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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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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7 15: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五月天下大雪,不是一般大,没过半扇窗,屋内人出不去,屋外人进不来。这场雪整整下了一周,眼看着雪花落在地面越积越高,高到仰头观止,感觉不住在地球,腾空在童话世界。
  
  该下雨的季节下雪,该生芽的树叶再次冬眠。措手不及,只能等待。
  
  曲歌不动声色站在窗口,每一片雪花从她的视线经过都像拿着手术刀,用最锋利的刀片切割完整的肌肤,直视痛感。
  
  每次下雪她都会想起结婚那天的场面,也是好大雪,她穿着婚纱,婚纱裹不住身孕的身材,她才不管那么多,也不是偷来的孩子,她和何来宝爱的见证。婆婆可不是这么认为,她认为曲歌的不检点让她们一家在众人面前被嘲笑,曲歌怀的不是孩子根本就是一颗炸药包,在婚礼的殿堂自取其辱,她一个高级人民教师哺育的儿子娶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个女人还是她认为最有发展前途的学生,一个是爱子,一个是爱徒,让她不能正视,更不能坦然接受人们的祝贺,认为微笑的面孔下面埋藏随时崩开的瓶盖,喷溅出低贱的闲言碎语。
  
  曲歌清楚记得,结婚那天婆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俩人落荒而逃的对视。曲歌不明白,她和老师的儿子结婚就触犯了天规吗?她和老师的儿子怀孕就是大逆不道吗?她也没想到怀孕,难道怀孕就错了吗?也不是和别人,并且她们那么相爱,她们惊喜这个生命的到来,而不是婆婆惊慌看见她隆起的腹部。
  
  婚礼结束,婆婆说你就在家不要出去工作了。不是,妈,我想等到预产期再不去工作,在家闲的难受。生孩子哪有好受的!婆婆变了一张脸,她不再是夸赞她的老师,咣当一声,大门被关上,从门外反锁了。
  
  起初曲歌认为,这是婆婆心疼她,不让她干任何事情,下班就进厨房,给她干这干那,一天下来也挺累。她不是吃等闲饭的人,本想好好和婆婆商量,可婆婆一脸嫌弃,话到嘴边咽下了。
  
  她问老公何来宝,你妈以前就是这样吗?还是看见我才这样呢?我怎么没发现她跟神经病一样的?咱俩都结婚了,事已至此,怎么就不搭理我呢?
  
  何来宝歪歪个脑壳,说她别想那么多,不让出去工作你就在家好好养育咱们的孩子,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么?对了不说你还好,我怀孕用得着你也不工作吗?何来宝何来宝,你是怎么回事?我问你话呢!何来宝说他妈就那样,她自己能干的不用别人,包括他从小到大没干过活,他的事情都是由妈决定!
  
  曲歌知道婆婆老师的性格,刚强,霸气,同学都说她是杀无赦老师。曲歌没想那么多啊,她觉得老师对她好,她学习好长相好,她被老师儿子追求,她俩私定终身,她觉得老师该高兴,而不是反差这么大,把她当敌人对待。
  
  日子黯淡无边,她开始恐惧婆婆,经常从婆婆房间传来哭声,夹在喉咙里的,从门缝里被挤压的哭声被扭曲的情节一样,一段一段传到曲歌的耳边,一开始三天两头,后来半夜三更,婆婆的哭声扎在她的心脏,她心软了,试图去接近婆婆,说好听的话,做不惊扰她的事,好让婆婆不那么委屈。
  
  她站在婆婆门口问婆婆,妈你没事吧,我给您倒杯水?哭声停止,没有回话。
  
  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曲歌经常盯着天花板发呆,怀疑在孕育人类还是世间奇异个体?是不是等到肚子大到一定程度就会爆破?有可能从里面飞出个外星人,一个跟头翻到天空,像只带翅膀的穿天猴,开着宇宙飞船来看她。
  
  曲歌知道她的抑郁和幻想源于婆婆。婆婆变幻莫测的不开心,让她不知如何能从这个家走出去,她想念外面的世界,除了忍受不愿任何人知道,被婆婆软禁,被婆婆剥夺自由。她爱何来宝,何来宝几近央求曲歌,等生了孩子,妈就不这样了,她就是太爱我了!有何来宝陪在身边,她控制自己不去想婆婆的不是,婆婆不容易,一个人把何来宝带大,何来宝就是她的全部,她可以去用生命保护的人。曲歌不知道未来她和孩子的命运该是如何?她更不知道婆婆将来能改变多少?爱和被爱摩擦出无数道伤口,愈来愈深,曲歌忍,曲歌强说谅解。婆婆不变的举止,横下心要让曲歌知道,这个世界没人可以说服她,她为儿子而活,为儿子而战,为儿子坚持到底。婆婆又是无微不至的婆婆,有的时候曲歌分不清是婆婆错还是自己错?她问过何来宝无数次这个问题,何来宝说她想多了。
  
  曲歌每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似乎过得贵妇人生活,不工作,不做家务,到后来脑袋都不用想问题,一切都由婆婆做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孕育生活中,曲歌发现自己活丢了,她忘了从前的自己也是很霸道,说一不二。忘了自己每天站在镜子面前问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无主张无反对,像一具被人摆放的物件挪来挪去,拆了装装了拆。唯一能动的就是肚子里每天用小手小脚蹬她的孩子。孩子是她忍受一切的动力,她认为能顺从婆婆是因为孩子。盼望孩子降生的那一刻,走出这个几乎让她崩溃的房间。她要和何来宝出去过,有自己的家,她会是一个好儿媳妇,经常来看婆婆,让婆婆幸福。
  
  这是她的想法。孩子出生的那天,婆婆笑了,这是近几个月来,曲歌第一次看见婆婆笑。那是慈祥的,带着所有奶奶对孙女的爱,笑的两行泪水也是甜滋滋的。曲歌开心极了以为婆婆从此能够改变了,这个家从此打开大门自由出入了。她甜美地睡了一觉,没有半夜起来去哄婆婆,也没有暗夜伤神去询问不快乐的问号!
  
  曲歌以为生完孩子过阵子就能出门上班了。婆婆却不同意,她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曲歌浑身哆嗦,她听见了一道选择题,“你要是去工作,那就离婚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曲歌问婆婆,婆婆冷冷的态度“你的任务就是伺候好你的丈夫,其它什么都不用你管!”曲歌不明白,一个高级教师的嘴里会说出如此封建的话?是什么原因让她有如此成见?
  
  乌云再现。曲歌重又回到不动大脑的生活,像个废物一般毫无用处,她是不用操心,孩子的一切都由奶奶照顾了,甚至孩子吃奶都由婆婆抱着喂。
  
  曲歌厌倦了,她认为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得说话,得有自己的生活态度,美好的生活该是:她和爱人有说不完的话,和孩子有讲不完的故事,陪伴和成长,她每天忙碌并快乐,而不是吃喝拉撒都要请示婆婆,活得谨小慎微!
  
  过分了!
  
  曲歌每天盘旋在大脑里的三个字,就是“过分了!”婆婆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显得过分!而她又加个“了”,是压抑在内心的控诉、反抗,这个“了”字,是她忍受婆婆悲哀的咏叹调,是对自己的伤心,是盘旋在内心的尺子,是想结束这样生活的句号。她想好好几个版本和婆婆商量,她出去工作是想赚钱,想和何来宝出去过,想自己带孩子,想让婆婆不这样累的生活,等等,婆婆以冷冷的态度结束她的各种版本,总之一句话,想出去就别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万个为什么婆婆会如此思想?难道就是对儿子的爱吗?曲歌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开始睡不着觉,开始变得郁郁寡欢,她病了,她想飞,想从窗户走出去,站在窗口被风吹感觉真好啊,如果飞在空中那样会更好的吧?
  
  她开始大把吃药,孩子吃奶也不用喂了。
  
  让曲歌走进这个家的人是何来宝,让她走出这个家的人也是何来宝,婆婆是走进走出的药引子,而她说自己就是熬过的药渣毫无价值。何来宝对婆婆的言听计从,让曲歌无法和这个爱恨的人在一起。曲歌和何来宝离婚了,按照婆婆的方案,孩子归婆婆抚养,曲歌不用给她们一分钱的赡养费。离婚那天,天空极度安静,好像各个角落隐藏偷窥的眼睛,想从这个孤单的女人身上打探点什么。曲歌结束了一年零七个月的婚姻生活,她自由了。
  
  (二)
  
  年轻自带恢复元素,体内由于生长周期不够长不够成熟,接下来的每天都会接受再生再教育,电雷风雨,披荆斩棘。
  
  曲歌和何来宝离婚一年了,她整天忙碌工作,之外按照婆婆的旨意每月七号可以去看孩子,不许延迟不许拖后,不遵守会造成看不到孩子。她不知道怎么这么听话?怎么就走向了这条道路,孩子一天天长大,该会喊妈妈却嚷嚷着喊奶奶!她刚开始很感谢婆婆照顾孩子无微不至,人累瘦了一大圈,对婆婆百般客气。也想过自己不该这么轻率离婚,可能真的误会婆婆的好意了。可每次见孩子走进那个曾经让她憋闷压抑的房间,她会浑身哆嗦,不寒而栗。婆婆没再给过她笑脸,曲歌抱孩子像逃跑,近乎冲出婆婆的声音和视线。夜深人静,她会问自己是否爱女儿?答案总是被婆婆打败,婆婆说她不爱女儿不爱何来宝不爱这个家!她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她教女儿喊妈妈,女儿哭闹着要奶奶,她和何来宝已经没有任何话说,何来宝网聊了一个女人,快要结婚了。
  
  这是曲歌的处境。她想要回孩子,等何来宝和那个女人结婚,可以再生孩子,她的孩子就会还给她。婆婆也许不会继续干预她的生活。她欠孩子的太多了!
  
