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青

守望天使

　　青山绿水之间时隐时现一条羊肠小道，一位老者手持鞭子赶着驴发出嘚嘚地吆喝声，他的声音洪亮震耳，惊得一树飞鸟呼啦啦飞走了。
　　
　　许文仰着头看着那些鸟儿远去的身影，目光有些迷离，突然车颠簸的有点厉害，他松开环抱着的手臂，抓住了车上的木板，这些木板并不牢固，他抓住后才发现毫无用处，反而被那粗糙的木板磨得手指生疼，还好这一段颠簸很快过去了。车子平稳后，他松开了手，把手放在膝盖上。天气虽然已经入秋，太阳晒在身上还是火烫的，他的白衬衫早被汗水浸湿了，嶙嶙然贴在背上，显现出一圈暗黄的汗渍。
　　
　　树上的蝉声“吱呀……吱呀……”叫得热闹，那尖锐而高亮的歌声，在老者嘚嘚地吆喝声中戛然而止，也只有几秒钟，又开始鸣叫起来。
　　
　　叫得许文，心里这个不痛快，特别一蓬蓬燥热的风吹来，卷起一阵阵的沙土扑在脸上，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他的个子很高，卷席在窄小的驴车上，只能皱着眉毛，眯萋着眼，嘴角带着无奈，身体随着车身摇晃。
　　
　　“阿凡叔你这是去哪了？”迎面来了一辆骡车，车上坐着个黑红的汉子，朗声对老者叫道。
　　
　　“给咱小学接老师去了。”老者笑盈盈地回答，满是皱纹的脸上像是水波荡起的涟綺。
　　
　　“是吗？这就是新来的老师，好俊的小伙子，只是……”汉子说了半截话，然后深深地看了许文一眼，两辆车就此错过，很快扬起的沙土淹没了汉子的身影。许文的腿都坐麻了，可他不敢动，感觉浑身都僵硬了。
　　
　　“大叔，咱们还有多久能到？我想下去走一会儿行吗？”许文客气地说道。
　　
　　阿凡叔笑眯眯地回头看了一眼许文说：“那怎么行，您是我们村的贵客，怎能让您走路，说话功夫就到、就到……”
　　
　　这说话功夫大约一个小时，驴车停在一个土坯垒成的大院里，院里有几间砖房，许文猜测这就是所谓的学校了。
　　
　　他揉着麻酥酥的腿跳下了车，砖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女孩笑着走出来，长长的头发扎成了马尾，梢上还微微有些自然卷曲。脸型圆中带尖，小小的微凸的鼻子，薄而红的嘴唇，一双漆黑的眼睛，眼梢撇得长长的，很好看。她穿着碎花的衬衫，袖子高高的卷了起来，直卷到肘弯上面。露出的手臂很瘦，一条宽松的牛仔裤显得很不合身。她的手里拿着一小块粉笔，脸上有白色的痕迹，应该是抓过粉笔的手摸了脸蛋造成的，带了点滑稽的味道。不过她真的很美，要是穿上时尚的衣服不比城里的姑娘逊色，而且她身上带着一股城里姑娘没有的天然气息，她的美是原汁原味的。
　　
　　“是许老师吧？您好，我是噶树林村小学的校长黄芳，欢迎您……”说着女孩大方地冲他伸出了手，他的脸略显惊讶，这校长也未必太年轻了吧！女孩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大方地笑着说：“我们这里的条件是差了些，老师校长就我一个，不过您来了就好了，我相信有您这只梧桐树，一定会引来更多的金凤凰。来，我带你参观咱们学校。”说着她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带着他参观这几间砖房，参观时许文始终没说话，教室有两件，一间是一年到三年级的学生，另一间里是四年到五年级的学生，他皱着眉很难想象不同年级的学生怎么混在一起讲课，他瞧了一眼黑板，黑板上用粉笔画了几条分界线，应该是不同年级讲课分区用的，看完后，他迟疑了一下问：“我住哪？我想休息一下。”
　　
　　“哎呀！真抱歉，我没考虑到许老师长途跋涉很累了，您住在我家，爸！你带许老师回家休息，我上完课就回去。”
　　
　　“嗯！”阿凡叔答应了一声，笑着对许文说：“许老师上车吧！”
　　
　　许文瞧了一眼驴车连连摆手说：“不用了，我走走就好。”
　　
　　出了学校，许文才发现这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土房，家家户户的院落非常大，各自种着时令的蔬菜，一路上只遇见了一条夹着尾巴的大黄狗，便到了阿凡叔的家，三间土房，一个很大的菜园子，他一边走一边东瞧西望，此时阿凡叔栓好了驴车，见他对黄瓜架上的黄瓜好奇，伸手拽了一个，用手擦了擦递给他说：“许老师您吃，这个时节有些晚了，黄瓜没有刚结出来了嫩，但也好吃，吃吧！解解渴，乡下地方没啥好吃的……”说着憨厚地笑着，许文拿着黄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着阿凡叔刚才拍着驴屁股的手，他怎么也无法把黄瓜放在嘴里。
　　
　　阿凡叔伸头叫了一声：“芳她妈……许老师来了，屋子收拾妥了没？”
　　
　　“好了……好了……”一位农村妇人从一间屋子里跑出来，看见许文啧啧地说：“这小伙子真俊呀！比电视上的明星都俊，我们这里的娃有福气喽。”许文只是笑了笑，跟着妇人进了给他收拾好屋子，一铺土炕，几个木质板凳，墙边靠着一个木质的柜子，旁边是一张四腿桌，看样子是书桌了。炕上放着被褥，看上去并不是新的，而是刚刚浆洗过发，散发出一股肥皂的气味，并不好闻，这一切在许文的眼中都糟糕极了，抓住行李的手都泛白了，他真想一走了之，可父亲的话像是魔咒般困住了他的手脚，父亲说：“去吧！山区呆三年，三年后回来，我想办法让你做教学主任，虽然艰苦点，但是这是你人生的跳板，不然你在学校里苦熬半辈子也未必能熬到教学主任这个位置。”
　　
