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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死因[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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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3 09: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  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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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离我们而去已经十年。就在父亲去逝当年,大哥便离家远赴美国,一直再没有回来。平常打电话来的他一到父亲的祭日连电话也不打,弄得母亲独自望着父亲的遗像伤心。我知道他不打电话来的原因是怕母亲伤心,其实母亲也知道,只是一到时候,还是不免在我面前唠叨几句。但听说大哥今年要来,母亲还是高兴了一番。

  在我的脑海里不止一次地呈现出母亲描述给我的场景,那时候我还小,小到母亲只能抱着我,和大哥一起分头去找父亲。

  夜已经很深了,初冬的寒风虽然带着秋天残余的温存,但吹到母亲仅穿一件薄夹袄的身上,着实让她感到寒冬的气息。这一点体现在我的身上就啼哭不止,哭声像受伤的鸟的尖叫一样,刺破了深夜的宁静,却一次次扣击着母亲的心。母亲说,父亲那天连晚饭也没回来吃,饥饿难耐的大哥在我唏嘘咂嘴的声响中煎熬和等待着,直到母亲让他拿了一半窝头后才去寻找父亲。

  父亲那时教高一的数学,我们家就住在学校里,学校原先是一座德国人建的教堂,教堂被拆后,又建起了教学楼,独留下了几座八角小楼,小楼很有特色,中间是圆柱形楼梯房间却像围着楼梯修建的,而且房间里全是木地板,被磨损了的地板露出大大小小的缝隙,甚至有些凹凸不平。于是这些没被拆除了小楼便成了教职工的家属楼。找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人影也没见到一个,用母亲的话说,就连找人问一下的机会也不给。

  父亲一向是个很守时的人,他的生活也极有规律,就像一列火车的时刻表,几时几分到达某一站,几乎很少有误差。

  白天,父亲像平常一样地起来,洗刷、吃饭,去上课,虽然教室里学生不多,他还是津津乐道地讲授他的数学课。母亲说,父亲非常喜欢那些奇妙的数字,在父亲看来,那些数字后面总隐藏着一些秘密和规律。后来,我才懂得了是父亲太迷恋于那些数字之间的规律才改变了他的生活的。

  大概我是哭累了,趴在母亲胸前睡着了。母亲说,她是带着希望去找父亲的,但随着夜越来越深,母亲的恐惧感也越来越浓,母亲害怕大哥走丢,便和他一起在这座并不很大的城市的街道里寻找。

  几次回家,门都牢牢紧锁着。

  我想母亲每次都是带着希望回来,又带着希望离去的。父亲依然没有回来,母亲终于将我放到床上,让大哥在家等着父亲,自己又去找。我想母亲在那天夜里几乎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所有街道,脚也磨出了血泡,只是这一点母亲没有说。

  父亲再一次回到家里是在第二天的清晨,那时候我和大哥都沉睡在梦中。后来母亲是这样描述的:一夜的寻找伴随着清晨的到来,母亲在失望之极沿着学校院墙外的小路往家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从一个低矮的草垛后面发出的呻吟声,被惊吓过后的母亲的第一反应就是父亲。母亲扒开柴草,父亲就躺在草堆里,零乱的头发上沾满了柴草……

  父亲几乎是被母亲背着回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实在忍受不住虐待,在一次假借去厕所之机,爬上教学楼从楼顶跳了下去,没想到被摔昏后,在柴草里睡了一夜。

  父亲竟然没有死。这无疑给我们全家带来了莫大的惊喜,就像房子一样,在摇摇欲坠了一天一夜之后居然没有倒下去。在我看来父亲应该是从这一次之后落下的腿病。
 
            2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我怎样认识直角,他举了不少关于直角的例子,比如墙角、桌角、纸……在他的启发下我说出了诸如书本、大字报以及挂在父亲脖子上的木牌和父亲站的舞台,都是直角的物体。父亲还神秘地奖励了我一块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糖果,那是一块浅黄色的糖果,浅黄的颜色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甚至能显出几许透明,但其中夹杂了许多纤维状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用糖稀和黄姜熬制的糖。于是我背着大哥一边品糖一边想,我对直角的认识已经超出了父亲的想象。虽然吃得辛辣难耐,但我还是吃得一点儿没剩。

