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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五陵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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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22 09:13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五陵原

【前言】

在古老的关中平原,有这么一块地方。它西起武功漆水河畔,东至泾渭交汇处,中间的黄土台塬,塬高土厚,地势开阔。相传当年秦孝公与商鞅在此地考察,看到这里北靠九蝬山,南临渭水,即山之南、水之北,于山于水皆为阳,故起名咸阳。这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的所在地。

秦王嬴政,定都咸阳,逐鹿中原,横扫六国。建立了封建王朝第一个大一统的秦帝国。只可惜短命得很,仅仅存在了十五年,天下纷争,群雄四起。汉高祖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而有天下”,叱咤风云,只用了七年时间,灭掉秦国,击败项羽,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从此,西汉王朝拉开了序幕。

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就在这咸阳塬上,自先秦以来,大大小小的墓葬数不胜数,尤其到了汉唐时期,众多帝王将这里作为皇家陵园,留下了大量的陵墓群。其中长陵邑、安陵邑、阳陵邑、茂陵邑、平陵邑最为著名,故咸阳塬又有“五陵原”之称。

李白在《忆秦娥》中写有“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之句,讲的就是这块地方。

另外明朝第一大才子唐伯虎也有诗云“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说的也是这个地方。

每当天气晴朗,登上古塬,整个咸阳尽收眼底,这不仅让人想起当年:汉宫城阙,亭台楼阁;夕阳晚照,渭水茫茫。那又该是一副多么壮观的景象。



夕阳落下去了,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在一片灰蒙蒙的天际里,大地万物隐没了声息。现在正是开春时节,天气却没有一点儿要热的意思,地里静悄悄的,像是被冬天冻得傻乎了,连风也变得神经兮兮,流窜在冷冷的空气里,自己追着自己。

夜很快就来了,冷漠的天幕上,几颗星子把幽幽的光芒落在五陵原上。长陵静静地躺在那里,巨大的土堆带来沉重的气息,弥漫在四周,仿佛一下子进入到了历史的隧道里,眼前已经是几千年前,面对大汉王朝的江山,自己又变成大汉王朝的子民了。只有狗的吠声和汽车的轰鸣,却又把人突然带回到了现实,紧跟着眼前现出一个村子,闪出灯火辉煌来。光影中传来一阵阵狗吠,混合着吵闹杂乱的说话声,似乎因为什么事要在这暗夜里闹出一些动静来。

这个村子就是刘家村。也不知道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可能是刘邦,也可能是项羽,把他们的祖先也不知从哪里迁来到此。离了故乡,忘了乡音,慢慢的演化成了关中人民,几千年来,守着这汉家陵冢,躬耕于此,繁衍生息。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达声轰鸣咆哮,阴影中闪出一道光,把暗夜撕开一个口子,像一枚闪电的钉子直直地向夜幕的最深处钻进去。等到车身闪过,轮廓清晰,这才看出骑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家村的村主任,刘长生。

他刚从镇上开会回来,心里揣着一个天大的事,要拆迁啦!

真是天大的喜事。当镇长胡先进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那种兴奋、喜悦、激动、信任,简直难以言表。

高兴啊!作为刘家村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长生心里不免有些庆幸。他庆幸自己是一村之长,庆幸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接受这个艰巨的任务,扛起大旗,开天辟地。是啊!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磕磕绊绊,终于迎来了这翻天覆地的一幕。命运的五色石,又将带给他怎样的光彩呢?

说起他这个村长,那可是真来之不易。当年高考落榜,心灰意冷地回到这五陵原上。有关系的,进城做了工人,有门路的,也离开这土地,四处去闯荡了。长生知道,他这一辈子就要守在这里去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了。前路茫茫,真不知何去何从?人生、理想,有时候真的像梦一样,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突然一下子就在你的面前跌得粉碎。让你猝不及防来不及多想,让你心痛来不及哭泣。一切似乎烟消云散,一切又似乎近在眼前。那过去的历历在目,未来却已经飘忽不定,苦难的日子好像又要重头,又要带着他再一次走进新的轮回之中。