  曲歌的生活是糊锅底的粥,破乱难堪,让人看上去糟糕很恶心。她白天工作,晚上回到家,一个人听着窗外的声音,行人,汽车,或者风声,树叶刷刷响,都会让她竖起耳朵去听,而在听到每一个声音的时候,她都会把女儿的小脸蛋捧起来亲了又亲。女儿那天喊她妈妈了,虽然只一句,她开心极了。女儿认她是妈妈了!这是一件让她无法睡眠的开心的事情。她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女儿?那段空寂无聊的房间女儿在她的肚子里,每天跟她玩耍,她做梦都想听见女儿喊她妈妈!
  
  她想女儿再大点会喊好多声妈妈!妈妈!妈妈!曲歌高兴的哭了起来,还有二十天才能到七号。她要等下去。等下去。
  
  何来宝的婚礼进行得很快,曲歌意外接到婆婆的电话,让她提前一天见孩子,这次可以多带几天。曲歌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情?原来何来宝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何来宝你真行,找老婆速度真快!”
  
  “说这个干嘛,咱俩已经离婚了!”
  
  是呀,曲歌也是这样说,都离婚了,你爱找谁找谁。
  
  何来宝结婚,婆婆果然把孩子交给了曲歌,曲歌反倒庆幸何来宝找到新老婆。她请了假,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母亲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曲歌隔两分钟就让女儿喊妈妈。女儿像只小猫从喉咙里发出那么不很习惯的字眼,妈喊成喵。是妈啊妈妈!她一遍一遍教女儿,女儿很快妈妈,妈妈喊起来。喊一声,曲歌答应一声,好不快乐!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超过光速。
  
  曲歌很怕听见婆婆的电话,可越怕她还是得来。这次是何来宝听从指挥和新老婆来接孩子的。曲歌开门的瞬间很意外,何来宝看起来很精神,新老婆看起来也温和漂亮。她们进屋,那女人直奔女儿,热泪素素,吓了曲歌一跳。这女人怎么回事,看别人家的孩子哭的什么?
  
  “姐姐,你看这孩子跟我多亲,你看她和我长得像不像。我就说这孩子跟我上辈子有缘!老天可怜我,让我今生有这么好的女儿了!”
  
  “停停停!”曲歌连忙喊停,怎么回事?怎么就成你的女儿了?她是我生的!我生的!我生的好不好?
  
  曲歌由于惊讶,由于气愤,由于激动,竟然磕巴了!
  
  “姐姐,你实有不知,我和来宝结婚是因为他有孩子,我们真心相爱,我很感谢他对我的爱,我更感谢咱妈对我的包容,我不能生孩子的,我和前夫离婚就是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我发誓找一个爱我的人和有孩子的男人,我找到了,你的女儿更是我的女儿!姐姐你说对不对?”
  
  “不对!不对!我的女儿怎么能是你的女儿?你们该是有自己女儿。女儿是我生的,我生的,我本打算等你们有孩子,我得要回我的女儿!”
  
  何来宝和他的新老婆轮番抢着抱女儿,在她眼前展现以及讲述爱情的经过,曲歌像个外人,眼睁睁看着他俩热泪盈眶把孩子打包从身边拿走。
  
  等他们走后好半天曲歌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何来宝好像换了一个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上网玩游戏,跟他说的每一件难过的事情他都说别想那么多,她半夜睡不着去哄婆婆,他睡在床上像死猪,他可以看着婆婆做家务不帮忙,他可以忍受孩子的哭声不理会 ,他近乎一头废物被婆婆养在家中,而完全不顾曲歌的感受。
  
  他那么听从新媳妇的心声,从遥远的南方娶到这个不生孩子老婆,原因很可笑,竟然是为一只流浪狗的走向?她们在说的每一件可笑的经历对曲歌都是伤害!她竟然不知觉走进他们的故事当中,最可笑的是,婆婆竟然发动她的学生帮助找这条流浪狗。曲歌深深的认为,自己活的不如这条狗,她胸中燃起怒火!她恨何来宝,恨婆婆,恨她们抛她不顾,扪心自问,自己错在何处?为何对她如冰?为何制约她如囚!而这个素未谋面的远方的一个网友会成为她们的中心,不顾一切的来维护!以至于要把她的孩子当成给予这个女人悲伤的补偿?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曲歌得要回孩子!她们不能生孩子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来成为替代品。亲生母亲谁都不能替代的!
  
  曲歌慌乱了。她要去向婆婆索要孩子,可她不知道怎么向婆婆要孩子,婆婆对她的态度简直冷如冰窟。每月七号,呵,七号,每月一次看自己的孩子,像月经周期困扰一个女人的生活质量,身心是否健康,能否如期取得婆婆的通行证!
  
  何来宝和新老婆的新生活看来和谐美满。婆婆似乎不再干预她俩的生活,三个人还真的把曲歌的女儿当宝,让曲歌无法挑剔。
  
  日思月想的生活再次让曲歌的大脑神经出现问题,她又开始掉落头发,去看医生,医生说心病心医,吃药也是平气和血,主要还得自己想开。
  
  这是无法想通还得接受的境况。曲歌对婆婆说明了来由,她要要回女儿由自己抚养。婆婆开始是鄙视似的眼神,后又污蔑似的语气,让曲歌终于忍受不住长时间的忍受,她愤怒了,问婆婆为何偏见?为何在她身上看不见一丝的爱!
  
  “你不配说爱!”婆婆声嘶力竭,哭了起来。她一哭,曲歌心就软,像过去的岁月婆婆一哭她就会谴责自己,然后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呼吸,所以她憋得慌,她又不知何故?婆婆?
  
  “如果你爱何来宝,他不会每天不开心,从你们结婚的那天起,他就没有笑过,是因为你他才不开心,是因为你的不检点让他无法拒绝婚姻,他是好孩子,从小到大从没反对过我,他奋不顾身的娶你,完全不听我的劝告!”何来宝他不爱我?
  
  “你不配要孩子,一个女人连一个孩子都守不住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你为了你所谓的自由肯抛弃孩子,你又为什么来为爱要回孩子?”我不配要孩子?我不爱孩子?
  
  “何来宝的二次婚姻是上天开眼,他能娶到如此通情达理的好女人,一个女人那么不幸不能生孩子,可她拥有世界上最纯洁的爱心,她对一条流浪狗都那么关切,何况她对一个孩子怎么能不好?”曲歌听完婆婆诉说竟然哑口无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似乎婆婆说的全对?她就是一个自私无情而且放荡的女人?曲歌踉跄在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每一次延伸都会拉扯出丑恶的嘴脸,她很想扒开衣服,露出最真实的心脏部位喊给所有经过的人,或是没有经过的人,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爱过何来宝,爱过婆婆,理解过婆婆,她更爱自己的孩子,完全不像婆婆表述的那样,她肮脏不堪,自私无度!
  
  她必须得找何来宝澄清这件事情,她怎么就勾搭何来宝成为十足的放荡女人?怎么就苟且的成了她的妻子?还跟他生孩子?
  
  “我以为你是我妈得意的学生,她很喜欢你,人又漂亮,我们会取得妈的同意。但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妈?我妈为你哭,你为我妈伤心,你俩同住屋檐下却形同陌路。我无法沟通你俩的矛盾,我妈抚养我不容易,而你要忍受痛苦?我本以为生下孩子会改变一切,可矛盾越来越深,你在家无法生活?妈整日流泪!我们的结合是错误,最少分开能让你和我妈不做仇人,我得有妈!”何来宝你说的这些是人话吗?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吗?我有对不起你妈吗?你除了躲避责任你就会制造伤心事件吗?
  
