一堆。她选了个颜色款式配得上的——倒也不见得拮据成这样,百合就是不舍得把钱花在吃和穿上。每年花在当当上的买书钱,总还够买一件两件名牌的。
夏威夷,这个江城唯一的五星级宾馆百合也只是在处长儿子的婚宴上来过一回,那次到这里百合没让自己的眼睛像同来的老李那样乱转,她只觉在这个举架很高的厅堂里得自己变小了,像只蚂蚁。
一进五楼的咖啡厅,魏子君热情地迎了上来,握手之际顺势一牵就是一个不深不浅的拥抱,让百合猝不及防。
“呀百合,还是三十年前一样的纤细高挑!还是那么美!不对,是更美了,美得不可思议,难道连阴险的岁月巫婆都不舍得碰你?”魏子君随即退后一步,两只眼睛变成了搜索引擎。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都一把年纪了。时光倒是成就了你,快说说你是怎么由一个人变成一尊神的?不过,这么有能耐了,个头儿咋没见长呢。”坐下后,百合也不温不火地调侃了一下。
“我的底细你最清楚,不过是应运而上,不过是拉大旗做虎皮。好在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没嫁给我可是你的损失哟。”魏子君的引擎一直在她身上工作着,“野百合呀,是一个生命的奇迹,连衣着也这么得体。闲话不说,怎么样,你生活得还好吧?”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很好,琴棋书画诗歌酒,柴米油盐酱醋茶,我把日子过得风轻云淡,你不也说我是株野百合嘛。百合在野,自由快乐。”百合让他看得不舒服了,很快收起刚见面的温和,整个人僵硬起来。
“老公呢,孩子呢?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子君似乎手里掐着她的脉,一改刚才的调侃之态,语调显得严肃诚恳。
除了叙旧,百合今天其实是为了丈夫来的,他不能老呆在家里,得重新找个工作。倒不是为了让他挣钱养家,而是人总呆着就变狭隘了,变古怪了。她努力过,托同学给联系了当保安,人家嫌他年纪大;在自己单位联系的办公楼保洁,他又嫌丢面子。而他自己一开始去试了几家销售也都无果而终,后来,找工作的话题在家里她就不敢再提了。魏子君一出现在江城,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或许他的人脉能帮到自己,给丈夫找个合适他的工作,也不用多体面,他能接受就行。他现在也不是刚下岗那会儿了,心气儿渐渐平和了许多。现在跟魏子君刚见面,还不是说这个话题的时候,于是只回答道:“孩子在北京学法律,自己能应付。”
“学法律好啊,毕业后让孩子来找我,我帮着安排工作。”
百合没出声。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怎么可能让别人来安排自己的工作。
“真的,别跟我客气,我现在的资源你要是不用可惜,当真人不说假话,不谦虚地说,我现在真的是神通广大。”
“孙悟空呗。”百合斜了下眼睛,给他留了面子,没直接说像猴。“子君,你大学毕业不是分配在一个师专的么,怎么去的北京?又怎么成了清华大学的管理学者?”
“百合,我的经历不可复制,简直就是一部传奇,乌鸦变凤凰的传奇!一开始,我找到一个去清华大学培训的机会,得自己交学费的那种,我有魄力吗?利用假期我学了一个月之后,果断回原单位辞了职,开始用被培训的套路去培训别人。一开始是借船出海,依托其他机构挣钱。我口才好呀,影响力大呀,然后就是别人想挡也挡不住了,怎么样,服不?百合,你还没说你老公呢?他是做什么的,对你好不好?”
“你也没说你老婆呀。说吧,你这个不安分的花农一共祸害了几朵鲜花?”百合淡淡一笑。魏子君写她写情书的那会儿,落款是“你的小花农”。
“哈哈,百合你太不厚道。”魏子君用手指点着百合,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后,指了指服务员刚递过来的咖啡说,“来,尝尝这款我特意为你选的哥伦比亚咖啡。香气浓郁而厚实,不论是外观上、品质上都相当优良,就像书香女人隐约的娇媚,恰到好处的迷人。”
“一杯咖啡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你还是巧舌如簧。”百合浅浅地尝了一口,礼节性地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好。可我睡眠脆弱,再好的咖啡也不敢贪恋。抱歉!”
