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木匠师傅之手,那些闲置许久的木头,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盛年。
沿着墨线,请锯子分解成木板,用作柜面;请锛子取成方木,用作骨架。只需请刨子剖光,待胶水粘和,木柜即可成形,有了体面的形体,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棱角分明,模样端庄。
杏木打制的,立于堂屋,代替方桌之位,与神龛一道,接受年节的跪拜,肃穆而庄严。核桃木打制的,则立于卧室之侧,或置于下屋仓储,与各种农具为伍,素朴而憨实。而它们的盛况,便是夏收结束后,承载金粒似的新麦,把“果腹的阳光”悉数藏进肚腹,丰腴而饱满,富有而高贵,像贵妇那样胸藏锦绣。或者,也储存璞玉那样的苞谷,更储存玛瑙那样的豆粒,像一座宝库装满喜悦,装满情愫,装满憧憬……
木柜抑制不住欢快时,它的体内一定全是嘉禾的清香。如果它神情灰暗,那一定是遇到了歉收的饥馑之年,生活的状况急转直下,锅碗瓢盆里也充溢着女人的叹息和男人的无奈——好在,这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人对待土地不偷懒,土地对待庄稼亦真诚,庄稼也从不辜负勤劳的人们。如此,木柜的良辰就会纷至沓来,小日子就会充满欢声笑语。
当时光带走了太多的韶华,肥沃的土地也遭遇了撂荒之患,木柜的目光里便漾动着诸多忧凄。可是,我怎么也把木柜的身影赶不出温暖的心塬?木柜的身姿早就镌刻进了脑海,无论何时,都会模样依然,历久而弥新!
曾经的木箱,透着香椿木的香味,装载着童年的记忆,让我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眺望那遥远的村庄。
那些久远的故事,至今簇新:奶奶的木箱,见证着祖辈挥别故乡的依依不舍,和她们一路上背井离乡的怅惘;母亲的木箱,见证着小日子从缺衣少食到新房建起,再也不为餐桌上缺少馨香难肠的过往;我的小木箱,见证着去异地求学,在家乡之外教书、成家,以及在小城深居简出的历程。而女儿的箱子,已更换为漂亮的拉杆箱,在千里外的湘江之畔,装着一摞摞课本,装着她瑰丽的憧憬和梦想……
陪伴过我大半生的木箱,少年时代像个从不言语的伙伴,装过小人书里精彩的故事,装过文学名著古代经典的博大精深,也装过对一个姑娘懵懂的爱慕和持久的暗恋;青年时代像个从不离弃的朋友,装过山村校园里的琅琅读书声,装过好多个不眠之夜对缪斯倾诉的衷肠,也装过为后来成为人生伴侣的她的火热情书。后来啊,我的木箱隐退书房,和那些散发着油墨之香的线装书,建立了亲密而知心的深情厚谊——装着一摞摞的荣誉证书,装着一叠叠的样报样刊——这些来自人生的馈赠,让我的生命闪烁着阳光一般的色泽,令我一生珍藏,且视若珍宝!
时光荏苒有香,岁月苍茫留爱。我一直告诫自己:只要微不足道地生存一天,就不会让与自己心脉相连的木箱从视野消失,更不会让它与我的灵魂悄然相别!
一处心灵的栖息地,一处魂魄的好家园。若拥有,一生优雅,一生富有,一生高贵——足矣!
十八年前,搬进县城一隅的二手房中,兄长把家中无用的木书架作为馈赠,解我书籍无处摆放之忧,那些随我东奔西跑的书们,从此有了一处安然做梦之所。书乃吾友,她有安身之处,我心亦安之若泰。从此,和书静望、交谈或厮守,成了一日三餐之外的必修功课。
木格之内,安置经史子集,放置儒家经典,把她们归咎于最高处——心怀崇敬,目含仰望;中间部分,搁置名家名著,安放大师大家,把她们作为汲取营养的源泉——心怀钦慕,孜孜不倦;下部嘛,则交给那些诗词歌赋、小说散文,闲暇之日翻书拜读,忙碌之时遗忘——即使冷落,也互不相忘。而暂时用不到的,也舍不得丢弃或卖作废纸的书,悉数塞进最底层的木柜里——那里虽是贫民窟,但也可遮风挡雨,书也无怨无悔。若此,恍恍惚惚十三年,送走过无数个百无聊奈的时刻。
五年前,搬进新居前,特以一面墙壁打制书架,给书一个宽敞的去处。旁侧,移来二十年前做的写字台,与书架作伴。另置一小木床,与书架相望。此室,命名“翠微居”!让书有家可居,让心灵有处安顿,也是人生修行。书架大过以前多倍,但积攒下来的书籍仍有不能尽数放置的,只能心怀抱歉。爱书之趣,已深入魂灵,今生不可剔除。
让书有立足之地,才能让心灵不再流浪。哪怕不会大富大贵,哪怕不可能大红大紫,平淡之日若有书架相伴终身,坐拥数千册书籍,定然胜过富豪们积金攒银、官者们重权在握,更胜过后宫佳丽簇拥的短命君王!
棺者,逝者安息的房舍。坟者,木棺的归宿地,也是给先辈择定的一处家园。
在大西北,汉民族,对年过花甲的老人,子女就得提前购买棺板,择闰年的元宵或中秋佳节,或是请阴阳先生推算吉日,再请手艺过硬的木匠师傅破木,精心打制一座木头棺材,了却今生无遗无憾的心愿。长者对此事极为看重——人哭着来人世,又被人哭着送离人世,皆因生活之“苦”;一辈子劳心劳力,不论贫富贵贱,临到最后,只能穿着子女缝制的一身老衣,住进一方小小的棺材中——可谓赤条条兮,来去无牵挂!
家富者,须购得好柏木、五寸厚的板材打制,棺外雕龙画凤、梧桐瑞草,堪比豪华之宅——逝者心满意足,子女脸上有光彩,更会博得四邻八舍的羡颜和钦慕。家贫者,青杠木松木也可,二寸三寸的厚度亦行,只需均匀刷漆,能让逝者有处可居,更不去攀富争强——好歹,没有抛尸荒野,也是一辈子没做亏心事。难肠者,要数没儿没女者,或是出门乞讨者,要么自个省吃俭用积攒费用预备,要么只能听天由命被好心人挖坑掩埋。除非迫不得已,没有谁愿意心甘情愿去做“难肠者”。
寿数攀上九十岁高坎的爷爷、奶奶的木棺,是父亲在他们刚过七十岁时就备下的。十五年前的中秋节,奶奶背走了自己的木棺。四年后的冬月天气,爷爷背走了属于自己的木房子。如此,父亲、母亲就是家中年纪最大的人了。几年前,父亲动手砍掉地畔的一棵大杨树,地要给自己做最后的“家”,因我极力阻挡,他才打消此念。去冬以来,加重的腿病让他误以为大限将至,心情沮丧无良方可解。今年春末,我托亲戚买来新板,找木匠忙碌十日,一对木棺呈现于父亲眼前,博得父亲舒心一笑。此后,他才心情愉悦,饭量大增,身体一日好似一日——此木棺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