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过年猪头香
MLMC 米粒满仓
至今，不能忘记45年前，那一个微型“芦苇荡”；那一顿猪头肉。
那年我15岁，正读初中，放年假以后要继续搂草。农历腊月二十八九日下午，吃了晌饭，我又带着镰刀、竹筢，撅上网包去田野了。
我在山里到处溜跶，寻找草源，半个下午过去了，几乎没看见一棵像样的野草。一个人慢腾腾地满山游荡，像个没有思想的幽灵。不知应该去哪里，不知道哪儿有草，还担心一棵草也搂不回家怎么办？果真如此，大人肯定会严肃批评。你傍晚回家，把个空空如也的破网包烂竹筢，往院子里一放，说没有搂到一棵草、一根树枝，谁信？反正，山里有没有野草，你都得搂到柴草带回家。这才是王道。
漫山遍野光溜溜的，就像用剃头刀刮成了“秃头”。咦？是哪一位理发师为田园理发了吗？我走来走去，差不多把田野转悠个遍：各生产队的空地、各处一条一格的绿色麦苗，果园、树林
、地堰，水库、扬水站、平塘，一道道水渠、一个个堤坝，除了看到满目黄土、几棵不成才的野草，几乎是一无所见。后来，我漫无目的地走进西边的槐树林，林里地面也是光秃秃的，就像光秃秃的“裸体”树木。能砍的树枝、能刨走的树桩都没有了，只剩下几棵零星杂草和几片枯树叶。
一路向西。最后，漫不经心地出了树林，来到西边的观阳河畔。走在南北两头望不到边的沙滩上，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百无聊赖，今天似乎要空手而归了。然而，就在我几乎失望时，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片“绿洲”，——水面中间，有一抹窄细的长条沙岛，顺着水流的方向躺着；一溜窄窄的芦苇丛稳稳地浮在河心沙丘上，枯萎灰白，在微风中自由随意地摇曳，于水波之上荡漾出空中另一波悠然的波浪；那么超然忘我，那么遗世独立，像一位道家仙人，怀抱着一份罕有的清雅、淡泊与宁静，仰卧于此稍息。若从空中俯瞰，挺像一个鲨鱼、海豚或潜水艇露出水面的脊背。我想到了世外桃源，想到仙境蓬莱的琼岛仙山。
高兴极了！终于看见草了！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注意，西沙河里还有一个小沙洲？上面怎么会有芦苇？那约略大半米高参差不齐的芦苇，尺寸规格似乎也恰到好处——芦苇啊，你怎么这么会长？不高不矮，正合我意呢！我越看越顺眼！
特别是，我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丛好草，竟然没有人搂走？是故意谦让、留给我的？还是清冽冰冷的河水，挡住了他们的脚步？应该不会是大地专门为我订制、生长，老天又下令他人不许碰、特意给我留的吧？
在那缺草少柴的年月，冬天里一息尚存的这一片芦苇，确有几分蹊跷诡异，疑似奇迹。
顾不得多想，抓紧时间，天色开始暗淡了。我挽起裤腿儿，脱掉鞋袜就坚定地蹚进了浅浅的河水。刺骨的河水、冰凉的河沙，像锥子像嘴巴，一拥而上猛烈地扎我的脚、咬我的腿！等待脚上的水干了，我就赶紧穿袜子穿棉鞋。否则，冻坏了腿脚不说，那些尖利的芦苇茬子也不会饶过我的脚底板！
我使用镰刀贴着地皮（沙丘）挨片割芦苇，忘我地干起来，铁镰割、竹筢搂、装网包、草绳捆。在隆冬凛冽的寒风中，直干得满身大汗淋漓。没有石头的地方，我是在沙下面收割，这是为了搂到更多的柴草，把沙滩表面以下的芦茎和芦根也砍下来。约摸一个钟头，全部搞定，我独自一人不动一枪一炮，成功地收复了祖国的“宝岛”。
你说怪不怪！这“全岛”的所有芦草，似乎一棵不多一根不少，恰好满满当当一大网包！且为我的网包鼓上一个盈溢的尖儿。简直就是天算，像是老天爷预先为我量身剪裁订制的吧？甚至有可能，这里的每一根草，都是为我而生、为我成长的也未可知？！
搂完了小沙岛，早已饥肠辘辘。网包装得满满的，上面还摞着高高的一垛草，用草绳子捆得紧紧的。我头顶肩扛着满载的大网包，整个构成一个大蘑菇：网包下面的我，就是那个细细长长的蘑菇茎秆。
搂草处距家有三里地。扛着沉重的网包累死了，网包上还插着长长的竹筢和钢镰。网包压在我头顶和脊背上，网包的绳扣和芦苇一阵阵刺扎、拉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后背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泥沙草屑，脖领里面谁晓得漏进去了多少沙粒尘屑。这么走得气喘吁吁，累得浑身是汗。走在崎岖坎坷的山路，跌跌撞撞一头一头的。经过村西边的刺槐树林，树枝时而挂你网包或筢杆一下，说不定会拽倒你；脚下的树桩不时绊你摔一跤，叫你脚步踉踉跄跄、晕头转向。
那么多柴草，不休息几次根本扛不到家。有时候遇到较高的地堰子，将一网包柴草往上重重地一撂，顺势把精疲力尽的身体，软软地斜倚到网包柴草上，犹如把一张软塌塌的膏药贴到腰上，也像小猪小羊拱在草堆上、满身沾着草那样。边休息，边扑打掉满身的尘土草叶，用手“㨇搂”掉头发上的泥沙柴草，抓起袄袖抹两下满脸的汗水……
中午，我出门去搂草时，妈妈在家院中屠戮猪头猪蹄，又刮又洗的。今晚，有可能烀猪头吃啊！一下午奔波劳作，不时憧憬着好饭、好菜、猪头肉的香鲜美味。来去的路上，也随时缅怀流油的猪头肉，并举目远远地遥望往年的那一碗猪头肉，浓香便随之涌来萦绕，令我垂涎欲滴。这么走着想着，仿佛肥腻的猪头肉已经送到了嘴边。一波一波幸福感不断漫上心头，叫我愉悦、令人向往。