  这种优越感受一直持续到我上中学,当真正学到直角时,我才发现自己对直角理解的片面和幼稚。那时我才真正理解直角的真正定义,直角就是九十度的角。当我仔细琢磨父亲关于直角的论述时,我才发现,父亲身上所包容的九十度早已深深地扎根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了。父亲的“阴阳头”,因左右分明而形成了一个明显的直角,父亲直立时和舞台产生了一个直角,后来在人群的撺掇下,为表示父亲认罪的态度,又给他制造了一个腰身的直角,连挂在胸前的木牌也跟父亲有了直角。

  直角搭建的舞台早已不复存在了,但父亲戴的木牌还在。

              3

  父亲在经过一夜的昏睡之后,应该在还没完全清醒的时候,便拖着受伤的双腿直奔学校,被遗忘了一夜的父亲再一次露面时,又多了一条罪状:逃避。

  课没上成,学生们倒给父亲又上了一课。父亲抖抖地站在主席台上,胸前的木牌上赫然写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庄茜”几个大字,和以前不同的是,父亲的背后又多了个牌子:上面画着一个硕大的被变了形的乌龟,头上戴着用纸和竹篾糊制的高帽,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牛鬼蛇神”,还形象地用图案标出。用现在的话说,父亲全身都被包装了一遍。

  父亲的“阴阳头”大概长齐了,高帽由于和父亲的头形不成直角,所以两次三番地跌落下来,人们也三番两次地上台揪住父亲的头发,一次次地给父亲纠正,直到后来,没长多长的一半和另一半几乎平齐了,直角才被逐渐消失。为了尽量保存住父亲日渐稀疏的头发,后来父亲一回到家,母亲便用剪刀给他剪头。

  想死?死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的思想还没改变!

  这么多天我们批你,为什么?就是想改变你,拯救你,现在你就是死了,也得在死之前有个清醒的认识!

  不说话?不说就是反抗!说明你有情绪!

  父亲说:不是,我在楼上跌了一跤。

  你跌了一跤?你是说我们社会主义的楼不平?

  不!是我不小心。

  不给你施加压力你是反省不了。搬把椅子给他,叫他在屋里跑上十圈,然后再来反省!

  父亲孩子似的搬着椅子,推磨一样在有四个直角的屋子里跑了十圈。

  就在门被紧锁的一瞬,父亲发现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麻雀,受惊的麻雀在屋子里来回飞行,尖叫声打碎了父亲的反省,一次,两次……麻雀用足了气力直冲玻璃,并以直角的形式在接触玻璃的一瞬骤然落地,这样一连几次,麻雀累了。父亲为它的愚钝和徒劳感到诧异,在他走过去的时候,站在窗台上的麻雀又惊恐地飞了起来。父亲打开窗子,然后回到椅子上坐下,麻雀在经过几次的反复飞行中,终于从钢筋空隙中飞了出去。

  你刚才干什么了?

  我……放走了一只麻雀。

  不对,我就听见麻雀的尖叫,你是在捉麻雀,毛主席都给麻雀平反了,你还捉麻雀?

  我没有……

  还敢顶嘴?

  于是父亲又被罚双手抱着椅子呈九十度站立。

           4
  父亲的学生很多,据我所知方一格是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方一格的出色并不是因为他的数学好,相反他对数学丝毫不感兴趣,就在父亲沉醉于一加一的算式的时候,方一格用他最简单的方式回答了父亲的问题,那就是一加一等于二。

  那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连袜子也买不起的方一格,一双单鞋还露脚趾,父亲见他冻得厉害,便从家里拿来穿了几年换下来的棉鞋给他,第一次尝到冬天穿棉鞋感觉的方一格,直到后来都一直记挂在心上。

  学习不算出色的方一格却写得一手好字,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文革的十年中,他一不小心竟变成了书法家。

  父亲喜欢方一格的原因全在他的字上,文革一开始,方一格便脱颖而出。一天到晚,方一格忙得不亦乐乎,大小字报都是他主笔,偶尔闲暇时便跑到前台开批斗会。那是在批斗父亲的大会上,红卫兵们在让我母亲和父亲划清界限的时候,方一格勇敢地站了出来,提着那双父亲送给他的棉鞋愤然挂在父亲的脖子上。