  “都离婚了,说这些干嘛?”何来宝不变的致辞,重又恢复老样子。
  
  “是的,我们离婚了!莫名其妙的结婚,莫名其妙的离婚!”曲歌也恢复老样子,似乎这是她和何来宝无数次妥协的样子。在争论上面,何来宝永远母亲第一,用无法反驳的理由来结束谈话。他不会骂你,打你,说你不好,只会用一种冷漠的距离,让你接受事实,事实上你们确实离婚了不该有争论了。
  
  (三)
  
  曲歌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像许多电影里演的那样,她要逃离重要的事情,并非她喜欢这样做。她无法每月七号在门外听门内的欢声笑语,然后敲开门让门内的人结束笑声;她也无法结束和女儿的每一次相聚,她从女儿身上看见婆婆的影子,听见女儿呼唤不是亲妈的妈妈声,每一声都刺骨如锥。曲歌穿梭在她们中间,理所应当又被人嫌弃。她成了搅乱别人幸福的人,成了别人不愿意看见的人,她本应该来成了本应该走。她决定离开这座城市了,去更北的地方,那里会很冷,是距离别人温暖的家不会去想念的地方。
  
  冰城像来过,当双脚踏进雪花,她的心情有些小激动,处处的白色,像要解说的台词,内心的纯粹、简单和不愿用其它颜色来填写的无处述说的委屈。她想,这里的人会善解人意吗?
  
  “嗨美女雪景欣赏的怎么样了?我可等你半天了!”
  
  “方正!怎么是你?”
  
  世界很小,一不小心就会遇见熟悉的人。方正,大学同学,竟然在她刚下飞机的地方第一时间看见,竟然还是开着扫雪车来的。
  
  “咋的,好好的汉语言高材生不去育人子弟开上扫雪车了呢?”
  
  “开啥都是开,溜达也是溜达,顺道把路扫了。”
  
  方正没有变,仍旧吊儿郎当,用那双含情的双眼挑逗曲歌,说的曲歌竟不好意思了。
  
  “真的,你干嘛来了?你在这工作吗?”曲歌问。
  
  “我来接你呀?”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掐指一算从天而降美女,前来接驾!”
  
  “还皮!”方正帮把曲歌行李装上车,曲歌正用拳脚揍他,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方正,你俩干嘛呢?没看见我吗?”曲歌听声猛然回头方正猛然回头俩人一反一正撞个满怀!
  
  “妈!你到了!”
  
  “妈?哦阿姨你好!”曲歌一听方正喊妈,自然从惊诧中回到礼貌状态。方正的妈妈眼睛一直盯着曲歌,等搬完行李,瞅着曲歌问方正“这就是你说的女朋友吗?真漂亮!不错,不错!”
  
  曲歌得到方正妈妈的赞赏是意外的。没等说不是的阿姨,被方正拽到身边对他妈说“对呀妈!咋样这媳妇漂亮吧,这脸蛋,这身段,能生一打儿!”曲歌被攥的手疼想挣脱,方正反倒用力不放。
  
  扫雪车车厢很狭窄,她和方正妈妈拥挤在副驾座,方正快速将扫雪车开向街道,开动旋转轮,车道一边扬起雪花,雪花被龙卷风似的拧成团,纷纷推到街道两边。方正驾驶熟练,对这里的一切又很熟悉。一路上他也不问曲歌干嘛来?去哪?好像真是女朋友,为他而来。
  
  曲歌和方正的妈妈被安顿在一个叫冰雪世界的旅游村庄。村庄的房子是木质结构的,屋子里火墙火炕,每户建筑都不一样,一样的地方都是圆形院落,每个窗前都有一对儿大红灯笼。白色的世界,一点红点缀,增了人气,团了和气,充了勇气,富有热气。
  
  曲歌本就没定好去哪,来到这里是偶然,一进房间热和和的炕头,心里登时暖和起来。方正妈妈真以为她是方正的女朋友,非要和她住隔壁,问这问那。曲歌本来也不是方正的女朋友,被呼来唤去好不自然,她想要和她说清楚,方正求她,说他妈短暂旅行,假扮女友蒙混过关,借曲歌几天,就算来这里度假,哪都不让去了。
  
  没有目的地的选择像抛向空中的硬币,曲歌暂且答应了方正,但悬在空中的硬币还在心里悬着呢。
  
  方正是冰雪世界的老板,他上学的时候体育就好,要不是他妈逼着学汉语言,他没准在滑雪滑冰攀岩专业有很大的成绩。方正大学毕业后在杂志社工作了一段时间,栏目是专访体育明星之类,跟体育挨边不着边,整天对着图片和文字没把自己憋成心理残废都算好的了,最后还是决心退出这份职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方正妈妈很爱说话,更爱问话,问曲歌的过去,怎么和方正认识的?打算什么时间结婚?等让曲歌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明明结过婚,有孩子,她和方正只是同学。她又不能不回答问题,连自己都暂时相信,她要和方正结婚了。
  
  方正见曲歌和老太太俩人相处融洽,跟真事儿一样和曲歌唱戏。
  
  不知不觉,来这里一个月了。
  
  冰雪世界地处山林地带,这里白天气温高晚上低,冷热交替让雪花融化结冰,树上屋檐下结出很长的冰溜子。山谷里自然形成的温泉,会在冰雪世界让人体会戏水之乐。这里有很大的冰场,天然形成的圆形空地,人工制造出服务设施,旅游客人不断,赏雪,滑冰,还有一个特殊的娱乐是攀岩冰山。
  
  方正是这里的老板也是攀岩冰山的带领者,有攀岩冰山爱好者结集出发,形成靓丽的风景线。
  
  曲歌正在听方正讲解攀岩的要领。攀岩冰不像山峰,冰体在身体接触的时候会融化,没有山体那么结实,更没有借助的东西,相当危险。极致的美是神圣的。曲歌有些喜欢这项运动,从中得到坚强和勇气和力量,这些是自己需要具有和付出的,比如她要开始新的生活,她的过去像冰会融化,也会像冰不堪一击。
  
  曲歌感觉出方正接触自己急促的呼吸心跳。一个男人身上的异性吸引,一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魅力。方正说了好几遍,他的梦想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攀岩冰山。曲歌似乎听出来方正的意思?他只字不提曲歌为什么来?把她的过去帖上封印。曲歌找了几次机会想说,方正总是打断,总是自作主张来安排曲歌在这里的一切。
  
  白吃白喝白住,享受特级待遇。方正的热情终于在一天夜里走进了曲歌的房间。曲歌正在听山上掉落的雪团声。雪团从山上滚落下来,滚圆滚大的雪球在掉落山地的时候会发出砰的声响。刚开始,曲歌以为山崩了,吓得不敢睡觉。后来习惯了这个声音,不同时间会出现,尤其夜深人静,砰的一声,打破大地的沉静,像是随时惊醒安睡的人们,不能忘记很多痛苦,挥之不去的记忆。
  
  方正是和那一声砰的响声一起出现的,曲歌冷不防看见方正是从耳朵里冒出来,吓了一跳,喊声也是和雪声附和的,当夜色再次静下来,好像从未出现过什么,只有方正热烈地吻着曲歌。曲歌被堵住了话语权,她开始用力挣扎,方正的身体滚烫的,压着她,感觉被山上滚落的雪球砸住,一动不能动。
  
  方正忙活半天,不吭声,只是一味贪婪搜索曲歌的身体。又一声雪球从山体滑下来,曲歌这次能听见雪球从山顶滚落到山下撞击每一处障碍物的声音。哗哗哗,嗖嗖嗖,嚓嚓嚓,雪球终于砰地一声散落在山地,和方正的一声呐喊被这个夜爆破。
  
  方正很痛苦,他跟曲歌说:对不起歌!
  
  曲歌不知该责怪还是惊讶?方正哭起来,像个大男孩,和白天一脸阳刚的男人截然相反。
  
  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像曲歌的心事,像方正的心事,他是那么热爱攀岩冰山运动!他想这辈子就这样吧?他的身体因为一次攀岩,失足掉到冰缝里三天,他以为会死,当身体一点点下滑深陷推向死亡的时刻他奇迹的活了下来。但这次,他失去做男人的权利,不能成为好丈夫,不能生育了。他用尽力气攀附在曲歌身上,他想证明他能行,有欲望有胆量需要爱。当爆破的雪落声从身体里震落,他疲软地摔倒在地面,如同每次攀岩失败的结果,痛苦到绝望,他呐喊,摔门而出。
  
  曲歌知道方正不会来送她,他已经好几天没来看她。他是有自尊的,每个人都有自尊,只是有的人把别人的自尊埋进沙堆,曲歌的自尊被婆婆埋进岁月的沙堆,一咀嚼满嘴风尘。方正的自尊要靠岁月消化,消化到什么时候,也许无期,也许很快,也许,谁知道呢?
  
  (四)
  
  曲歌坐上客车耳边还在回想卖票女人的话“你去哪?最冷的地方?那就到九连山?”
  