长生记得很清楚,把野菜当主粮的日子,因为没有钱给哥哥交学费,而哭泣的母亲……后来,包干到户,把大队变成小组,把合作社变成了责任制,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温饱已经不在话下。但依然还是穿着破破烂烂,大哥的衣服二哥穿,二哥穿完了,自己接着穿。他能深刻感觉到,贫穷带来的悲哀,几千年来,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人们,依然还在为吃穿而活着。活得悲壮,活得辛苦,活得难受。后来,随着改革开放,农村经济慢慢好了起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逐渐进入到了农家。从全村第一辆自行车,到全村第一辆摩托车,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他是亲身经历,亲身体会。

“五陵原,五陵原,五陵原上朝南看,全是汉家的天。”他时常想起这句老话,心里不免感慨万千。

但是,要让自己真的当一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长生绝不甘心。他是刘家的种,骨子里流的是皇家的血脉,他要像大汉王朝的先人一样开天辟地,活出光彩来。

那些年,他也像条汉子,走南闯北,开疆扩土。流过血,流过泪,风餐露宿,举目无亲。他穷过,穷的时候甚至连一张回家的车票也买不起。但他没有灰心,没有怨天尤人,他的先祖刘邦四十岁了还只是街头的一个小混混,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可是皇帝的宝座在召唤着他,荣华富贵的机会在等着他,大汉王朝的基业也等着他去奠基,去开创。然而刘邦也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便有非常的能力和智慧,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终于开创了这不世的伟业。“汉皇千古一英雄,休笑当年马上功。试问后来为帝者,谁人曾出范围中。”长生相信,他的命里一定也会有,虽然比不上先祖,但只要不服输,不认命,敢于拼,就一定能做出惊动地的事来。

经过了几年的闯荡,他啥都学会了,学会了经商,学会了投机倒把,也学会了心狠手辣。

那些年,五陵原上什么也不产,就产粮食,五谷杂粮,样样在行。收成好,粮食就有了剩余,农闲的时候,有些精明的庄稼人就开始在这上面想门道。三五成群,走街串巷,这些以家庭为单位的生意人,嘴里吆喝着,把东家的粮食买来,再倒卖给西家,这样在交易上可以赚取一些差价。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在秤杆上再做些手脚……这些昧良心的事,长生他也干过。

从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小伙子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耍奸溜滑,见利忘义,就像是千年修炼的妖怪,长生也终于羽化成仙了。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连马克思都说过,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血淋淋的,就是人吃人。有人活着,就有人死去。

在经过了一定的财富积累,刘长生也慢慢地变得财大气粗起来。他开了粮食收购点,办起了养猪场,人也仗义了。其实这人往往就是这样,先小人后君子。有了钱,腰杆子硬,说话客气,处事和善,见谁都是一张笑脸。村里大小事都能看见他,出出风头,增脸面,忙前忙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铺路,为他的下一个目标打基础。

刘长生要竞选刘家村的村长。

当他喊出这一句的时候,他的刘姓家族那是一呼百应。



农村最大的优势,就是当一个家庭自身的矛盾和外族入侵引起的矛盾相互冲突时,那种血溶于水的感情马上显露出来,有时甚至在所不惜。在这个以家族势力为单位的农村,往往一人出头,全族兴盛。所以,选举就成了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之间,一个能人和另一个能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在这关键的时候,谁敢把胳膊肘往外拐,谁就会众叛亲离,臭不可闻。

但是,要竞选村长,就要有竞选的资本。首先就要有独特的人格魅力和财富。其次,还要有能力。这在古老的黄土高原,在几千年来中国人民心目中早就形成了一种共识。谁有钱,谁就有本事,谁的家族势力大,谁就厉害,谁就狠,谁就有话语权。

这些长生都具备,他刘姓家族在这个村子里占了一大半,排起辈分来,绝大多数都是他的本家。况且现在,他已经腰缠万贯,志得意满了。

在刘长生同志得到同族人大力支持以后,又以四百元一张的天价,买来了异姓家族里几乎一半的选票。他成功了。

刘家村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村长就此诞生。就跟汶川大地震一样,刘家村这一次强震,超级震,是地动山摇的震……