　　他放下了行李，见阿凡叔两口子站在他身后，似乎随时等着他的差遣，他勉强笑了笑说：“叔、婶你们忙你们的，我休息一会。”
　　
　　“嗯嗯！好好，您休息，我们出去。”阿凡叔拉着还要说话的老婆走了出去，留下许文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次日，许文是被阳光晒醒的，没有窗帘的窗户那里能遮得住阳光的直射，他蒙着头想继续睡，可鸡叫声，猪哼唧声，鸭子嘎嘎嘎地叫，可谓声声入耳，让他忍无可忍，一挺身坐了起来，正穿衣服时，黄芳在外面高声喊：“徐老师醒了没？吃早饭了。”
　　
　　“起了。”他闷闷地回答了一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第一节课他上的很不愉快，讲一年级的课，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两个学生滚打在了一起，许文不想管，就站在讲台上看着两个孩子打，其余的孩子起哄，教室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砰砰砰……突然有人用力敲了敲黑板，孩子们顿时停止了喧哗，各自背着手坐好，两个打架的孩子也爬起来，跑回了座位背着手，直着背坐好，许文不明白怎么回事，回过头去，只见黄芳微笑着站在讲台上，不是一脸威严，也不带怒气，是一脸微笑。
　　
　　许文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让这些小猴崽子能如此乖乖听话，一脸茫然地看向她。她笑着说：“见笑了许老师，孩子是顽皮了点，不过你要有耐心，我相信他们会听你的话的。”说着她退出了教室，没有责怪他不去阻止这些学生吵闹，到让他十分不自在，就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住了，却没有受到惩罚，那种尴尬和心虚更让他不安。
　　
　　晚上放学时，俩人一起回去，路上黄芳停住了脚步对他说：“许老师，您先回去，我去一趟学生家。”
　　
　　“这么晚了，不安全吧？”
　　
　　“没事，夜路我走惯了，您先回，我去去就来。”说着她向另一条路走去，许文想了想跟了上去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黄芳笑了笑，没说什么，俩人一前一后进了一间破旧不堪的土房，一进去许文就听见孩子低沉的哭泣声，还有盘碗的叮当声。一个妇女正蹲在灶台下烧火，看见他们进来，脸上堆着笑说：“黄老师你咋来了？”
　　
　　“大嫂肖丽今天没去上学，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啊？这事呀！小丽打今天不去上学了，家里孩子多，在家搭把手。”妇女笑着回答，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嫂，你这话不对，你这是毁了孩子一辈子，你想让她跟你一样窝在这嘎达大的小山村过一辈子？”
　　
　　“黄老师您这话说的……这不是打脸吗？您一个大学生还不是回到这嘎达大的小山村教学，一年赚的钱不够贴补那破学校的，我这娃就算了，不如在家给我搭把手。”
　　
　　“好吧！大嫂，你不让肖丽去我完全理解，我这就去找村长，让他把肖丽的助学金给停了。”黄芳说着转身要走，那妇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带着笑说：“别！大妹子，嫂子错了，你也别着急，别生气，我明天就让小丽上学去。”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下来，山景变的模糊。只有天边那抹嫣红在昏暗的天际亮的明晰。小路旁边不知道谁家的园子，豆角秧攀出了黑土墙，一嘟噜豆角挂在枝蔓，煞是好看。许文忍不住说：“你可真厉害，几句话就搞定了。”
　　
　　黄芳半晌没说话，许文望着她的侧脸，脸上竟躺着泪痕，那一刻他呆了，真想伸手去抹掉她脸上的泪却不敢造次。
　　
　　不久，许文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有一批捐赠物质拨给了他们小学，许文明白这是父亲为他做的，都是为了他的以后做铺垫，这批物质无法直接用车运上来，只能他跟阿凡叔套上驴车去取，那天天不好，回来的路上就下起了雨，山路本来就难行，加上泥泞，驴来了倔脾气一步不肯走，许文和阿凡叔急的一个拽驴一个推车，弄的满头汗水，浑身早被雨淋透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可他们离村子还有大半的路程，就算驴肯前行也得走到后半夜去，正着急时，远处传来呼喊声，雨里也听不清喊些什么，不久十几个山里的汉子迎了过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拽驴推车，看着车子向前行去，许文也哈下腰跟着大伙推车，嗤啦嗤啦的车轱辘溅了他一身一脸的泥浆，他顾不上管，抹了一把眼睛继续用力。
　　
　　一进村，许文就看见了黄芳的身影，她拿了件雨衣迎了上来，一边帮忙一边把手里的雨衣套在许文的身上，许文连说没事，她却不理，穿好他的，她又拿了件雨衣穿在她父亲的身上，车子送到了学校，回去时，她低声在他耳边说：“辛苦了，谢谢你。”许文的心顿时暖和和的。
　　
