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灯芯草 于 2020-6-6 11:06 编辑
以爱之名
“这个家既然不欢迎我,我走还不行吗,妈你别拦着我,让我走!”胡岚咆哮着冲出家门,头也不回地急奔下楼。母亲一把没有拽住,踉跄着追了出去。
“岚子你慢点儿,听我一句成吗?妈跑不动了”。胡岚回头,七十多岁的母亲在远处停下脚步,两手撑在弯曲的腿上,低头喘着粗气,苍白蓬乱的短发,覆盖住清瘦的面颊。
胡岚气冲冲折返回来:“你追我干嘛,我爸不是不稀罕我来吗?你不是也不稀罕我来么?我到底怎么了你们要这样烦我?”胡岚一步步上前,高声逼问着母亲。
母亲虚弱的目光躲闪着胡岚,显出无奈和惶恐:“他不是你爸吗,你别跟他计较行不,他说话不过脑子,他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母亲一脸焦急,嘴唇一张一合哆嗦起来。
“不过脑子?有这么骂女儿的吗?他不是让我滚吗,我滚行了吧,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
胡岚对着母亲狂乱发泄了一通,毫不在意路过邻居投来诧异的目光,她觉得自己脑袋严重缺氧,分分钟就会晕厥倒毙。
母亲伸手拉住胡岚的胳膊,干枯褶皱的皮肤包裹着她手指凸起的骨节,胡岚明显感到自己的臂膀瞬间增加了分量,抖动中越握越紧。
“岚子别走好吗,跟妈回去,哪怕吃了午饭再走也成啊。”胡岚哪还吃得下这口饭菜,她决绝地丢下母亲怅然离去。
胡岚刚退休不久,多年前因单位倒闭几千块就买断了工龄,之后一直四处打工,到了退休年纪,拿到手的退休金也就刚刚一千出头,是退休金里最低的档次。丈夫比胡岚好不到哪儿去,同样的状况使这个家庭始终徘徊在清贫边缘。幸好女儿还算争气,大学毕业顺利通过考研,这让退了休的胡岚不得不继续寻找合适的临工,以贴补女儿学费和家用。
胡岚还有个哥哥,就职于国企,接近退休年纪终于混上了中层,手下领导着几百号员工,整日里开会出差酒局应酬,忙得四脚朝天。嫂子是大型国企的总会计,做事伶俐为人爽直,胡岚打心底里怵她。哥哥因此成了父母的骄傲,隔三差五送些补品礼券。
父亲对她的婚姻一直耿耿于怀,他从心底里不满意这个女婿,觉得以女儿年轻时的相貌与身材,绝不该落入这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小子手里,以至于父亲常对别人感叹,说胡岚的命苦运气也不好。
母亲却持相反看法,以胡岚点火就着的性格,也得要这么个老实人不跟她一般见识,否则这日子肯定火上房一样鸡犬不宁。胡岚的父亲虽表面认同,但心底里始终觉得窝火,他觉得胡岚几十岁了生活还过得如此狼狈,除了赶上企业倒闭下岗,主要原因还是当初没有擦亮眼睛,找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丈夫。
因此父母常找各种理由贴补胡岚,大到上千的生活费用,小到几个苹果十来个鸡蛋。胡岚很讨厌父母这么明里暗里的给予,她觉得自己的日子绝没有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虽时有拮据,还不至于需要父母接济,她不想让别人可怜自己,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她更不想成为家人眼里的废物。
所以胡岚每次趁公休去看望父母都不会事先告知他们,说去就去了,路上汽车换乘地铁,来回得两三个小时,胡岚没什么心理压力。如果事先打了招呼,就会不停接到电话,问你到了哪里,还要多久才能到家。她知道父母又特意准备了饭菜,仿佛胡岚在自家的日子水深火热。
后来胡岚发现,不告知也有一害,父母会因此而争吵。平日里父母吃得节省,本来双双都有糖尿病,加上牙齿掉落得所剩无几,饭菜也都以素食软烂的为主。而胡岚的不告自来让父亲大为不悦:“你来为什么不提前说一下呢?这大中午的上哪里买菜去?”