  从那时起,父亲更加沉迷于他的书法,其痴迷的程度让人难以想象。

  方一格的字不仅在学校里被认可,后来全市的一些重大批斗会的标语都由他写,方一格的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觉得有时只用字难以表达更深的仇恨,于是为了表示对右派、反革命、富农的憎恨之情,在给名字打叉的同时,又在空白处画上乌龟。开始时他画得很简单,一个圈儿,四条腿,一头一尾便有了乌龟的形状。后来他不满足于一天画一只,而且那种一蹴而就的感觉留不下多少印象,于是他想方设法地将乌龟画得尽量更像乌龟,再后来他将乌龟画得更具人象化了,甚至可以像人一样地站起来,还给乌龟穿了衣服,戴上木牌,起上名字。

            5

  父亲像突然老了许多,一天到晚很少有几句话,甚至有时连我和母亲也分不清楚。母亲把父亲变化的原因归结为退休。就像现在的干部,昨天还在位,今天一上班就宣布退休一样,总会有心理和身体的反应,但父亲并不是干部,至多算个高中的准校长,应该不会有心理落差,至于父亲每天还去学校的习惯,母亲说父亲需要经过一段时期的调整。

  但半个多月过去了,父亲依然还像刚退休的时候一样,每天总在固定的时间里去学校。稍有变化的是,父亲呆在家里时,总一个人呆愣愣地盯着那块经风历雨的,早已阵旧了的木牌。发黄变旧的纸依然保存完好,墨迹斑斑的名字上,红笔打叉的线条也已退色,变得模糊不清了。

  父亲有时一连一个晚上,都面对那块牌子,像老朋友一样一动不动地和它对峙。

  我说:爸,你留它好几年了,干脆扔了吧。

  父亲说:不行,现在我只剩下这个念想了。

  我说:你留它干吗?

  父亲没有回答我。

  我对父亲的了解大都通过母亲,母亲第一次打我是因为父亲。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算小了,回家吃饭的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准备吃饭时,母亲说:我让你买的布你怎么没买?

  父亲说:我……我忘了。

  母亲说:你就知道你的学生。

  父亲立刻放下筷子说我愿受罚后,便搬起凳子双手呈直角立在墙根前,无论母亲怎么给父亲解释,父亲也不肯放下凳子,我见父亲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母样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哭着透过模糊的眼睛看到母亲也黯然泪下。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早已习惯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十年中,父亲不知多少次孩子似的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仿佛父亲对时间的把握一样准确。所以母亲一直在家里小心翼翼的,怕一句话不小心触及了父亲的神经。在经过母亲半年多的调整,父亲的这种习惯终于被母亲纠正了。我想父亲对牌子的依赖也源于此,所以我们只等突然有一天父亲能好起来。

  那天我还没进家就听到母亲的声音:你怎么啦!快把牌子摘下来!

  我赶紧走进屋,发现父亲的胸前端端正正地挂着那块牌子,父亲低着头,脸上毫无表情。

  我想把牌子从父亲的脖子上取下来,但被母亲制止了,直到我打电话把大哥叫过来,父亲才清醒过来一样抬起头,自己将牌子取下来。下午趁父亲去学校时,我们才商定,必须给父亲查一查了。
对于医生的询问,父亲都一一作答,在做完全身检查后,医生断定父亲没有病,至于父亲的古怪行为,医生也难以说清。在连续看了几家医院都没任何结果的情况下,父亲急躁地说:我没病。

  但自从父亲每天在这里挂一会儿牌子之后,他的精神似乎好多了。母亲只觉得父亲能慢慢好起来,可每次见父亲胸前挂牌、低头弯腰的样子,不免又暗自伤心掉泪。

  我发现父亲的动作很标准,双腿并拢,头向前伸,牌子和地板垂直,腰也弯成了直角,像一尊雕塑一样,丝毫不见晃动。

  一天晨早,我等母亲上班、父亲出去的时候,将父亲的牌子藏了起来。我想父亲没了牌子,便不会再这样做了。于是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一中午我都沉浸在兴奋之中。放学后,还没走进门就听到母亲的哭声。