  “好,就去那吧。”
  
  客车一天一趟。车上已经坐满人。曲歌身边是一个穿得很厚实的男人,倒腾棉大衣的,就说曲歌衣服不够厚,怕她到地方抗不住冷,从背包里拿出一件长款大衣,问她要不要。
  
  曲歌知人好意,就买了下来。一路上,男人闷头睡觉,几次倒在她的肩头,幸好买了大衣放在中间,隔出不很尴尬的距离。已经进入深冬腊月,尽管客车里有特制的暖炉,窗户缝隙冷风飕飕,汽车轮胎开在溜滑的雪路上,不敢有闪失。音响一直播放歌曲《关于我》,几对年轻人跟着哼哼不知疲惫,曲歌看他们半天,想自己那个年纪也是爱唱爱跳爱笑的。
  
  从冰城到九连山需要五个小时,曲歌脑子里幻灯片播放前来后去的事情,逐渐困意驶来,掰不开眼皮了。
  
  她感觉自己做了梦,梦到站在山顶推雪球,雪球很大她抱不动,用大力气去推,她和雪球一起向山下滚动,她喊方正,快救我,方正快救我。方正没有来,她和雪球重重摔在山下,她醒了,客车正停在服务区,司机喊大家尽快上厕所,天黑之前赶到九连山,能少停车就少停车了。
  
  客车门反复开关,一会儿工夫车里的热气被车外的冷气轮换没。好冷,曲歌下意思地把刚买的大衣盖在身上,靠在车座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心想这么多人都不认识呢,怎么就和方正逮个正着?
  
  曲歌刚刚睡了一小觉身体有些冷意,车内热气还没有恢复,大家也都精神起来,唠嗑的吃东西的,还有几个人打扑克帖纸条,忽然间没有了生疏,让接下来的路途变得轻松愉快,很快,九连山就在眼前出现了影子,然后一步一步接近。
  
  曲歌对这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充满好奇?一路上,车内的人讲述九连山神话故事,一对儿相爱的伴侣,因为男人砍伐树木得罪天神,要种下九座山的树木才能与深爱的妻子相见。男人用一生时间种树,女人等待男人一生。九连山最后一棵树种下的时候,女人死去了,男人用红绳把山连在一起,就像他当初离开家为女人绑在手腕上一样。男人守护九连山日出日落,每天看着山连着山,树连着树,就会感觉女人牵着他的手,依偎在身边。
  
  曲歌的心被这个神话感动了,她想自己的爱情,爱过恨过,一路奔波走到这里,就如冰雪,一个时期它很美,一个时期它很无情。
  
  客车前往的速度打断了车内人的思想,大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司机说大家,“都别着急,你们当坐火车飞机呢?这是客车客车,都稳当坐好喽!”
  
  大家乐乐。说说。分别的时刻抱抱。气氛融洽。曲歌和身边的男人也打了招呼,谢谢他的大衣。男人经常坐车,显然没有着急,他问曲歌来这里旅游?找亲戚?还是?曲歌说旅游。
  
  九连山到了。客车门一开,一个古朴大方的汽车客运站出现在眼前。曲歌想自己就是井底之蛙,上学工作结婚离婚,好像都被那一座伤心的城给包揽了。她像黄毛丫头重出江湖,手里拎着行李箱,而不是刀枪棍棒。
  
  曲歌在查看九连山介绍,发现地址开头都带着九,很有意思。她在几个来推荐住宿的人家选择了九家小院的地方。九家小院挨着九连山神话里说的红绳的中心,也是男人守护山林的地方,走到那里只需要几分钟。
  
  曲歌下了客车又上了面包车,跟着九家小院的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三十开外的男人。男人姓林,他说这里的人大多姓林,还有姓杨比较多,姓名里带木旁多,每个姓氏住在一个地方,离得都不远,远看就像是绳子连在一起。神话故事也鉴证着历史悠远,这里地方虽然不大,名气也不赫然,每个人都能说出很久远的故事,好像他们祖辈门传下来似的,有理有据。
  
  来到九家小院,房间和冰城大有区别,也是木质的,却都是板板正正的一排。
  
  地方建筑特色代表着地方人的习惯和喜好。你是他乡人,自然要随俗。
  
  曲歌跟随姓林的男人来到房间,房间窗外仍旧是白白一片,白的要把人磨成粉末,一口灌进肠胃,然后把人重塑成洁净的身体,无欲无求。
  
  坐了一整天的汽车,曲歌感觉有些累,疲惫以及沉重的思想,让她很快睡着,这个夜没有冰城的雪落声响,她睡得很沉很香,从未有过的心安。
  
  早晨,她的鼻孔被一阵香气挠醒,感觉仙女从画中走下来,端了锦瑟天物送给她。她饿了,人饿大劲儿容易产生幻觉,曲歌清楚知道她是听神话故事听的。
  
  林怀阳,昨天晚上接她来九家小院的男人,不是画中的仙女,给她准备的早餐,葱油面配炸荷包蛋,粗略地撒上一层葱花,让曲歌吃了个赞不绝口。林怀阳看着曲歌狼吞虎咽,哈哈笑,说竟然有人夸赞他的手艺?俺娘说了,这木瓜木头脑袋木头芯子做的呢,笨手笨脚得很!
  
  “好吃!”曲歌吃饱喝足,拍拍手表示很满足。昨天来这里已经天黑,这会儿才正八经看林怀阳,高高的额头,一双温和的眼睛,亲人一样的微笑,和他那双大大的手掌,帅气中带着能愈合人的气质,举动中显出胸怀文雅气息。
  
  林怀阳见曲歌吃饱了,端来了一大盘干果,让曲歌没事嘎巴牙。曲歌环顾被树木围城的院落,不见别人住宿问林怀阳?怎么就她一个客人?林怀阳瞅瞅曲歌想说什么又停下来,然后说“哦,现在人不算多。”
  
  曲歌暂时住了下来,连续几天吃完早饭都跟林怀阳去山里。山里的雪厚,松松软软,和冰城的山不一样,冰城温差让雪成冰,而这里除了冷还是冷,雪花就是雪花。踩在松软的雪花上,落地的瞬间会用脚趾先去试探大地,似乎每迈一步都会问个究竟,是不是人生步履艰难,落地为安。
  
  听林怀阳介绍才知道这里的人并不是靠旅游生存,山林物产丰富,盛产干货,木耳、蘑菇、猴头菇、松树籽,榛子,还有夏天的鱼米河虾,以及酸的掉牙的山丁子和野草莓,满山的花,满山的鸟,满山的珍禽野兽,他们养鸡鸭,养牛羊,整天在山林里转。对这里的每颗树木都深有感恩,感情。
  
  一些情侣会因为爱情传说来到这里祈愿。也有一些人是为寂寞,在山坡扎帐篷露营,过一下原始生活。他们大多开车来,玩几天,装一车山货回家。或者自己上山采集,都是为了玩。像曲歌这样拎着行李箱打算常驻似的很少见,尤其还是这么冷的时候来更是少见多怪!
  
  林怀阳省去的部分曲歌知道是关于她来这里的原因。一个女人不问青红皂白来到地球陌生的北端,着实挺让人纳闷。
  
  林怀阳没有过多打探曲歌的信息,他让曲歌安心住多久都可以。九家小院说是民宿,其实是他祖上留下的房子改建的民房,他们一家人的住宿,余下的客房也是为来这里的人准备的,来的人大多买山货,住宿费很多时候不收取。那天他去送完货正好路过汽车总站,和其他人攀谈的工夫看见曲歌下车,曲歌上身套着不和气质的大棉袄,脚上穿的手上拎的和面上流露出的,显然她对这个地方的陌生。他突然心生想帮助这个女人。他冲上前,很巧合,曲歌看到他了,选择了他,跟他回到小院。林怀阳不用问,这个女人带着心事来的,她不说,让心事搁浅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了。
  
  曲歌和林怀阳几日接触,知道他在高中教书只是假期在家里帮忙,课余时间网上售卖山货并偶尔送货。林怀阳的爸妈对曲歌很好,喊曲歌闺女,让曲歌有种亲人般的温暖。曲歌没有兄弟姐妹,高中的时候父母出车祸走了,她住宿在学校,靠父母留下的家底读完高中、大学。也是那个时候,她和何来宝一个班,对她很好的婆婆是班主任。大学毕业,曲歌优异的成绩很好找工作,何来宝捧着玫瑰站在她的面前,她认为人间孤单终于可以结束了,她有家了,和何来宝融入爱情长河,把最珍贵的初恋嫁给洁白无瑕,义无反顾。
  
  曲歌每天都会想念女儿。她不能拨通电话跟女儿联系,她想让女儿忘掉她,让她跟婆婆和何来宝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她的打扰会让他们的家不愉快,他们不愉快女儿就会不愉快,曲歌不愉快,只有自己不愉快。在这个重大抉择当中,曲歌甘愿深受重伤,她是妈妈,爱女儿胜过爱自己。
  
  曲歌问林怀阳这里有没有长租房,她想在这里住下来。林怀阳说她,“怎么小院不可以住下来吗?如果你愿意,尽可以住多久就多久。等开学我回学校,你还可以多陪陪我的父母。”
  