“买什么菜啊,有啥吃啥,实在没啥快餐面总是有的吧。”胡岚知道,厨房的柜子里整包的方便面总是没有断过。
可父亲不再有笑脸,胡岚觉得自己是个不请之客。她听到父亲在厨房小声地埋怨母亲:“冰箱里不是还有半只鸡吗,怎么不拿出来烧给她吃啊。”
“这时候化冻哪还来得及啊?”母亲略带委屈地回应。
“那她吃什么啊?什么也没有,都是小菜。”父亲极力压低着声音。
母亲没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厨房。胡岚自己装了一碗锅里剩下的玉米碴子稀饭,就着小菜貌似开心地吸溜起来,她其实很不喜欢杂粮稀饭。
再后来胡岚会在路上带点菜回家,荤的素的各买几样。进门大都已是中午时分,胡岚放下包直接奔向厨房,围上围裙就开始做饭,母亲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忙活,告诉她八角在哪儿芡粉在哪儿。父亲依然不太高兴:“花这钱干嘛?下次来不要再买菜了。”胡岚不作回应,她知道怎么做都不讨好。
回家的路上,胡岚时常接到母亲电话:“岚子,你背包里面的小口袋里我放了五百块钱,你留心一点,别不小心抽掉了。”胡岚一听顿时炸锅:“怎么又干这事儿啊?烦不烦啊你?下回我也打电话告诉你,枕头底下我给你放了五百块钱行不行啊?”胡岚对母亲这样一而再的行为感到莫名愤怒。母亲那边一个劲儿地退让:“你别那么大火气啊,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啊。”
“下回下回,都几个下回了啊?”胡岚恼羞成怒,却不知道那边早已挂了电话。“妈?妈?”胡岚看看手机,显示已通话结束。
这天原本不是胡岚的公休日,她忽略了这一点,跟往常一样进门就开始做饭。买了两条父亲爱吃的鲫鱼,母亲爱吃的虾仁和豆腐。父亲拿了一个小盆进了厨房,他想把胡岚洗菜的水倒出来浇花。
“又买菜,说了叫你不要买菜。”胡岚不加理会,这已经成了父亲的口头禅。“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啊,你不是周二休息吗?”父亲接着问到。
“我又没工作了,新来个年轻的把我给顶了。”胡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没事没事,再找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胡岚赶紧装作满不在乎地补了一句。
“再找再找,五十大几的人了,哪那么容易找啊?”父亲提高了嗓门,拿着空盆倔倔地出了厨房。
胡岚有时候很讨厌自己缺心眼的样子,总在该说的时候说错,不该说的时候乱说,在这个家里她觉得自己还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孩子,父母的家自然就是她自己的家。她时常一腔热情喋喋不休地指导父母的日常,床单要勤换勤洗,厨房抹布要水煮晾晒。
胡岚洗碗时总哗哗地开着水龙头,父亲在身后偷偷瞄着她,时常忍不住走过去把水拧小。她说洗碗就要流水冲洗,以免洗涤剂残留,时间长了看病的钱远远超过你节省的水钱。没有回应,回头看时父亲已不知去向,她尴尬于自己的自说自话。
冰箱是个大问题,胡岚老是对它大动干戈,冷冻室除霜敲冰,弄得本来就狭小的客厅冰水横流。生、熟食品一一分类,没有看相貌似霉变的直接扔掉,包括隔了夜的饭菜、发硬的馒头、软皱的苹果、蔫吧的蔬菜。
胡岚手忙脚乱,把整个冰箱翻了个底朝天,换了几盆水来回擦洗,嘴里不停数落:“看看看看,让你们少买一点,这馒头都快成石头了还放着干嘛,扔了吧。”不等母亲回应,馒头已“咣当”一声落进了一旁的垃圾桶。“还有这苹果,干的连水分都没有了,你看这还有一块黑疤,不能吃了哦,扔了扔了。”
母亲坐在一旁,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悦,她并没有因胡岚大老远过来帮自己做这做那感到开心,反而像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偷闯入家门,在自己的家里翻箱倒柜一般手足无措。她心疼那些被扔掉的食物,馒头可以掰成小块放在青菜汤里,苹果削掉那块干疤不是不可以吃,冰箱总是这么敲打容易损坏,边角的塑料已露出里面粗糙的夹层。还有每次拖地弄得满屋潮湿,几次差点滑倒。卫生间几个大大小小的塑料桶里,是他们滴滴嗒嗒接了一个星期的水,胡岚刷了便池便三下五除二全部付之东流。