  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屋子里狼藉一片,就像家里刚被抄过一样,书、被子、箱子,甚至暖水瓶、杯子和放进冰箱里的食品都一股脑儿地堆积在地上,母亲一边哭一边收拾,我顿时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迅速走进我的房间,发现父亲红卫兵一样正疯狂地翻着我的东西。于是我挪开床,从里面取出牌子,双手捧到了父亲面前,父亲一句话没说,立刻停止了寻找,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惊喜之后,便挂在了脖子上,又静静地站在客厅墙角旁。

               6

  自从出了这件事后,我更加珍视那块牌子了。它的确有些不同,四只杨木条撑起框架,因没上油漆呈现出杨木的年轮便暴露出来,虽然经过这么多年的磨擦,但纹理清晰可见,杨木框架上扣着一块薄木板,只有从背面的纹理上才能看出木板是三块粘在一起的,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时光,木板粘连的地方一点儿裂痕也没有。木板正面写着“反革命分子庄茜”几个大字,笔画遒劲有力,洋洋洒洒,白纸发黄变暗,衬出了字的墨色浅了许多。但纸张完整,贴在木牌上,竟和木牌成了完美的整体。一条并不很长的麻绳便将木牌和父亲拴在一了一起,而且一拴就是十几年。

  牌子的失而复得在给父亲带来短暂的惊喜之后,母亲认为父亲的日子会平静下来,但几天下来,母亲才发现父亲非旦没有丝毫改变,更加变本加厉了。那时我才知道父亲远远不满足于只戴牌子。
中午我回家吃饭时发现父亲已挂着牌子像平常一样地傻站在那里。等了很久,饭菜都凉了,父亲依然没反应。母亲神秘地将我叫到卧室里说:自从你把木牌藏起来以后他就发呆,比以前更厉害了,这几天,他老跟我说,叫我批斗他,我真不敢想,我怕——

  我说:上次给爸检查,身体不是好好的吗?

  母亲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后来我去医院,大夫说,他好像患了什么幻想症,大夫说只能自己调整。

  我说:天天批斗爸爸就算调整了?

  母亲说:你爸说,这些日子以来,他总觉得缺了什么,吃饭也不香不说,精神头儿也没有——唉,你是不知道挨斗的滋味……

  我说:我哥怎么说?

  母亲说:他也跑了不少医院,没有什么好法儿,我看现在只能试试了。

  我说:行,只要爸爸没什么毛病。

  于是我和母亲又一次回到客厅,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母亲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知道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许多次我从电视电影里看到过一些文革中批斗的场面,但现在我真真实实地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而且面对的是父亲,所不同的是没有激愤的人群,没有怒视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像我第一次开口说话一样,虽然我并不清楚说话的意义和所说的内容,但我知道这对我来说的确很难。

  母亲说:打倒庄茜!

  声音虽然很小,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父亲的身子为之一颤,即使颤动的幅度很小,我也能感觉得到。因为这四个看上去平常但组合起来有一定含义的字,父亲竟然有了知觉!

  父亲抬了一下头,迅速用眼睛扫了一下母亲和我,接着又低下了头,随后父亲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停顿在那里。

  过了好大一会儿,母亲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这次父亲没有动,但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太小了!

  这时母亲才松了一口气,自从木牌事件以后,我还没听父亲说过一句话,我激动地望着母亲,眼泪几乎流出来,于是大声吼道:打倒庄茜!

  没想到我这一声另父亲的身子紧缩了一下,就连木牌也在他胸前荡了荡,我突然害怕起来,惊恐地望着母亲,母亲也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

            7

  晚上,在批斗父亲的大会上,按照母亲的描述该是在冬天,父亲双膝跪倒在主席台上。

  母亲说那是几千人的大会,城里的和从乡下走数十里路赶到这里来的人都聚集在广场上,但偌大的一个广场除了主席台上的一盏马灯外,几乎没有任何亮光,黑鸦鸦一片,一阵紧似一阵的口号声,压倒了所有的声响,就连凛冽的寒风也被人们的满腔热情驱散了。