恭喜刘长生,贺喜刘长生。虽然这个村长在官僚阶级的账簿上连个级别都算不上,但对他这个高考落榜的学子,对他这个土鳖的农民来说,也算是有了身份和地位,有了执政说话的权力。权力啊!在人类社会的发展里是何等的重要。成者王败者寇,千万里江山都不是因为这权力二字?多少人为它身首异处,多少人为了它反目成仇,多少人为他死无葬身之地。五千年文明,不正是五千年血流成河的历史。

现在历史的车轮又把他推到了时代的前头,让他站在风口浪尖的最高处。在这小小的刘家村,他就是王,他就是皇上,一言九鼎。从此人马牲畜,钱财地粮,都得由他说了算。威风啊!那个低声下气的时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当村委会的公章交到他手上的时候,那种无比的自豪和荣耀油然而生,眼前浮现出以往的酸甜苦辣风风雨雨,多少辛酸,多少眼泪,多少血汗,终于苦尽甘来。

命运啊!你终于施舍给我。前途啊!你终于和我荣辱与共。给我机遇,给我运气,给我财富。现在又碰上拆迁这么大的事,真的是生来逢时,时来运转了!

“刘长生!你娃真有福!”长生心里美滋滋的,就差嚎叫一声了!

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有它的阴谋诡计,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一面。富丽堂皇掩盖着阴暗肮脏,正义凛然也存在着卑鄙无耻。刘家村要拆迁!第一个听到消息的是刘长生,第一个高兴的也是刘长生。他为何如此激动?如此斗志昂扬呢?他是因为钱啊!

胡先进告诉他,将整个拆迁款的5%作为奖励,奖励给此次拆迁劳苦功高的人。拆迁款是多少钱?那可是全村283户1150人赔偿金额和刘家村3580亩土地征地款的总和。总和又是多少呢?多的像一个天文数字,多的大无边,叫人害怕,叫人胆战心惊。

长生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钱啊!”他在心里喊叫了一声。

他立刻想起一个人来,必须马上见到这个人,没有这个人的鼎力相助,这些钱都是空中楼阁,都是可望不可及的梦。这也是他从镇上出来,急急忙忙往回赶的重要原因。

这个人叫郭强,刘家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党支部书记。长生急着见他,是因为这个郭强,能力非同一般。

郭强,小名强娃,年龄比长生小一岁。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可以说是撒尿和泥的难兄难弟。后来初中毕业,强娃参军入伍,当了几年兵。这小子有头脑,在部队入了党,还立了一个三等功。这几年村里的党员越来越少,早就青黄不接了,用老支记郭占武的话说,“这是对党最沉重的打击!”

等到郭强从郭占武的手里接过党旗的时候,就已经是方圆十里八乡的头号人物了。短短几年,从退伍到发家,从一穷二白到掌管刘家村的天下,郭强用了不到长生一半的时间。甚至是一跃而起,无论是财富还是能力,气度还是胆量,都远远超过了长生。这一点单从他那气派非凡的院落里,就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个标准的农村宅基地,十米宽,二十米长。因为他家在村头第一户,紧挨的是一片空地,原来被一些村民已经私自占用,堆放一些杂物或者牲口的粪便。强娃以不卫生为由,一户一户的清理掉,他本家的几个同族嘴上答应,心里极不情愿,还有几个异姓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刘鹏远跳出来,死活不让。当村里人都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强娃已经用砖把空地围起来了,鹏远撵到场地上去闹,被强娃撕扯着塞进了粪堆。刘家和郭家两族人在这个村子里势均力敌。刘姓有几个想出面,郭姓也不是吃干饭的,双方摩拳擦掌,但也有所顾忌。现在就任凭鹏远和强娃两个单打独斗,依靠自己去解决问题。然而强娃当过兵,鹏远根本就不是对手,最后只能是鼻子嘴里流血,满身的牛粪。强娃赢了,刘姓家族只能站出来挡住臭气熏天的刘鹏远,劝说着,屁大个事不值当。“还有谁?”强娃喊叫着,拳头啊!在中国农村乃至整个社会的交流中,永远都是第一位。