胡岚收拾过的柜子,常吃的药物不用看就那么几种,被她一股脑都倒进了大盒子小抽屉,母亲不怎么识字,父亲眼神不好,药盒药瓶上的字有的小如霉点,胡岚依旧忍不住唠叨:“看看这柜子乱的,就不能放放整齐归归类吗?”收拾停当,一眼望去规整如新,胡岚对自己的成果甚为满意,而父母常在一旁皱着眉头,心里拧巴成一团乱麻。
剥好蒜头,胡岚开始下锅煎鱼。胡岚的红烧鲫鱼那是一绝,她断定老爸也会赞不绝口。
所谓千滚豆腐万滚鱼,鱼要小火慢炖,才能入汁入味。煎好的鱼加了调料又放了生抽老抽,加水烧开后便转了中火。
忙活停当,胡岚洗了手走出厨房。客厅里的父亲在冰箱前弓着腰,双手正撑着一只塑料口袋,母亲从冰箱里拿着鸡蛋,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放进袋子里。
“我们在楼下简易棚里养的两只母鸡,这个月开始下蛋了,这是真正的草鸡蛋,你拿回去给梅子吃,她读书辛苦要营养的。”母亲慈爱地对胡岚说。
“哎呀不要啊,你们自己留着吃啊,她这么大了不需要这些的。”胡岚简直见不得父母这个那个地施舍于她,自尊心又一次被生生刺痛。
“这是草鸡蛋,营养很高的,我们一直给你攒着的,我们自己都吃超市的洋鸡蛋呢。”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并不看着胡岚,长时间撑着塑料袋的手有点颤抖,他血压高,心脏还搭过桥。
“都跟你们说了留着你们自己吃呢,这么大老远的我怎么拿回去啊,还不碰坏个三五个的?”胡岚开始有点不耐烦。
“这真的是草鸡蛋啊,不信你跟这个洋鸡蛋比比,颜色都不一样的,拿回去给梅子补补吧,谁叫你又没有工作了。”母亲几乎哀求地说。
“又没了工作”,这几个字像触电一样击中了胡岚。“好吧好吧,吃几个鸡蛋这压力也太大了。”胡岚不知道怎么会秃噜出这么一句不着边的话来,她满脑子都是“草鸡蛋”这三个字。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们好心好意为你攒几十个鸡蛋还对不起你吗?压力,谁给你压力啦?”父亲震怒,拎着半口袋鸡蛋的手越发抖动的厉害。
“我、我没说什么啊,我是让你们、让你们别老想着我留着你们自己吃啊。”胡岚被父亲的震怒吓得结结巴巴。
“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五十大几了还到处打工,端盘子洗碗做保洁,这好容易去了超市还又给人顶了,你还有什么用哦。”父亲捶胸顿足,仿佛亲眼见到胡岚被辞退时的沮丧。
“你要是过得好,我跟你妈一把年纪哪还用得着这么操心操肺的?还跑我们这里来指手画脚,你是诚心来让我们难受的吗?”父亲一声高过一声,颤抖的手不停拍打着桌面。
闻听此言,胡岚大惊失色。经济上不能给与更多的孝敬,使胡岚这些年一直愧对父母,因而总想尽自己所能,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却落得这般指责。胡岚简直要疯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做保洁怎么了,我靠劳动自食其力,丢了你们的人了是怎么着,我没向你们伸过手吧?没向你们要过钱吧?我把女儿培养的这么优秀,我比别人又差到哪儿啦?”胡岚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当初我毕业后,又去上了三年的区教育局幼儿教师培训班,如果不是你横加阻拦,嫌人家是个民办幼儿园,工资低条件差,我现在不也是民转公办的退休教师吗?你知道跟我一起分到那个幼儿园的老师现在退休金是多少吗,四千六,四千六啊。”胡岚张开四个手指硬生生地在眼前比划。
“现在你们把我当成麻烦,我愿意的吗?我找谁算账去啊?”胡岚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多年前的这桩事,她本应该早就忘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对谁提起过,怨恨过,但是今天,她却像窦娥一样诉冤诉苦,她甚至觉得自己如今的困顿,完全是父亲一手造成的。
胡岚忽然觉得自己异常恶毒。
