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荠荠菜 于 2020-5-3 11:33 编辑
雨水从乡村教堂的尖顶上落下来，经过铁栅栏的时候，形成了一帘灰白色的雾。教堂前面的那栋房子，早就没人住了，西边的墙垮了，屋顶也跟着垮下来。这样，东墙、屋顶和地面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洞。屋顶的茅草滑下来，像身单力薄的老人，被风吹得在洞口直哆嗦。 余桂兰夹着一本《圣经》从教堂出来，经过洞口的时候，她的心也仿佛跟着茅草哆嗦了一下，十五年了，不知道洞口里婆婆的鬼魂，是不是还在诅咒她？很多时候，她相信一定是的，不然，这些年来，她怎么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雨越下越大了，风夹着雨丝从领口袖口钻进来，余桂兰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偏偏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不耐烦地说了句：“喂”，手机那边传来弟弟的声音：“大姐，监狱来电话，让明天到滨江医院看咱爸，咱爸病了。” “我不去。” “你必须得去，监狱的人说让家属都去，还有事商量。明天早上我来找你，咱们一块儿去。” “那……好吧。”余桂兰不情愿地答应道。 这一夜，余桂兰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想自己这半辈子受的罪，心里简直就像汪着太平洋那么多的苦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窝囊的爸。 记得自己从小吃的穿的就没有像样的，小学一年级第一天报名的时候，老师让交一块零三分钱，就为这几个钱，她硬是在课堂上被老师点了十多天的名。从那以后，每个新学期开始，老师只要点她的名字，基本上不是因为欠了学费，就是因为少了书费，这让她每个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对学校是既因为久别的新鲜感充满了渴望，又因为钱的问题对那里心有余悸。 终于在她读初一的那年，有一天，爸爸兴冲冲地对她跟弟弟说，自己承包了村里的参场，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她听了心里这个美呀，那段日子连做梦都梦见自己买了新鞋子新衣裳，趾高气扬地在同学面前“耀武扬威”。没想到到了秋天，新衣服新鞋子没盼来，盼来却是因为雨水多，气温低，加之管理不善，参籽烂了，参场赔本的消息。 可恨的是，参场赔了之后，爸爸居然到处捡破烂，然后用小车拉着去镇上的废品收购点卖。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在卖完破烂之后，就穿着那身叫花子似的衣服直接去镇里的中学给她送生活费。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他满脸是灰，只有汗水淌过的小沟里，隐隐露出些许肉色，浑身上下破衣烂衫，头上的帽子又小又旧，拖着一条瘸腿，手里捏着几张同样破旧的纸币，在放学的人流里，兴冲冲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更忘不了同行的那几个女同学初是诧异，继而嘲讽的眼神，就是在那几个人掩嘴偷笑的时候，她扔掉了书包，从此再也没跨进那个学校大门一步。她的光明前途，就是这样被她这个丢人的老爸给毁了。 想到这里，余桂兰翻了个身，深深叹了口气，以前，想到这些的时候，她总要掉几滴眼泪，现在，她觉得她都没有眼泪可掉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爸爸给她的最坏的伤害了，他办的最糟糕的事情，是十五年前，而且，那件事情用“糟糕”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 十五年前的那个中午，天干巴巴的热，热的连蝉的叫声，都干得像要着了火。兄弟媳妇因为桂兰妈看孙子没看好，孩子跌了一跤，坐在大门口骂公公婆婆已经骂了一上午了。没办法呀，谁让老头老太太没能耐，儿媳妇进门的时候，欠了人家一条金项链没买上，这就让人家有足够的理由在这个家里撒泼当祖宗，害得桂兰也跟着倒霉，两家住东西院，兄弟媳妇每次撒泼，她都得陪着挨骂。况且，桂兰的婆婆一直不待见桂兰，没事都想寻点事呢，何况那天老余家的儿媳妇又骂得那么难听，骂的时间那么长，她也听得不耐烦了，也开始骂桂兰，说她是丧门星，娶她回来，真是老张家上辈子造的孽。 其实，桂兰跟婆婆吵架都是家常便饭了，她也没想到那天喝得满脸通红的爸爸怎么就会颠着一条瘸腿来给她撑腰，她更没想到爸爸一个趔趄就摔得那么准，手里的尖刀怎么就直接插进了婆婆的喉咙。尽管爸爸一再的解释自己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被儿媳妇骂的憋了一肚子气喝醉了，借着酒劲想吓唬吓唬老张太太，不让她再给桂兰气受，尽管他是被脚底下的圆木棒子绊倒的，尽管那把罪恶的尖刀是他临时从桂兰家窗台上摸来的，可是，他这一刀，到底是要了老张太太的命，也结束了桂兰跟丈夫原本就浅薄的夫妻感情。 余桂兰在炕上烙了一宿饼，把从小到大老爸欠她的债也都翻腾了一遍，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这些旧帐翻出来也没什么用，没有人会偿还她什么的。 滨江医院离江边不远，就连吹进病房的风，似乎都带着江面上的水汽。余桂兰推开病房的门，看见缩在被子底下的爸爸，就像一截风干了的朽木。原来，人真的可以越长越小，直到有一天，小成零，小成负数！当然，余桂兰此时并不关心零或者负数，她只知道父亲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没有几天活头了。鉴于他的身体状况，监狱方面同意让家人出几千块钱保释费，让他回家渡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可是，保释费需要6000块，6000块钱呀，想想都不只是肉疼的问题，主要心肝肺和头一起都针扎似的疼。 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一枚叶子也随着风飘了进来，落在老余头花白的头发上。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片落叶，余桂兰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淘气爬到树上去，没想到上去了以后就不敢下来了，到底还是爸爸来救她的，可是爸爸腿脚不好，到了树上更不灵便，好不容易把她弄下来了，他自己却一下子从树上滑了下来，他摔在地上的时候，就有很多叶子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好在他距地面已经不太高了，只不过是那条瘸腿又轻微的骨折而已，没有大碍。 