强娃把这里占为己有,一个宽大畅快的院落拔地而起。完全一座仿古式的小洋楼,青砖乌瓦,富贵人家。清一色的柏木门窗,全部按照原生态的样式,打磨光滑,涂上清漆,给人一种庄严肃穆,沉稳大气,还略带一丝神秘之感。院子里青石小路,古朴典雅,两边花园和水池,花儿盛开,蝴蝶飞来。涓涓细流从中间的假山上流出,绕过小石桥,缠缠绵绵又流回水池里。几条颜色鲜艳的小鲤鱼正在水里游来游去,欢快地,自由地,无忧无虑地吐着气泡。真的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恍惚之间让人感觉好像走进了江南。

长生行得匆忙,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强娃家门口。强娃媳妇正跟村里的几个婆娘练习骑电动自行车,摇摇晃晃,看见长生,笑的更厉害了。长生没有心思搭理她们,停好摩托车,走过来抬头看了看强娃的门,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嫉妒和仇恨。谁要说不眼红那是假的?人都是这样,看到比自己差的,心里头风平浪静。看到比自己强的,弄得比自己好的,嘴上可能唯唯诺诺,但心里头一定是五味杂陈,有说不出的愤怒和仇恨。

“赶紧拆,拆的干干净净,最好一把火烧了。”刘长生心里骂着,抬起手推开了强娃的门。门口两个金色的大石狮子,威武的张着口呲着牙。



强娃自从当兵回来就很少跟长生在一起相处了,周村大圆有他几个战友,经常来来往往。这人要是有了新朋友,也就有了新的理想,就会和过去格格不入。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还打个招呼,说上几句闲话,后来也就点点头,各忙各的事。再后来,甚至有点疏远,彼此心里总觉得云里雾里,隔了层窗户纸似的。

要说强娃,还不得不佩服,这几年就数他发展的快,全村第一辆小汽车已经被他开回了家,事情弄得是越来越大。强娃很早就没有父亲,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兄妹三个都是他妈一手拉扯大的。你不要看他妈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走起路来,简直没有几个年轻人能撵上,干净利索,屋里屋外收拾的井井有条。自从死了丈夫,这个倔强的女人反而心劲更大了,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操劳,起早贪黑,忙前忙后。日子虽然清苦,但过得并不比任何人差。

后来,女儿出嫁,强娃当兵。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强娃身上,希望能留在部队上,端一碗公家饭。没想到强娃跟千千万万个热血男儿一样,怎么去又怎么回来了。她没有抱怨,依然紧锣密鼓地给强娃张罗着说媳妇,强娃却不以为然,跟着他几个战友,开始在外头闯荡。

为这,把他妈没熬煎死,生怕走上歪门邪道。最早的时候,几个人弄了个货运部,给南来北往的车辆配货装运。咸阳是西安通往西北的门户,交通发达,物流丰富,连接西安到兰州的312国道两旁,货运部、信息部、补胎、打气、修车、加水、饭店、旅馆,多的跟牛毛一样。就说这货运部,有些是正经八百的生意,实打实的信息。而有些纯粹就是个幌子,弄虚作假,骗取司机师傅的酬金。往往一个货运部串通另一个货运部,给你说那儿有货,什么时候去。其实人家早已和另外一个联系好了,把你骗到地方,交到下家手里,他拿了钱走人,下家就会以同样的方式,继续对司机行骗。这些外地师傅往往只能吃个哑巴亏,转了一大圈也就明白这其中的猫腻,车烧了油,损失了钱,只好报警。而警察把这些人也没有办法,他们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胡搅蛮缠,最后无凭无据,不了了之。这种货运部在前些年的咸阳乃至全国,大有人在,而那些城乡结合部的无业青年,往往都是他们的骨干。

很难说强娃那几年会做的多么干净?这种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容易叫人上瘾。生意人,有些事往往需要同流合污才会有出路。