  那是一盏烧汽油的马灯,光线很暗,但在黑夜被高高地吊在立柱上,却使人有了一种寄托。虽然在风的作用下摇摆不定,虽然用玻璃罩住,但也抵挡不住风的侵袭,风一大,灯便灭了。于是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嘎然而止,风也在那一刻凝固了,全场一片黑暗,鸦雀无声。

  但没过多久,便有人将灯重新点燃,于是人们又一次喊起了疯狂的批斗父亲的口号。母亲说那是地瓜在起作用,起先我不明白,后来母亲说那时候一年到头,除了地瓜就是地瓜干,即便过年过节也少有白面馒头吃。吃得胃里泛酸的人们仿佛不喊叫出来,就难以消化。直到喊得嗓子嘶哑,直到马灯在燃尽最后一滴汽油之后,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那一次批斗是父亲被派到石料场搬运石料,据说这是一种最简洁的劳动改造。父亲是拖着病脚去搬石料的。母亲说,那段日子的确很少再开批斗会了。上百的重的石头对没干过体力活的父亲来说,犹如一座大山,双手磨出了血泡,再由红变暗生出茧子,父亲像在反复做一道数学演练题,但就在这种简单的运算中,父亲也偶尔记错了来去的含义,将搬过去的石头再搬回来,犹如演绎一种最最原始的加减法,搬运石料虽然辛苦,但我总觉得比一个架式站在台上要好,虽然我没有真正搬运过上百斤重的石料,毕竟父亲可以在返回的过程中松下一口气。

  中午开饭时,父亲花两毛五分钱买了一碗黄鱼咸菜汤,正想吃时,被路过旁边的一个造反派头目看见了,他愤怒地将鱼汤端在一旁,并斥责父亲说,牛鬼蛇神只能吃青菜。

  鱼汤没喝成的父亲,饭也没吃上,就被人们狠批了一顿。除了“牛鬼蛇神”帽和木牌以外,方一格又在父亲的背后画了一幅父亲的漫画像。据母亲说,漫画画得很逼真,父亲脸上的所有特征被栩栩如生地刻划了出来,小眼睛、高鼻梁、长方脸,只是嘴被夸张得很大,露出两颗硕大的门牙,每次母亲说起那幅漫画,都不禁赞叹方一格的手笔。

  母亲说就因为这件事,父亲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批斗。

            8

  父亲顺利地接受了我和母亲的批斗,而且每到周末,大哥一回来,也顺着母亲的意愿,加入了批斗父亲的行列。父亲每次批斗后坦然得训像上课一样,精神也明显地好了许多。

  很多时候,我都发现父亲趴在书果上专心致致地演算,密密麻麻的“1”和“2”,像计算机滚动着的屏幕,一行行一列列。我不敢再打断父亲的思维,母亲说只要父亲别傻站着,她的心里便宽慰多了。

  一个月过去了,父亲完全融入在我们的叫喊声中,但我和母亲的嗓子却嘶哑了,我在滴完三天的吊瓶,还没完全好利落,就又投入到父亲的批斗会上了。

  我知道母亲是想从批斗父亲的频率上的减少,让父亲在不知不觉中淡忘,即便这点细微的变化,也被父亲察觉了。

  父亲察觉出来的表现是又开始戴牌子傻站,我知道父亲不是在惩罚谁,也不是在做某种仪式,这只是父亲很难改变的一种习惯,于是我和母亲也便达成了批斗父亲的默契。

  为了减少母亲和我的辛劳,一天大哥从商场买来一台录音机,为让父亲感到真实,大哥托朋友录制了批斗会的磁带,一直不作声的母亲是含着泪听完录音的。这种方式的确给母亲和我带来了方便,一段时间以后,父亲渐渐习惯了这种声音,父亲知道这远远比我们的批斗来得方便,只要操作一下按钮,批斗会就可以开始了。
我知道大哥在录制磁带的时候花费了不少精力,从批斗会开始准备的骚乱声,到整齐响亮的口号声,再到人群散去的嘈杂声,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完美,犹如一曲博大的交响乐,从舒缓的铺陈到起伏激昂,再推向高潮,再趋于平缓。父亲像个舞者,随着录音的节奏,用肢体展示着他的语言,从准备到结束,父亲有了一套完整的程序,我想就在这种诠释的过程中,父亲得到了一种安慰。我能从父亲的表情联想到当时他的心情,我没亲身经历过,但从大哥录制的磁带里我能想象到那些疯狂的人群。那一刻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

