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20-5-28 09:48 编辑
阿梨站在我家的沙果树下,仰着头冲我喊:“大胖子,你左边的那两个最红。” 那一年我十二岁,阿梨也十二,班上同学叫我胖子,只有她叫我“大胖子。” 再来到我家吃沙果时,已经是五年后,我们在高一又分在了同一个班,她是以我“嫂子”的身份重新站在了沙果树下。一场属于青春躁动的高年级和低年级斗殴事件,四个热血少年结为兄弟,我是四弟,前三位兄长都有女友,阿梨就成了“三嫂”。 他们总喜欢带我出去玩,又总是会笑话我形单影只,他们不遗余力地帮我策划着,要凑成四对,最终要由我写成一段佳话。 一直到今天,我们还有个“七人群”,仍然是“三对”加我,实在是愧对大家。 阿梨是19岁那年发的病,时值高考,焦虑过度的她倒在模拟考场上。从那以后,她的生命与“健康”二字再也无缘。我是29岁那年犯的病,时值下岗,焦虑过度的我被诊断出重病,当晚约了朋友准备大醉一场,喝完酒住院治疗,结果没等酒菜上桌,就被送进了医院。 我和阿梨得的是同样的病。她打电话来,告诉我,不管多么艰难,也不要吃药,打一辈子针吧。我坚信着阿梨的建议,后来才知道,她吃药已经造成了肝、肾、眼睛的严重损伤。 阿梨是个坚强的人,但也难免被宿命折磨。她不停地去与命运抗争着,又不断地被命运吞噬着。有一年我去看阿梨的时候,她已经两天一透析了,仍然给我叫了菜,看着我喝酒,她在一旁笑。那时候她已经申请做了“试验品”,成为了国内第一批“造血干细胞移植”的临床试验者。我们道别的时候,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还能否重返人间,但她还在笑。 后来,阿梨经过了四次胰腺手术,换了肾脏,重回工作岗位。结了婚,领养了女儿,一切都在向着正常人的规道行驶。但只有我们这些亲近的人才知道,她不过是变着法地遭罪罢了。换的器官总是在找麻烦,而她的视力更加模糊。有一次我去同学家喝酒,阿梨半路过来陪我吃饭。我说你怎么戴着墨镜?她淡淡地说,刚做完青光眼手术,下了手术台直接过来了。那天,我喝多了。 很多同学说阿梨是在展现着坚强,但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不需要做给谁看了。 年前我去看了阿梨,已经浮肿得不敢见人,但仍然在笑,仍然在挖苦我的情商。我看着阿梨家的酒柜子摆得满满的,感慨着他们两口子都不喝酒,只能我来喝了。约了春节期间小聚,但疫情却断了所有联系。 再见阿梨发声,是在“七人群”里。她即将透析,比上次还严重,换的肾已经没有作用了。当然,比上次更重的是,一向是“钢铁战士”的她——精神头已经支撑不起未来了。 阿梨问我,肝、肾、眼睛怎么样? 阿梨病了整整三十年,我整整二十年。我的肝肾完好,双眼视力1.5。我没吃过药,我没断过酒。可我在群里说,也不太舒服,心脏不好,血压也不稳。 阿梨说,我们都是这么善良,为什么要遭这么多罪,上辈子一定做了不少坏事。 我说,我这辈子可没少做好事,小时候就上树给你摘沙果来着。 阿梨说,终于找到病根了,就是吃沙果吃的,等于白雪公主吃的毒苹果…… 阿梨说,她怕是再下不来手术台了。 群里的兄弟们都蹦了出来,“那可不行,老四(指我)还号称“网络处男”呢,他还在写着情诗、寻找着爱情呢,你可得拭目以待。” 阿梨说,大胖子,你还能不能出息点,还能不能让我等着个结果! 阿梨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半路,例行散步,却一下子没了力气,坐在铁路桥下的马路牙上,特别想歇上一歇。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阿梨的坚不可摧,同病相怜的她在我身前竖起了一道墙,一旦这道墙坍塌,迎面而来的风刀霜剑更像是满天的黑乌鸦——牡丹江25日高三开学,25日即“戏剧性”地出现无病症感染者。希望继续破灭,学生继续网课,各行各业继续歇菜,家长们继续艰难,有退学的了,有欠我学费的了,能把作文课讲得天花乱坠的我——微信里只有三十一块钱了……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在口罩里沉闷地呼吸,看铁路桥的裂缝里“吧嗒吧嗒”滴水,看天空晦暗如墨,倏尔想起了路遥借路费去领“茅盾文学奖”时飙的那句脏话,便也想对着天空骂一句——“狗日的生活!” 但我发在群里的,发给阿梨的,却是一首新诗,我的情我的爱,一切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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