  说是这样说,曲歌总怕吃闲饭。在婆婆家吃闲饭让她感到一无用处,在方正那吃闲饭让她措手不及,在这个小院吃闲饭,她觉得亏欠林怀阳的爸妈。林怀阳对她像亲妹妹一样照顾,他的爸妈把她当女儿来喜爱,某些时刻,曲歌想这是真的该多好,她本就出生在这个山区,她的童年是从林间小路走过的,哥哥为她遮风挡雨,她的身份只有快乐,那座伤心的城根本就没存在过。
  
  (五)
  
  年根儿接近,网上订山货的人很多,干货由各家个户收集打包,统一送到客运站由运输车送到可以发快递的N站,再发往全国各地。曲歌整天忙着打包山货,林怀阳送山货,俩人配合默契,其乐融融。
  
  不管多忙,林怀阳都会带曲歌去山里。那条路曲歌已经很熟悉。林怀阳一进山林话就多起来,他爱讲故事,山林里的传说。他总是走到那个地方停止,曲歌问他怎么不往前走了?林怀阳又会不说话,那种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曲歌给林怀阳的妈妈打下手,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了。山林人过年要祭奠山神,好让天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住在这里的人能够平安度日。林怀阳这几天情绪有些低落,带她去山林,一股油然而生的惆怅,让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她刚想找话问,没想到林怀阳开口了。
  
  林怀阳每到过年前要跟着爸爸祭奠山神,祭奠山神之后会去看望一对儿故去的夫妻。这对儿夫妻生前是和爸爸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友。听父亲说,那年山林着了一场大火,爸爸的好兄弟因为救火牺牲,惨的是尸首都没有找到。兄弟的爱人精神受到刺激,也随兄弟去了。林怀阳小的时候觉得爸爸的兄弟很伟大是大英雄,总是说长大也要做大英雄。
  
  曲歌不知道林怀阳跟她讲这个故事什么意思?
  
  林怀阳又走到那个地方停住。曲歌想也许秘密在这里?
  
  林怀阳说爸爸一直在骗他,实际上死去的那对夫妻是林怀阳的亲身父母!“啊!”曲歌喊了出来。
  
  林怀阳说他跟父亲来山林,父亲不让他往前走,说前面有疯子,抓小孩儿啃骨头。小时候,山林里的鬼怪故事的确很多,林怀阳不敢不听,后来他大了,知道那些都是骗小孩的。他很好奇?像曲歌一样好奇,爸爸为什么总不让他去前面,有一次他跟踪爸爸,爸爸背着粮食和山货绕了两个圈,还是走向不让他去的地方。他当时吓坏了,确实有个疯子模样的女人,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一看就是被大火烧的样子。然后,林怀阳总是趁爸爸不注意的时候跟踪,他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那个疯女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为爱奋不顾身投身大火找丈夫的尸首,当爸爸找到她时奄奄一息,当时已经怀了林怀阳。疯女人生下孩子身体太虚弱就把他交给爸爸抚养,那时爸爸和妈妈不能生孩子,他们悲喜交加,认为林怀阳是天神赐予。爸爸照顾疯婆子十多年,疯婆子死的时候让爸爸描述林怀阳的样子,林怀阳看见疯婆子笑着离开的,虽然样貌丑陋,依然那么美。
  
  这是林怀阳深藏在内心的秘密,他很感恩爸爸和妈妈养育他,也很想念疯婆子,怪自己没有勇气去喊她一声妈妈。
  
  曲歌落泪了,她哭得很伤心。林怀阳的故事让她更加想念女儿,她没有勇气讲自己的故事,她把女儿交给了分离,交给了疼痛。
  
  如果有人把心中的痛苦说给你,说明信任,说明安慰,曲歌很想安慰林怀阳,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林怀阳没有抵达的岸在林中,曲歌没有抵达的岸不知何处,摆渡的灵魂,夹在不能残喘的悬崖缝隙。
  
  年声接近,中国人过年,认为什么都会过去。中国人过年过的人气儿,家人团圆。曲歌从高中父母离开就没有吃过年夜饭。每当新年她会去路口给父母送去纸钱,回到家一个人,吃着毫无温度的饭菜,吞咽苦涩和孤单。
  
  林怀阳的妈妈做了饭菜,摆满一大桌子。这是曲歌十几年中没有感受的温暖,林怀阳的妈妈还给她缝了一个香囊,是夏天从山上采集的花瓣,干花瓣磨成粉装在香囊里淡淡的香气浮在上面,说驱蚊辟邪,山里人都有的。
  
  时间真快,曲歌三十岁了。
  
  时间真快,年一过,开学的日子快要到了。
  
  年一过,年货需求减少。春冬交际,山上的雪融化,树梢带绿,春耕的时候快到了。
  
  曲歌没有种过地,这里的一切从未知到认识,每颗果实都来之不易,每个人活着都有艰难。
  
  林怀阳每周准时回家,准时回学校。曲歌已经习惯喊她妹妹,像个小学生盼望哥哥回家,然后嚷嚷着让哥哥讲故事。又是周末,曲歌正准备迎接林怀阳回家,菜已经切好备用只等着进屋就开炒,林怀阳的妈妈让她歇歇,忙一天也不闲累。
  
  林怀阳刚进屋就喊着曲歌,说你同学找你来了。曲歌吓一跳,寻思来这里没别人知道,哪来同学看她?原来是方正!风尘仆仆,开着他的吉普车来的。这顿饭吃的很不自然,曲歌不是洒水就是磕磕碰碰。
  
  曲歌从在冰城意外遇见方正,方正不是让她措手不及,就是惊慌失措。方正打探许多人问清曲歌的经历,一路寻找知道曲歌在九连山的九家小院,和林怀阳一家人住在一起。他还打听了林怀阳,高中语文教师,人品端正,三十几岁还没有结婚却不知为什么?
  
  方正认为曲歌该跟他回山庄做压寨夫人,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曲歌害怕别人知道她的情况,不想让女儿因为大人的矛盾充当牺牲品。方正义正言辞,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自己都无法要回来,他又如何当女儿的爸?
  
  方正要把曲歌的行李装上车,完全又是自作主张。曲歌说再考虑,她在这里挺好。方正硬不过曲歌,吃完饭连夜赶回冰城,忽然来,即刻走,曲歌却不好收场。林怀阳的爸爸和妈妈看着她,林怀阳装作不在乎,他没有问曲歌这人为何?曲歌跟她们道歉,满脸不自然。
  
  收拾完碗筷,曲歌喊林怀阳去山林。
  
  林怀阳走在前,曲歌跟在后。春天的气息在大山里孕育,有几处含苞待放的花蕾,几片急迫的绿叶,被风吹出情窦初开的样子。
  
  曲歌跟林怀阳讲了身世,林怀阳见曲歌哭得厉害,他不知道怎么劝解,一把把曲歌搂进怀里。山林里的冷风被他宽厚的肩膀遮挡,仿佛可靠在大山身旁。静谧的树林,两颗心靠在一起,竟有千言万语在之间。俩人沿着老路线向前走,一前一后变成手拉着手,树林里传来刷刷地回声,仿佛在俩人身上讲述着不一样的故事,人间有分别有苦难,林怀阳紧紧握着曲歌的手,从手心输出我懂我知道我...想很多信息,在掌心传递。
  
  路还是那段路,路程突然短了起来,两颗砰砰的心跳一步一步丈量,未等再思量,回头已是到家门口,这才意识到没松开的手,对视时却不好意思起来。
  
  曲歌像每日睡前,半倚床头,面朝窗口。夜已深,窗外不见了冬天的茫茫白色,她从黑洞的窗口找不到任何,只有轻轻略过的风儿,和呼吸漫过窗前。今天让她意外,林怀阳温暖地怀抱,方正炽热地来访,让她久久不能睡眠,比其它夜经过得长,来得忐忑,和不知方向。
  
  林怀阳回学校了。这次走,和往日不一样。带着曲歌茫茫的注视,和不愿挪动的脚步。
  
  曲歌好几天不曾睡熟,她开始心欢又开始紧张,她觉得自己离爱情很遥远,她有女儿,如果接受这份爱情,她的女儿会不会从身体里离开了?她矛盾着、彷徨着林怀阳的眼睛。林怀阳说很快回来,曲歌希望很快,又怕很快。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谈恋爱,她的一生是亏欠女儿的,像婆婆说她不配做母亲。
  
  岁月不管人间的心事,林中树木,山间河流,地里庄家,颗粒饱满,茁壮成长。曲歌和林怀阳无数次走入山林,山林似乎成了她俩的鉴证人。林怀阳等待曲歌,曲歌放慢了脚步,她的心事塞满了山林,她在想怎么回答?林怀阳像无知少年不知曲歌心想,踌躇的脚步画出的距离,牵连出疑问句?感叹号!
  