　　次日早上，淅淅沥沥的雨才停了，风却大了许多，被风一吹树上簌簌的往下滴水，倒像是下起了雨来，太阳拨开乌云爬上了山头，远处的山峦隐藏在白蒙蒙的雾气中，犹如蓬莱仙境一般，听惯了鸡鸭鹅狗的叫声，山村里的早晨到有另一番风味。
　　
　　外面传来一阵纷纷攘攘的叫声，许文跟着黄芳对望了一眼走了出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一棵大树下，树枝的顶尖趴着个的孩子，这孩子许文熟悉，是他班里的学生，平时特别调皮，今天更是过分爬到了树顶上，看样子是下不来了，急得直哭。孩子见到老师，有些惧怕，身体动了动，女人在下面尖叫“不许动！抱住了、抱住了，妈这就找人救你。”
　　
　　小孩带着哭声说：“妈……我害怕，我害怕，我要下去。”
　　
　　许文连忙抱住树干要爬上去，却被黄芳一把抓住：“我来。”
　　
　　说着她推开许文，猴子一般爬了上去，那动作迅速利落，把许文看得目瞪口呆，连黄芳救下了孩子，他都没回过神来。
　　
　　“怎么了！傻了呀？”黄芳冲着他的眼睛摆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说：“你爬树也太厉害了，真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黄芳侧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想不到你还会爬树。”
　　
　　“哈哈……别忘了我可是山里长大的娃，爬树小意思。”
　　
　　“对了，我忘了问你，你大学毕业，为什么还要回到这山里来？”
　　
　　“为了……”黄芳扫视了一眼这个村子，她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为了什么？”许文追问。
　　
　　“哎！山里太穷了，要想改变这贫穷只能从孩子抓起。”
　　
　　“可也用不着牺牲自己呀！”这话一出，黄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有些严肃的看向许文说：“你也和那些人一样，待一阵就会走是吗？”
　　
　　许文想了想，最终点点头。
　　
　　“噢！”黄芳点点头，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扭头走了。
　　
　　从那天开始，许文发现黄芳对他的态度变了，不在热情，很少说话，减少安排他上课，他有些生气地找她问：“为什么取消我那么多节课？”
　　
　　黄芳头也不抬地说：“不想让你和学生培养出感情。”
　　
　　“这话怎么说？”
　　
　　“孩子的心灵是脆弱的，一旦对你产生了依赖，他们会因为你的离开伤心的，再说现在不好吗？你只要呆到你要走的日子，就可以离开了。”
　　
　　“不好，让我这么呆着，我浑身不自在，我要教学。”许文十分愤怒地大吼。
　　
　　“算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黄芳说完低头去批改作业，她的目光不再为他闪亮，他因此极其失落和闹心，转身要走时，他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他身后呆呆的望着他，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本子。
　　
　　“张浩你怎么在这里？”许文低声问道。
　　
　　“老师，你还没给我批改作文，我等了你好几天了。”张浩说着把本子高高举到他面前，这是他最后一堂课留下的作文《长大以后》
　　
　　他拿着张浩的本子，翻看着，开头写着。“长大以后我要像许老师一样做一名老师……他是一名好老师，因为他是从很远很远的大城市来的，黄老师说，他能为我们插上翅膀，让我们飞出大山去……”
　　
　　看到这里许文看不下去，他的眼圈湿了，他的双手像是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拿都拿不住了。
　　
　　那晚许文像是刚来的那天一样失眠了，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脑袋下的荞麦皮枕头窸窣作声。土炕上硬邦邦的，秋后的蚊子非常厉害。咬得他心烦意乱，走吧！这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给父亲打个电话，估计父亲能理解他，尽快让他回去。
　　
　　决定下来，他的心也平静了，渐渐的进入了梦乡，梦中他看见好多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向他飞来，他开心的想跟他们问好，可突然这些小天使的翅膀都折断了，天使们一个个从天上坠落下来，他想接这个，又担心那个，恨不能自己长无数只手，把这些天使都托起来，那些天使的脸逐渐清晰，都是他的学生……
　　
　　猛然惊醒，他才知道这是一个梦。
　　
　　早早的起来，踏着被露水打湿的小道，他去了学校，那天他没得到黄芳的允许就上课了，学生们见到他高兴地呼喊着，把他团团围住问这问那，就像他梦里的那样。
　　
　　十年后，许文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山里汉子，他的喊声比岳父阿凡叔的声音还大，驴车驾的比山里汉子还好，黄芳——他的老婆，这几日没来上班，肚子太大了，这几天就要生了，许文这是赶着驴车去接父母，一路上他嘚嘚地吆喝声，惊飞一树的鸟儿，他望向天空，依稀记着来的那天也是这么个秋。