魏子君喝了一大口咖啡,说道:“这里空调开得有点冷,走吧,去我房间坐坐。”
去房间,有必要吗?百合垂下眼帘的一瞬,心理活动显然被子君捕捉到了,他含笑补充了一句“有惊喜”,然后走到百合的身后,准备在她站起后为她拉开椅子。百合不为惊喜而来,但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呢,也只能跟着走了。
房间在19楼,上了楼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跟在魏子君身后百合只觉得墙上的油画质感很好,心底,到底到底生出些艳羡来,她好想一幅一幅认真玩味这些画,忘了时光,忘了时光里的一切纷繁复杂。
还没等百合反应过来,魏子君从柜子里取出一款米黄色的女包。“小礼物,正可配你,赶紧把你的大傻包扔了吧,配不上精巧雅致的你。”他一把把礼品盒塞进百合的双手里,加了句,“几十年的感情了,你得给我这个面子!”还闪了下眼睛,还呶了下嘴,弄得百合不知如何应对。这是个百合不知道的牌子,全是英文字母,从包装的繁复足见价格不菲。不收呢,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收吧,又不情愿。这就是他给出的惊喜?显然是惊吓么。百合很泄气,后悔跟他上楼,也后悔前来见他。
魏子君一屁股坐在窗前的躺椅上,百合只能斜插着身子坐在床头。百合正掂量着怎么开口时,魏子君倒先开了腔。
“三朵。第一朵是狗尾巴花,嫌我没正事儿甩了我,鼠目寸光啊;第二朵带刺儿的玫瑰,是我甩的胡搅蛮缠的她,太不开通;第三朵么,海棠?算不上,年轻倒是真的,一开始是我的助理,你懂的。百合,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人要是出名了,真感情很难找到了。因此,我更怀念青葱岁月里对你的那些纯净的情愫,想念你这朵百合,你能理解吗?”
你这些烂事儿跟我有啥关系,我为什么要理解?百合岔过话头:“你常年这么满世界飞,累不累?”
“你可是一直在回避说你老公,到底什么情况?离了?你要是单着,我可马上离了。”魏子君的大功率引擎又开始启动,这次直指她的内心。
“别啥都说。”
百合把目光移到他头上三尺,窗外,一片云赫然在目。百合对着那片云幽幽地说道,“他吧,对我很好很好,把一切生活琐事打理得妥妥贴贴,然后任着我做各种白日梦,我活得就像个公主。只是,他现在赋闲在家呢。”
百合只能说到这里,也尽量把最后一句说得轻描淡写。这是她跟自己斗争了一晚上后,为这次并不情愿的会面设定的最后底线。百合继续读着那片灰蒙蒙的云,耳朵却时时刻刻捕捉着屋子里的声息。
魏子君站起身,从冰箱里取了瓶果汁递过来,迟疑了一下坐到她身边,说:“也好办。”
百合拒绝了果汁,理由是怕凉。然后,小碎步倒腾到窗前,指着那朵云,说到:“子君你看,这朵云也是满腹心事吧?”
被晾在床上的魏子君笑了,“心事太多会变老的。女人哪,不是最怕老吗,我告诉你一个保鲜真经:少些思虑,多些享乐。”
魏子君又突然站起来,说屋子太热,打开了电视就直接进了浴室。
百合觉得,自己该离开了。百合觉得,自己真的不该来。百合正往门口移动时,魏子君湿漉漉的声音从浴室里漏了出来:“百合你等我,有大惊喜!”
这是她生命里最难堪的十分钟,等待的每一秒都让她喘不过气来——这是怎么了?百合想哭,大哭,可是她得控制,再控制。
魏子君再出来时已是一身白色浴袍。百合低下了头,可他那一腿黑毛又扎疼了眼睛。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百合呀,你依然美得让我不能呼吸……”
不知是哪来的力量,百合一把把他推开,说,“别介,我不会跳舞。”
那个小样儿吧。百合往回走的时候很为自己的机智骄傲,居然想到了不会跳舞这个说辞,两人都下得了台。走出夏威夷她给魏子君发了条短信:“包我放吧台了,野百合用不上啊,多谢美意!明天我去听你的演讲,要好好表现哟。”
明天就去听他一耳朵,百合想,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家伙到底有多少斤两。
从酒店一出来,没遮没挡的阳光仿佛直接照进了百合的心底。走走何妨,她劝自己。走着走着就过了天桥,再一转弯,百合被路边摆摊卖鸡的给吸引住了,蹲下身子她跟人家唠了半天不咸不淡的家长里短,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耐心。临了,她给丈夫打了个电话:“我说,家里还有蘑菇吗,我遇上个放牛沟来的,卖自家养的溜达鸡,品相挺好。”
其实,家里有没有蘑菇她都会买这只鸡,丈夫同不同意她都会买这只鸡,此刻,百合只是想给他打个电话。放下电话,她收到了魏子君的信息:让你先生去文联管档案可否?我刚才跟主席打了招呼,回头把他电话转给你。野百合,你好样的!
一时,百合泪如泉涌,卖鸡的女人给吓得一楞一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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