  天气转暖,暖得刚烈,林怀阳拉着曲歌上山踩蘑菇,这一段时间曲歌刚要找机会说的话被林怀阳的热情一次次打住。她跟在林怀阳身边,林怀阳给他讲解各个品种的蘑菇,蘑菇的传说,蘑菇的药用价值,以及蘑菇的各种吃法。曲歌认真听着,她不傻当然能从蘑菇的故事里听出林怀阳为她编写的内容。她喜欢听,林怀阳装在她耳里的每一个故事。
  
  雨水过后的林中闷热,从地面沤烂的树叶中冒出咕嘟咕嘟的热浪,散发对凉爽的渴盼,山林里的溪水正从前经过,曲歌想在山涧的溪水中洗洗脚,洗洗脸,她刚把双脚伸进水里站在石子上,刺痛的寒气蹭一下从脚心钻到心窝,疼得她啊地一声,重重摔在水中,头磕在水面石头上,一股血流染红了溪水。林怀阳抱着她拼命跑到家,开着车去医院。被林怀阳抱着曲歌感觉天空恍恍惚惚,身体像在云朵上,很轻,很轻。
  
  来到医院,曲歌脑袋没什么大问题,另一个问题出现了,医生她问月经情况?曲歌让林怀阳离开。医生说让她去看看妇科,这次晕倒很有可能是贫血造成。
  
  曲歌拿着检查结果,陷入沉思,多数子宫肿瘤,面积超大,有破损,必须摘除子宫,以防恶性扩散。
  
  从医院回来,一路谴责一路恨自己太粗心了!
  
  林怀阳着急的样子,他说都怪他,山涧水太冷,怎么能让曲歌去洗脚?他生在深山的人能经受,曲歌一个女子是受不了的!曲歌靠在车座身体靠在棉花堆里似的和林怀阳说,“不怪你。真的,不怪。”耳边不时回想问医生不做手术会怎么样?医生皱着眉头说,不做不行。
  
  (六)
  
  林怀阳返回学校,曲歌跟林怀阳的父母撒了谎,说回家看看。
  
  林怀阳从学校回到家不见曲歌,爸妈还以为他知道曲歌回家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很纳闷?林怀阳去曲歌房间不见她的行李箱,人去屋空,这是不辞而别?可究竟是为什么呢?林怀阳仔细想前几天的经过,发现自己很粗心,竟然不知道曲歌去妇科的诊断结果。开车赶往医院,大夫说每天患者那么多谁知道你找的是谁?林怀阳极力描述当日情景,大夫才想起来曲歌的病情。林怀阳问大夫这个人可是来医院做手术了?大夫一脸茫然说真记不清楚了,让他去住院部查查,一路忙活问这个问那个也没找到曲歌这个人。
  
  林怀阳找不到曲歌,想曲歌没有亲人,谁都不认识,能去哪呢?
  
  曲歌人间蒸发了一样,林怀阳疲惫地躺在炕上,从头到脚寻思曲歌为什么要离开?他骂自己真是笨,他突然想起和曲歌去山林好几次想跟他说什么都被他打断,从上次他俩拉着手从山林回来,他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想着暑假的时候跟曲歌正式表白,他要娶她。曲歌一定有难言之隐!他开始担心她的身体如果不接受治疗会恶化,接受治疗得有人陪伴照顾,一个人怎么办?这个傻瓜女人能跑到哪呢?
  
  林怀阳想起方正,上次突然冒访的家伙,虽然曲歌没有说他什么,从方正的举动中看出他很喜欢曲歌。难道曲歌去方正那了吗?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的判断,不如去问个究竟。林怀阳从炕上蹦到地上,穿上鞋拿着车钥匙就要去冰城。冲出家门,坐上驾驶座,打着火又熄灭了。他又想这样去找曲歌以什么理由呢?人家曲歌去找方正,你算是她的什么人呢?
  
  林怀阳点燃一支香烟,他不会吸烟,烟是给买山货的人预备的,烟放在车里久了,有一股潮气,苦气,钻心的辣气,把他的泪水呛了出来,看上去像哭,像被戏弄,又像被抛弃。
  
  林怀阳关上车门靠在无星的夜色,他今天没时间去山林,没有曲歌的陪伴,他去那里干什么呢?他想好的故事说与谁听呢?
  
  林怀阳被打击了一样,浑身无力,又无处抒发。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眠。曲歌在他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想自己该做点什么,这段时间他快乐,近乎圆满。从他第一眼看见曲歌站在客车站台,他就感觉要为她做点什么,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和她在他身边的一举一动让他有了冲出固定的思维想法,解脱多年对母亲的愧疚,解开包裹的感情,开始新的人生。过去的日子他不敢让某个女子进入他的心,他害怕经过他的心事,让人鄙夷又让人生疏。他装作很嘻哈,感觉不在乎,当他见到曲歌,却不知为何很想让她了解自己。他夸夸其谈,把这辈子的话都说了,他还编故事给曲歌听,他发现曲歌很愿意听故事,伤感的,多情的,她都会相信,就好像相信大山的传说,一对痴女怨男,爱到深处。
  
  翻滚式的思考如同接受鞭刑,遍体鳞伤,将思绪层层剥落。
  
  一早,阳光从山林最高处露出,上午已经过半了。妈妈喊阳阳吃得早饭了。林怀阳收起棉被,对着镜子强拧出一丝笑,对妈妈回应,马上来。
  
  吃完早饭,林怀阳让妈妈准备了一些补气血的山货药材,枸杞,人参,当归,等装了一大包,赶往汽车客运站。他在电脑上查到方正的地址,准备给曲歌寄去。写收件人的时候注明,方正转曲歌。
  
  快递完,回家不是,回学校不是,在客运站和曲歌相见的地方坐了老半天,夕阳西下,跟神经病似的,抽空了车里剩余的半盒香烟,像个落魄的人,直接回学校了。
  
  林怀阳这周课上得闹心,满脑袋是曲歌是否收到东西?曲歌是否做手术?身体是否无恙?等等担心让他度日如年。盼望着曲歌能给他哪怕半点消息。
  
  曲歌消息没等来,却等来方正。
  
  方正把车直接开到学校。看见林怀阳从校门走出来,一把抓住方正衣领要揍他。林怀阳也一身健硕没等方正拳头降落一个反手把方正搬倒不动。
  
  “唉哥们!你怎么打人?”林怀阳松开方正,方正拧拧胳膊揉着手腕痛处。
  
  “你把曲歌怎么了?让她离家出走?”方正瞪着眼睛问林怀阳。
  
  “她没去你那?”林怀阳傻了,由于自己的武断,方正在接到快递第一时间赶来这里,曲歌没有去他那,他不知道曲歌怎么了?还需要补血补气?
  
  俩大男人,因为曲歌,默不作声。
  
  “曲歌不知道去哪了?”林怀阳默念。
  
  方正拍着林怀阳的肩膀,说“哥们,上次从你家走,曲歌很坚定留在你那,我就决定放弃她了。我已经不能给她性福,交给你我放心。曲歌我了解,任性,孤单,不愿意让别人同情她,她离开很正常,她不想拖累你,或者说她没想好接受你。”
  
  女人一旦坚决,离男人千里。
  
  方正扬扬手跟林怀阳告别,让林怀阳找到曲歌好好待她。
  
  林怀阳很感谢方正,方正人像他的名字,磊落大方,有男人气魄,而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样,瘪茄子了。
  
  林怀阳跟校领导请了假,也正好这个时候快到暑假,学校已经不讲述新课,学生也都等着放假,他很快得到允许。林怀阳要去寻找曲歌,按照当初方正找曲歌的办法,一处一处问,一处一处找。
  
  曲歌没有去看病的那家医院,她去了个人诊所,并隐瞒了姓名。当医生把她的子宫从腹腔取出,她的心被掏空了,赤裸裸的身体血液流满大地,被暴晒在日光与阴暗,肮脏与可憎,隐忍与愤怒中,女人要承担生命之源又要承担生命之苦,直到耗尽枯竭。血块大块儿大块儿从曲歌身体里割除,像要把她大卸八块,麻木的肢体,清醒的大脑,在狭小的手术室反思着人生,仅存的心气儿被一点点吸光,成泪,成沙,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医生说肿瘤很大,很多,摘下子宫是最好的办法。很多时候,生命的价值需要增减。负重前行很累。
  
  医生劝解曲歌也似在劝解自己,看淡了生命来往的她们,有时无力挽回人的生命,只能站在悲伤的情节认知悲哀。曲歌显得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的无声是最深的隐忍。医生让她放心,手术很成功,良性,完全可以恢复到健康状态。医生没有再次提醒曲歌,从今天开始已经不能生育,她的机体会为某个组织地离去变成散打,迅速无情扬起满脸褶皱,提前老去。
  
  曲歌在医院住了一周,又要开始找住处了,恰好主治桥医生由于工作忙需要找家教老师。曲歌问她可不可以?一个学历高,性格好,没有去处的人当然好。只是曲歌的身体还要恢复一段时间,桥医生为她安排一处住处,边村,那里没山有林,像九连山的亲戚平铺在平壤的土地,一个孤儿院,如生命的缩影,寄居在山岭的一端。
  