快要过年了。应该烀猪头了。
吃猪头肉真好！
虽然，全家人一年吃不上几斤猪肉，但是每次过年，能有一碗热腾腾的猪头肉引导、并领衔欢度春节，这有多么好！你知道它在前面望着你等着你，等待你与大年携手一起走来，给你个美妙的盼头，赋予你一个醉人的甜梦。这是何等幸福的大事情！
扛着网包走回家，刚拐进小巷，已经闻到了诱人的芳香。随之，快乐指数猛升，幸福感翻倍。等打开街门走进院子，便是满心欢喜无以复加了。因为，此时终于可以断定，这股味就是我家的！今天晚上的猪头（肉），是跑不了了，铁板一块了！
幸福啊！你问我，那时代农家的幸福是什么？嗯，这就是！
放下柴草网包，顾不上抽出网包里的草筢镰刀。浑身脏污泥猴般一头闯进家门，见正屋里烟气弥漫缭绕，砖混大锅台上，大锅盖白雾蒸腾，像蒸汽机的烟囱。重要的是，这不是蒸汽机！这里的每个水雾颗粒、每一个原子分子，都携带着肉香的正负电子和质子！看着想着，我心里说：大锅里面的大猪头啊，你听好了！我来了！正等着你呢！你可快一点熟啊！怎么回事？我好像一下午都听到你呼唤我的名字？
浑身的疲惫不堪，渗透周身的寒凉，遍体的泥沙草屑，乃至一年来的艰难困苦………在伟大而神圣的猪头面前，都不算什么！显得无比渺小、低到尘埃、瞬间清零。
猪头肉，你就是我的最高理想，我最大的世俗幸福！
一年到头，忙忙活活，东奔西跑，上学劳动，忙不完的家务，山里山外累死累活的农活……只要过年，能吃上几块猪头肉，那就够了。心满意足，这是最大的回报。这一年的苦累，值了。
我在锅台边徘徊来、转悠去，不肯远离。我坚决而勇敢地接受了其对我理智的严酷挑战与考验，并欣然接纳对我所流哈喇子数量的自动检测。
你知道，我特别喜欢猪头肉那股“大料”味儿。它等于是让普通的饭菜升了一个等级、抬高了身价。当时在农村，菜肴里有没有大料，甚至可谓是鉴别其身份高低、味道优劣的重要标准。那时候，乡下的饭菜调料不多，大料在鱼肉菜肴里，便显得地位显赫生猛、声名卓著远播。
孩子家，还能巴望什么？特别是，猪头肉比一般的猪肉更好吃。炖得稀烂，黏糊糊香喷喷的，用筷子夹起来一块儿，它微微颤抖着、流着油闪着光，在暗淡的煤油灯下放射出油腻、贼亮的光芒。
期待已久的“家庭年度猪头肉大宴席”，终于开场了。
全家人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地爬上大土炕，围着木头小饭桌坐一圈儿，吧唧吧唧吃得喷香喷香。竹筷子夹一块块猪头肉，在酱油、醋和蒜蓉里面蘸一下，太好吃了！这可是一年里，吃了无数地瓜地瓜干、不多的苞米饼子、很少沾鱼腥肉味、几乎没有小麦白面的肚子啊！你想想，突然吃到这么多猪肉，而且是更好吃的猪头肉，而且是一人一瓷碗，管够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上不封顶，下不保底，今天饭桌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本事，你就撑开肚皮使劲往里装吧。
爸爸妈妈哥姐妹，都吃不上这么多，他们一人吃大半碗，就推开碗筷宣告投降了：有时候吃多了，受不了了，后来就开始恶心了。我最勇敢，我不怕猪头肉！我最能吃！我不恶心，我能一气吃完这一碗，那贪婪的劲头，就像是明天不过了。只管今日，不论明天！今朝有肉今朝饱嘛！
我像个小一号的梁山好汉一般，骁勇地坐在桌边，也像草原上的江湖铁汉，把身子靠上去，压在饭桌边，一副当仁不让、大吃海吃一顿的架势。我威武地挥动竹筷，好似参加一场中餐大战。开始大块夹肉，大肆咀嚼，凶猛地吞咽……
现在，竟然有人说，中国人吃饭不文明，喝汤吃饭吧唧吧唧还出声。哼，你文明？那是你没吃到好饭好菜！给你一碗猪头肉，你吃得狼吞虎咽，看你还怎么文明得起来？
我边吃肉边流汗。吃这热热的猪头肉，也会吃出满脸汗水；就像辛苦劳动时大汗淋漓。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酒，过年了，特殊时期，盛大节日，猪头肉需要美酒陪伴才有味道；没有白酒红酒侍候，猪头肉哪里能吃得三味？
一顿吃这一碗肉，绝对比一年里吃过的全部猪肉还要多。两者互为因果，正因为一年里几乎吃不到什么大鱼大肉，过年这一顿，才吃得这么多，就像对猪有仇似地报复性猛吃。必须吃这么多，有必要吃这么多，吃这么多才有意义！
必须多吃，过了这一顿，还不知什么时候再吃肉。
下一次，可能需要等待一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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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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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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