父亲颓然跌坐在褐色的老旧沙发里,扬起的手臂抖动着指着胡岚,布满老年斑的皮肤,布袋一样在胡岚眼前晃动:“你、你、你是诚心来气死我的吗?当初你高中毕业找不到工作,是谁借钱给你交了三年培训班的学费?你分的那个幼儿园,一共就一二十个小孩,工资少得可怜,我又花钱托人给你找,结果钱给了,人不见了,就这两笔钱,你知道我们省吃俭用还了多久吗?”父亲从沙发上起来又重重坐下,坐下又颤巍巍起来。
“丫头啊,爸是为你好啊,想着你能找到个好工作,将来再找个好人家,爸没想害你啊,爸有罪,爸错把坏人当做了好人,没想到你记恨我这么久,你这是向我讨债来的啊?你给我滚,谁让你回来的,谁要吃你买的菜,你给我滚啊!再也不要回来!”父亲近乎绝望,抓起手边的水杯砸了出去,瓷片四溅,在瓷砖地上发出叮铃铃脆响。
“滚就滚,求我都不会回来了!”胡岚大声嘶喊了起来。
“岚子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行吗,你爸心脏不好,他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是心疼你啊?”母亲带着哭腔,一直给父亲抹着胸口。
鱼还在锅里咕嘟,胡岚三五下扯掉围裙,抓起背包逃奔下楼。母亲连忙丢下父亲紧跟其后,一路趔趄,不停唤着“岚子,岚子。”
胡岚不知道怎么回的自己家,她在父母家里发生的事对丈夫闭口不谈,他不想给做保安的丈夫带来压力。当初两人相识时都在国营单位,后来又双双倒闭,她嫁给他时没图别的,只图他人好心善对她疼爱有加,这么多年虽不富裕却从未让她受过委屈。
胡岚决意不再去探望父母,连个电话也不会打过去,至少也得坚持三两个月,胡岚的耳边不断重复着父亲让她滚蛋,永远不要回来的呐喊。有时候胡岚真有点怀疑,她是父母亲生的吗?难道真是他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这原本是用来逗弄三岁小孩的问题,却成了半百胡岚不解的疑虑,想来也是天大的笑话。
父亲最终没有打来电话,连母亲也没有一丝音讯,胡岚的心越来越慌,越慌越痛。
这是一个没完没了黄梅季节,潮湿的世界里充斥着浓烈的霉味,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天在作雨,还没找到工作的胡岚独自在床上辗转反侧,浑身黏叽叽热烘烘。
“请把你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胡岚的手机忽然咋响起来,她翻身一把抓过手机,手机上显示着“妈妈”。
胡岚顿时大脑缺氧,只停留了片刻,竟鬼使神差迅速挂断了电话,然后抱着手机,等着,心慌慌地等着,她在等着母亲再次打来。
胡岚的手机终于还是没再响起,或许是妈也生了她的气?或许是父亲呵斥了她?母亲没再打来。
“叮咚”,门铃骤响,胡岚疑惑地过去开门。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肩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口袋,他的旁边正站着胡岚的母亲。
“岚子啊,你爸让我来看看你。怕你不接我们电话,你爸给我写了字条,找不到好请人帮忙认一下。两三年没来,还真是迷路了,下车就分不清方向了。”母亲下意识地捏着手指,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幸好遇到这位大兄弟,他骑三轮车送货的,就把我带过来了。”母亲满脸疲惫,虚脱得更加瘦小。
中年男人从肩上放下袋子说要赶去送货,胡岚和母亲一再道谢,目送男子出了楼道。
胡岚把母亲扶进屋来。没来及落座,母亲就从袋子里一一掏出各种吃的,她自己腌制的鱼干、包的粽子,还有咸鸭蛋和一只肥硕的老鹅......
“行啦,你爸让我给你带的东西我都送来了,他自己不肯过来,说要是来了就等于向你低头了,老东西倔着呢。”母亲用手里的布袋不经意地抹了一把眼角。
“我这就回去啦,你爸不会做饭,我得赶回去呢。”母亲边说边卷起了手中的布袋。
“妈,别走!”胡岚心疼地大喊一声。
“我错了,是我不懂事,对不起你和爸爸,吃了饭我跟你一起回去给他老认错。”胡岚搂过母亲,泪流满面地将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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