  曲歌住在孤儿院偏旁的小屋,原是给院里职工配备的宿舍。孤儿院孩子不再那么多,只是两个看守的职工也是住在院里,这里的房子空下来,没什么人来,曲歌觉得很好,暂且住下。
  
  每次看守孤儿院的人开车去城里买菜,开始曲歌让她们带些用品,逐渐熟悉起来,大家在一起吃饭,有时他俩去城里办事,孤儿院的几个孩子就由曲歌照顾。人是感情动物,尤其那几个孤儿,看见曲歌喜欢的不得了,喊她妈妈,处着处着,感觉成了自己的孩子,病了心疼,渴了端水,每天朝夕相处,难以分开。
  
  孤儿院曾是一大户小姐组建,像九连山的故事,深埋在村边的这一处地方。这么多年桥医生从给孩子们看病,不知觉接手了孤儿院的护理医生,每年要为孩子体检,和负责社会需求,有不能生育的人家通过她领养孤儿,并且呼吁社会捐赠,让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生存下来。桥医生本是要给自己家孩子找家教老师,见曲歌在这里生活得开心,正好那两个看守的职工也到退休年龄,一时找不到接替人员问曲歌愿不愿意在这里工作?只是这里工资很少,甚至没有工资,又很孤单的地方,委屈她的才华了。
  
  曲歌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她想,跟孩子们是缘分吧?
  
  一个人照顾几个孩子,要去买菜做饭,洗洗涮涮,完全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曲歌每天忙碌着时间过得飞快,夏天过去院里的花开了落,结了花籽,她跟孩子攒了装在盒子里来年继续种。摘了干枯的花瓣揉成粉,装在香囊里,给孩子们戴在胸前,放在枕头下面,随时都能闻到花香,让孩子感受美好的日子在这里,也给自己的心按在这里。林怀阳的妈妈给她缝的香囊一直戴在身上,她在孤独的时候闻闻,想念的时候看看,林怀阳,和妈妈爸爸,小院的景象随之也出现在这里。
  
  转眼冬天就来了,她和五个孩子,四个臭小子,一个小姑娘,围着烧热的炕头,他们让曲歌讲故事,曲歌的故事都是林怀阳讲给她的,她边讲故事边在给孩子们整理好心人捐赠的衣物,她在几个包裹里发现了香囊,香囊是林怀阳的妈妈做的吗?是林怀阳寄来的吗?味道那么像!
  
  (七)
  
  九连山本就不大,大点的医院一所,小的医院七八家。林怀阳从医院的登记上没有找到曲歌,不见曲歌人着急万分。
  
  他给桥医生送去给孤儿院的物品和钱,突然想到桥医生能否知道曲歌这个人?没等桥医生描述完曲歌的来去,他就断定一定是她了。曲歌隐去真名,隐不去人。当林怀阳悄悄躲在孤儿院的角落看曲歌,他默默地流着眼泪。曲歌更瘦了,她小小的身体被冷风吹得晃晃悠悠,像久经风霜的老人,不堪一击。
  
  林怀阳不让桥医生告诉曲歌。桥医生照做。
  
  曲歌因为贫血几次晕倒在孤儿院,几个孩子把她拖到路过的车送到桥医生医院,她需要输血,林怀阳的血一次次输给她。林怀阳没等曲歌醒来就会离开。他怕曲歌看见他又会走。林怀阳从山上砍了树枝给曲歌放在院子边,给她磨了人参粉枸杞粉和红糖鸡蛋送去,以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人名义。他默默地站在曲歌身边,看曲歌用细弱的胳膊烧火,做饭,听曲歌跟孩子们的笑声。
  
  冬天的风可真大,一股风一股雪,曲歌身上没力推不开门了,几个孩子帮她用力推才能把门推开。她怕冷,怕手指触碰雪花的一瞬间,身体就会崩裂似的疼痛。她害怕冷水,从井底打捞的冰水会让她近乎昏厥。她的身体猥琐成小心翼翼,生怕一滴冷侵入骨髓,整个人坚持不住昏厥过去。
  
  当她从昏厥中醒来,几个孩子围着她,眼巴巴看着她,她很感谢这几个小家伙,一次次把她从死神那拽回来。她很感谢桥医生,为她看病,给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机会。
  
  桥医生说她的身体必须好好休息。她知道这是老毛病了,以前大把大把掉头发,和现在的症状都近乎一样。她的心药被冷冻,如同这纨绔的天气,把她的心深入到冰天雪地,不敢有任何想法。当她从医院回到孤儿院,总感觉有人在看她,她和孩子们需要的东西会放在门口,像了解她的心声和需要?她猜想这个人是林怀阳,又说自己可笑!
  
  林怀阳把九家小院里的雪扫到围墙一边,站在空荡荡院子发呆。从曲歌从小院离开,他每天扳着手指过的。新年又快来了,去年过年曲歌和他们一家在一起吃年夜饭。曲歌今年要和那几个孩子吃年夜饭了。他很想推开孤儿院的门把曲歌接回来,跟他一起过年。曲歌的身体太虚弱了,一阵冷风就能把她吹灭。他给曲歌输血的时候,看着曲歌惨白的脸色,想对她说让我来温暖你吧,哪怕抽干我的血液。他爱曲歌,爱这个弱小的女子那么逞强,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去照顾那几个孩子。傻姑娘!林怀阳心疼曲歌,生怕她不会醒来。他一个人去山林,从夏日的繁华到冬日的惨淡,他跟身边的影子说话讲故事,仿佛曲歌就在身边,他听不见曲歌的回应和笑声朗朗,只有山林里传来一次次叹息,他走到那个不肯翻越的地方站下来,他想冲过去,可他没有勇气。他认为自己很懦弱,没有勇气去喊疯女人妈妈,不敢去和曲歌说爱她。
  
  他只有躲在孤儿院的角落,看着曲歌。
  
  林怀阳从孤儿院回来病了,身体被扔进熊熊烈火,被烤焦,一群野狼撕扯肉身露出白骨,他看见疯女人向她挥手,从眼角淌着泪,从山顶飞溅的溪水被染成血色,他拼命去抓疯女人的手,她的手指尖碰到她又缩了回去,他喊都怪我都怪我,疯女人的脸变成曲歌的脸,曲歌看见他转身就跑,他的脚被石头压住,动不能动。
  
  林怀阳刚刚做了梦,浑身汗透黏滋滋地糊在心口窝,他是被妈妈推醒的,妈妈正在给他擦满头的汗,说哪个鬼催的害得他病得这么厉害。
  
  林怀阳发现妈妈花白的头发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被岁月急速推向老去。他的心口被撞击,问人生有几个等待?他问妈妈外面还下雪吗?妈妈说下呢,一直没停。林怀阳头脑昏沉,他扶着妈妈的手要起来,身体虚弱又重重倒下。妈妈吓坏了,像惊呆的皮囊没有了骨头,被他重重的身体带倒。
  
  等林怀阳再次醒来,妈妈说他昏昏沉沉睡了三天。林怀阳感觉躺在雪花里,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厚厚的雪花盖在身上,黑压压一片,纹丝不动。他看见曲歌的泪水,想擦去她的悲伤,轻轻一碰,一道阳光把泪水融化,阳光从山林的树叶缝隙照到脚面,身体温热起来,雪花消失不见。
  
  林怀阳被眼前的雪惊呆了,大雪封山,雪很厚看不见树干。他第一反应是曲歌她们怎么出门?不等妈妈制止,吃了几口饭就急忙开车去孤儿院。
  
  路上的雪被堆在路边,道路上没有几个人,寥寥的心被盘空在雪路上空,他多么想飞到曲歌身边,一路想着曲歌和孩子们恐怕几天没吃饭了吧?尽管路滑不能开快,还是加大油门开快尽快缩短距离。林怀阳的心口崩裂出无数道问号,担心曲歌,害怕曲歌,他只想快点看到曲歌,跟她说我来了。
  
  孤儿院被雪和树林围在中间,从远看像被人踩的脚印,深深扎在边村的路旁。以至于修路的时候绕开这里,经过的时候还要回头看看,这里的人怎样的生活?这里的孩子将来的去处?每道车辙压出的轨迹成为过去的故事,好像有你我他的存在。
  
  林怀阳赶到孤儿院远远看见炊烟和冷冷的空气交汇出的景象,显眼逼真,证明这里的人在做饭,她们还活着。林怀阳迸射出喜悦的心情,认为这场雪根本就是虚惊一场,跟他病了这几天一样,只是老天爷作曲的过程打了个盹,跟人间做小游戏。
  
  越是接近孤儿院心情越是激动,他想很快能看见曲歌了。眼前回放无数遍的镜头,推开门和曲歌说我来了。曲歌也一定会很开心。
  
  当林怀阳停好车,像往日探寻曲歌的身影,从门里走出一个生疏的男人,男人看样子身体健康,他把雪扫得很干净,把柴火堆的老高,他正从井里摇水出来,不用说,炊烟袅袅是这个男人制造出来的烟雾弹,林怀阳几乎抛出眼球未能看见曲歌。
  