邱天

“哎呀！真抱歉，我没考虑到徐老师长途跋涉很累了，您住在我家，爸！你带徐老师回家休息，我上完课就回去。”
　　
　　“嗯！”阿凡叔答应了一声，笑着对许文说：“许老师上车吧！”

许  吧？

邱天

读了这篇，突然间想起上个世纪70年代在乡村任教的情景……

守望天使

邱天 发表于 2020-3-9 10:15
“哎呀！真抱歉，我没考虑到徐老师长途跋涉很累了，您住在我家，爸！你带徐老师回家休息，我上完课就回去。 ...

感谢邱天老师斧正，敬茶！

守望天使

邱天 发表于 2020-3-9 10:18
读了这篇，突然间想起上个世纪70年代在乡村任教的情景……

很荣幸能让老师产生共鸣，敬茶！

邱天

守望天使 发表于 2020-3-10 09:32
很荣幸能让老师产生共鸣，敬茶！

50年前的事历历在目，所以共鸣。我是69年插队，71年当的乡村教师。

野芒

十年后，许文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山里汉子，他的喊声比岳父阿凡叔的声音还大，驴车驾的比山里汉子还好.。。。。。一切尽在这段话里，这段话很朴实，也很艳丽，是一段朴素的人生在绽放光芒！

守望天使

邱天 发表于 2020-3-10 10:22
50年前的事历历在目，所以共鸣。我是69年插队，71年当的乡村教师。

那时候条件肯定很差，辛苦邱天老师了。

守望天使

野芒 发表于 2020-3-10 10:40
十年后，许文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山里汉子，他的喊声比岳父阿凡叔的声音还大，驴车驾的比山里汉子还好.。 ...

感谢野芒老师点评，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