             9

  我毕业那天,大哥、大嫂带着他们的儿子来家里吃饭,我总觉得是因为我太过兴奋的缘故,甚至父亲也在那一刻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们全家都沉醉在幸福之中。大哥的儿子、我的侄子,不知什么时候找到了父亲的木牌,在谁都没注意的情况下,将木牌上的纸撕得粉碎,就连用胶水粘贴在一起的机会也不给纸还是那些纸,但在我们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怎么也难以组合到一起。我第一次发现闪耀在父亲眼里的泪水,晶莹的泪水淹没了我们全家的视线。
父亲对此忧郁了很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的精神便一蹶不振了。
每天父亲面对残缺了的木牌发呆,即使在大哥录制的磁带的配合下,即使父亲依旧戴着那块木牌,也没有了从前的感觉。父亲发呆得厉害,以至后来一个人闷呆在家里,有时候出了家门便不知道回来。父亲原先极有规律的时刻表也随着木牌上的纸一起被撕得粉碎。

  母亲一直担心父亲因此会在哪一天走失,虽然有时在录音带的伴奏下,参与批斗父亲的行动,但父亲始终没有丝毫改变。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大哥带着负疚感从各种字帖上找“打倒反革命分子庄茜”几个字,光复印纸就用去了一打儿,但每次拼凑起来,父亲怎么也难以接受,以至后来大哥往木牌上贴一次,父亲便撕去一次。

  父亲的异常使我们家又一次陷入困境。

  父亲更显苍老了,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批斗之后,仅有的头发,已没有一丝墨色,稀疏地趴在头皮上。

  那天大哥欣喜异常地回到家里,手里拿着的竟是方一格的字。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的方一格,而且求来了方一格的字,几乎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这幅字给我们全家带来了希望。在大哥将字贴到木牌上后,我惊喜地发现父亲看它时的眼神一亮。那天晚上,我们便给父亲开了一次批斗会,父亲在被我们狠狠地批斗以后,精神仿佛好了许多。意犹未尽的我真想趁着父亲的兴奋再批斗他一次。但我却听到了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说:爸爸会好起来的。

  母亲说:但愿吧。

  因为兴奋,我和母亲睡得很晚。第二天一早,母亲便发现父亲死了。

  父亲是仰坐在椅子上死去的,僵硬的脖子上依然挂着那块木牌,只是昨晚大哥贴上去的纸已被父亲揭下来,整齐地铺展在桌子上,纸上写着“1+1=”这样的算式。父亲的右手下垂,左手还紧紧地抓住桌沿,半张着嘴,像在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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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3-11-3 10:55 | 只看该作者
真是残酷,会对残忍的折磨形成依赖,那个把人变成鬼的时代!
3#
 楼主| 发表于 2003-11-3 11:32 |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来论坛了, 最近写了一篇贴上,大家还好吗?
4#
发表于 2003-11-3 16:08 | 只看该作者
推荐这篇好小说。让您感到那个荒唐年代人性遭受摧残的可怕。控诉在于冷静地叙述和独特的小说视角。

学习了。
5#
发表于 2003-11-4 18:14 | 只看该作者
相信1+1=2。。。。
6#
发表于 2003-11-4 21:21 | 只看该作者
我的眼泪让你给勾出来了!!!~~~
7#
发表于 2003-11-5 01:07 | 只看该作者
文章很有点历史意义,给我们这些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青年上了一课,好文!
8#
 楼主| 发表于 2003-11-5 09:2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幽幽飞 发表
好久不来,来了就带着超爆炸弹来呀。

问好。


没那么严重吧。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03-11-5 09:2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似水纤纤 发表
文章很有点历史意义,给我们这些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青年上了一课,好文!


其实我也没经历过,只是有一点自己的感触罢了。
10#
发表于 2003-11-5 14:06 | 只看该作者
看了许久,想了许久。。。
最后想到的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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