  曲歌不在这里,她的身体根本无力和这场雪拼战,她倒在雪花里,仿佛看见林怀阳用厚厚的手掌托起她的脸,羞涩的像一朵梅花。她晕乎乎,轻飘飘,被人抬上救护车,身体放在白色的床铺上,她听见手术室的人说,她的脑袋里长了一颗瘤子,要把它取出来。曲歌感觉那个瘤子压迫她好久了,从和何来宝结婚那个瘤子就在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必须听婆婆的安排,必须把女儿交给另外的女人,她离开家,一路飘渺,瘤子压迫得她不能呼吸,她想把瘤子丢开,可她做不到。她推开孤儿院的门,看见眼前的雪花被团成瘤子大的重物,把她搬倒在地面。倒落的瞬间她看见林怀阳的眼睛,林怀阳站在那,她知道他来过。她从彻夜的等待中盼望这场雪早点结束,雪花仍旧下,大到无边,把她归类到痴心妄想。
  
  林怀阳来到医院,曲歌的头部缠满绷带,像裹着雪花的棉花糖,他笑了,笑这个女人还活着。他握着她的手,等着她醒来,对她说我在你不许走了。
  
  曲歌的瘤子被抛在垃圾桶里,她的过去也被抛在垃圾桶里。她苏醒时看见林怀阳的笑容,和窗外的阳光一同暖在身上,林怀阳的大手掌包裹她的手心,像走在林间的路上牵着她的手经历风雨一路相随。林怀阳带她走过那个不肯前进的地方,他俩攀越山顶,坐在九连山神话中结集红绳的中央,心被系在一起。
  
  推开五月的春风,厚厚的积雪被暖阳融化,曲歌从枝头看见绽放的新芽向她告白。
  
  孤儿院的几个孩子被送到幼儿园和住宿学校,她们开始新的人生。曲歌也要开始新的人生,林怀阳帮助曲歌投给学校的简历已经批准,她将要和林怀阳一起站在讲台成为高中语文教师。
  
  她在急迫地等待另一个好消息,林怀阳正从邮局给她取来女儿寄来的明信片,上面说爱你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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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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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5-7 16:15 | 只看该作者
好长的文啊,待我重新梳理一遍再说
3#
发表于 2020-5-7 16:16 | 只看该作者
感谢老师支持太虚        
4#
发表于 2020-5-7 18:07 | 只看该作者
你不配要孩子,一个女人连一个孩子都守不住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你为了你所谓的自由肯抛弃孩子,你又为什么来为爱要回孩子?
_______________
婆婆厉害。
5#
发表于 2020-5-7 18:21 | 只看该作者
《关于我》,挺好听。
6#
发表于 2020-5-7 20:02 | 只看该作者
         曲歌。何来宝,方正,林怀阳。

         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婚姻家庭爱情故事。

         三观的不合,导致曲歌与何来宝婚姻家庭生活很快终结。 曲歌在争取女儿抚养权无望后,彻底死心,她决定离开这个无比悲伤无比痛苦的城市,放飞自己,去往远方——冰城,一个童话般的冰雪世界。在这里她巧遇了昔日大学同学方正。但这个一切起来很美的老同学,却无法带她性福。无奈之下,曲歌再次开始了寻找美好风景的旅程。九连山,一座有着美好传说的山里,她遇上了她的“归宿”,一个民宿店老板林怀阳。方正与林怀阳在对曲歌的追逐中展开较量,最终,林怀阳胜出。曲歌终于找到人生之爱。

      这个小说,编织故事情节的能力,着实令人钦佩。或者说作者对于故事的经营耐心细腻。叙事也非常娴熟,沁入其间的感悟与思考也较深刻。从太虚的角度讲,堂堂正正、霸气十足地彰显并捍卫了短篇小说的尊严与体面,表现了短篇小说的格局,情怀,境界与艺术感染力。

      但是,读完后,个人感觉这个小说还有很多问题,提出来与作者探讨。

        总体感觉,写得太饱满了。我的意思是,饱满而臃肿。与三个男人感情上的情节,用力过于平均。或者说,纠缠过多。这样似乎所有情节都讲到了讲透了,但实际上,留给读者参与及想象的空间也几乎给挤没了。而且,情节还过于跌宕,以至令人看到了作者的“匠气”,或者说,感觉到了作者刻意的“编”与“造”。实际上,个人读到后面,已经完全感动不起来了。而这本应该是个能好好感动人的作品啊。

       我想,作者的叙事策略可能失误了。线性叙事不是不行。但为什么要使用传统的单线呢?单线叙事写起来有多么吃力与受累!为什么就不用双线叙事,以某个男人或某个时间与空间为切入点,倒叙、插叙、追敘?
      是的,作者不缺乏想象力与虚构力,不缺乏语言组织力,不缺乏思考与思想,不缺少情怀与格局。但缺乏的,可能就是叙事策略。不是“写什么”的问题,而是“怎么写”的问题。

       当然,在太虚来讲,好短篇小说无疑。
       欢迎回到太虚,多多批评指导。亲切问好!

点评

即使写得这么饱满,作者在最后依然用了一个省略号,表示,我还想接着讲啊。 替作者感谢版主长评,这文章估计就我俩看完了。  发表于 2020-5-7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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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0-5-7 23:09 | 只看该作者
老师的小说洋洋洒洒万余字,读起来很过瘾,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女主的感情也是一再经历挫折,精神一度崩溃。小说的叙述过程,就是女主感情涅槃重生的过程。一个学霸级的女大学生,对生活对事业的追求,到底该何去何从?小说就此问题提出疑问并进行了解答。作品本身语言灵动,富有激情,人物性格塑造也很有立体感。尤其那个恶婆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诚如楼上桑老师所言,小说写得过于平均用力了。如果侧重对林怀阳的描写,以这段感情为切入点,用穿插回溯的方式交代前两个男人,篇幅会大幅减少,不会显得太过饱满。当然,作品本身就是倒叙手法。
写小说,老师是方家,我只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提出自己的看法,正确与否,仅供老师参考。
8#
发表于 2020-5-7 23:12 | 只看该作者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觉得说服不了自己,就是那个老师婆婆,作为一名优秀人民教师,即使是单亲妈妈,也不应该有如此狭隘如此刻薄的态度面对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
9#
发表于 2020-5-7 23:13 | 只看该作者
当然说这么多,只是同老师探讨,并不影响老师的小说很精彩的事实。
10#
发表于 2020-5-7 23:36 |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看到笛子的作品了,这一来就是大作,有中篇的容量!
限于时间,没有细看,但选取了一些细节还是看得分明,借喻隐喻,以景寄情,描写出了一个女人从失败的婚姻中艰难行走的情感历程。
小说采用的应该是环形叙事结构,以自我回忆的方式,从“五月天下大雪……”到最后“推开五月的春风,厚厚的积雪被暖阳融化……”整个过程笔触细腻,人物个性立体,故事情节伴随主人公的生活和情感历程步步递进,由理想爱情的希望,到家族式传统生活的束缚和困惑,再到婚姻的失望与绝望,女人只能在彷徨中一步步寻找新的自由之路……
面对寸草不生的莽莽雪原,女人的心似乎也一片荒芜,本以为冰城的巧遇会带来浪漫的第二春,但现实只是一个理想的开端,而心底承受的却是虚无缥缈,女人不得不再次选择行走。九连山,这个有着凄美爱情神话传说的地方,最终让女人停了下来……在这里,女人的身心再次经受了洗礼,从子宫瘤到脑瘤,与死神擦肩而过,苏醒过后,看到是冰雪融化的五月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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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0-5-7 23:42 | 只看该作者
一楠 发表于 2020-5-7 23:36
好久没看到笛子的作品了,这一来就是大作,有中篇的容量!
限于时间,没有细看,但选取了一些细节还是看得 ...

一楠老师好,又见到老师的精彩评论。问候老师,多来太虚指导。
12#
发表于 2020-5-7 23:44 | 只看该作者
结尾是“希望之春”,反观主题“寸草不生”,应该属于反喻吧!
13#
发表于 2020-5-7 23:50 | 只看该作者
一楠 发表于 2020-5-7 23:44
结尾是“希望之春”,反观主题“寸草不生”,应该属于反喻吧!

我也觉得题目和结尾之间有反差
14#
发表于 2020-5-7 23:51 | 只看该作者
一楠 发表于 2020-5-7 23:44
结尾是“希望之春”,反观主题“寸草不生”,应该属于反喻吧!

一楠老师,你对这个婆婆的形象塑造怎么看?
15#
发表于 2020-5-7 23:55 | 只看该作者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0-5-7 23:51
一楠老师,你对这个婆婆的形象塑造怎么看?

马上零点了,快点恢复一下!
这个婆婆在现实中少见,不过在剧情中多见!所以,限于小说情节的需要,这个还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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