余桂兰正恍惚间，病房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了，确切地说，是被踹开了。伴着开门声，弟弟的声音撞进了余桂兰的耳朵，刚才进了医院弟弟的手机就一直在响，他扯谎说要去洗手间，估计是媳妇不放心，一直追着屁股给他下圣旨：“这6000块钱保释费，你别指望我拿一分！当初老头儿可是为了你的事儿进的监狱，要拿钱赎也应该是你自己全兜着，凭啥让我掏呀？老头儿进去之后，我跟老太太操多少心呀？今天上火明天有病的！祸是你闯的，咋屎盆子就得我替你端着呢？”看来弟媳妇这台词没白教，弟弟背诵的还真挺到位。 “你也别说那个，”余桂兰根本就不吃弟弟那一套：“我让你掏钱，当然有让你掏的道理。你结婚的时候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啊？那时候咱屯谁家娶媳妇花那么多钱了？还有，老头儿进去之后，他的房子你霸占去了，地你也霸占去了，那些牛啊猪啊的也都归你了，这些东西折合一下，能不能卖6000块？老太太有病咋的？老太太有病你也没上医院给她治过，就是在家打打点滴，吃点小药，能花几个板子儿？你还抱屈，你有啥抱屈的？再说了，你还有脸说老头是为我进去的，当初要不是他跟着瞎搅和，我这个家能过黄摊子吗？” 病床上的老余头这时候被吵醒了，愣愣地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女儿。咂巴咂巴嘴，啥也没说出来。 听见病房里吵吵闹闹的，很快就有护士进来制止道：“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还有，你们是老人的儿女吧？医院规定不能穿囚服住在这里，老人没衣服穿，光着身子呢，你们两个谁去给老人买身衣服回来？” “你去吧！”桂兰和弟弟竟同时指着对方说道。这一次，姐弟两个的意见倒是真够一致的。 护士皱了皱眉，冷冷地扫了两个人一眼：“你们到底谁去？” “我去！”这次两个人又同时说道。看来一奶同胞的姊妹，真的是心有灵犀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向外走去。 余桂兰离开医院后，去了堂妹家，在那玩了三天才回家。推开自家大门，对着偌大的院落，她下意识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余桂兰家的房子才盖好七八年，无论格局还是装修，在村子里都算是上好的。可是张成走了，没有了张成的房子，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心，没有了心的人，空有再好的相貌，又有什么用呢？想到张成，余桂兰的心像被马蜂狠狠地蛰了一下。这个她费尽心机想留住的男人，最终还是离开了她。 余桂兰家和张成家东西院，两个人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张成不仅长得帅气，为人也厚道、热情。不仅老师和同学喜欢他，村子里老老小小都喜欢他。而余桂兰对他的喜欢，是属于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要是张成对她笑一笑，她一连几天都跟掉进了蜜罐似的，心里甜得要死。可惜张成对她笑的时候太少了，多数时间，他都会对着秦玲笑，而且笑得不仅甜，甚至笑得有几分傻、几分呆！余桂兰就不服气了，自己无论从身材到相貌，哪样也不比秦玲差呀，可是张成的眼睛里怎么就只有秦玲，没有自己呢？于是，余桂兰开始特意接近秦玲，终于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既然是好朋友，也就无话不谈，有一天下着小雨，余桂兰把秦玲拉到没有人的地方，羞羞答答地告诉她张成亲了自己。秦玲刚开始将信将疑，后来见余桂兰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也就信了。可是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来找余桂兰玩了，当然对张成更是横眉冷对。没多久，她就远嫁了。张成也终耐不住余桂兰的柔情似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将她娶回了家。只是结婚这么多年，张成从来都没有像对秦玲那样对张桂兰笑过。尤其是老张太太死在了老余头的刀下后，张成干脆就跟余桂兰分开住了。余桂兰心里太憋屈了，一次喝醉酒，把当初的苦心告诉了张成，张成听完后，第二天就出门打工去了，而且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次想到这些，她都心烦。她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又在烟灰缸里，狠狠地将烟摁灭。她看了看表，下午5点了，是教堂里聚会的时间了。她拿起《圣经》，向教堂走去。 今天，余桂兰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唱赞美诗，她的心情真是糟糕到了极点：自己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家庭，怎么有个这样不争气的父亲，让她不仅童年过得那样灰暗，甚至让她一生都没有得到过阳光！她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在上帝面前为有这样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好好的忏悔一次，可是，有这样的父亲，这是她的过错吗？ 出了教堂，余桂兰开了手机，手机上有儿子刚发来的信息：都催你几次了，怎么还不给我寄钱来？我爸前几天给我的钱花光了，我对象后天过生日，你明天赶紧给我寄钱来。我怎么摊上你们这样的父母啊，让你们掏几个钱这么吭哧瘪肚的！看我那帮哥们，要啥家长给啥。在他们面前我都觉得掉价，你们真是把我这辈子的自信和幸福都打碎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这样不理解父母啊？自己将来老了的时候，还有啥指望啊？自己这命真是比黄莲还苦！ 起风了。余桂兰抬头望了望教堂前面那个三角形的洞口，洞口的茅草在风里，仿佛无依无靠的老人。她下意识地裹了裹衣襟，秋天真的来了！这时候，手机又响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余桂兰吗？你父亲在滨江医院死了，老人家死的时候，身上连件衣服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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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2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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