后来,随着货运市场的整顿,货物的流通也出现了多样化,加上路上限载,限高,大车的经营也日趋艰难。好多司机都退出了货运市场,有的则把大车换成了小车,配货简单,路途也不远。强娃也就是那个时候改行,几个人又开始承包工程,那几年城乡改造形成的趋势,到处都在盖楼,到处都在修路。有关系,有能力的,都在这工程里头搅和,一夜暴富的人比比皆是。起初强娃也只是在一些工程上弄点小土方,就这也很难抢到手。方圆村子里干这种事的人太多了,在刘家村他可能算根葱,出了刘家村狗屁不是。在这件事情上,郭占武可以说是强娃的师父。用老支书的话说,“你要打倒一片,唯我独尊,就要在拳头上下功夫,用拳头说话。人人敬而远之,人人敬而为之。别人怕你就不敢和你来争,别人怕你就会以你为首。枪杆子里出政权,这话不是白说的。有人怕你也就有人服你,有人服你也就有人帮你,有人帮扶那就不得了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句话能让你上天,一句话也能叫你入地。就跟那长陵里躺着的刘邦一样,没有人帮扶他,他凭啥能当上皇上?”

这个从民国一直活到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人,中间经历过多少事。要过饭、逃过难、摸过抢、打过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啥人没见过,啥事没经过。郭占武把他所有的本事和见识,甚至说他后半辈子没有实现的宏图大愿都传给了强娃。他把强娃当成他的接班人,也把强娃当成他人生最后的力量和希望。强娃的强就强在这里,一点就破,一干就成。人常说,好事要是来咧,挡都挡不住,把运气不要挡本事,但是有本事的人往往也就有了好运气。强娃发了!世界首富那是遥远的事,但是在刘家村,在强娃身上,让人眼红得咬牙,眼红到恨!十里八乡那些敢咋呼的人都成了他的手下,他的活路越来越广,工程也干得风生水起。钱多了,本事就大了,各个行业都有他的事。这是让长生又佩服又嫉妒又气愤,但自己又弄不了,跟强娃比起来,他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也许是本事,也许是运气,也许是胆量,总是让他自愧不如。

记得有一年天降大雨,他正好有事去找强娃。那时强娃当兵刚回来,屋里对面两间厢房,这还是在他爸手里收拾起来的,到强娃这个时候已经破烂的不行了,站在房间里能看见星星。他进了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盆盆罐罐摆的到处都是,叮叮当当地就像铁匠铺里正在打撅头。强娃坐在炕角,被子卷起顺着墙靠下来,一动不动地卷曲在那儿看报纸,神态粲然,若无其事。就好像这不是在漏雨,而是在享受。那个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这院房强娃整整盖了两年。两年之间,他没有叫村里的任何一个乡党帮忙,他把这活承包给了一个专门搞仿古式建筑的工程公司。村里有些骚情的硬撵着给帮忙呢,干起活来,竟弄些瞎瞎事。强娃也不说啥,喜着笑着反过来重新弄。长生心里明白,他这是活人呢!自己以前又不是没做过。世事就是这,钱是个啥样子,人就是个啥样子。腰杆子硬了,谁都给你笑,腰杆子粗了,说啥都有人听。后来他干脆也不让乡党干活,来了就喝茶抽烟,看看啥东西没有放好,搭把手。这倒使得很多人没事就往他家跑,混吃混喝。工程干了两年,就他家里热闹,人来人往,房子也盖了,人也活好了。

这就是强娃,到目前为止,不管能力上,还是财富上都已经远远超过了长生,而一跃成为刘家村的第一人。

但是,长生也不是茄子,在刘家村里敢和强娃一较高低的人,也只有他了。然而他却从不跟强娃正面交手,他心底里心知肚明。他谋这个村长不是一年两年,强娃想当村支记也不是一天两天。虽然这些年他们俩人很少在一起共事,但小时候的强娃,长生是非常了解。人常说“将小看大”,他深知强娃的胆量和本事,真要交手,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强娃做事,干净利落,从不解释,等你想听的时候,他已经弄完了,而且骨子里有一股势,能震住人。所以从心理上说,跟强娃共事他有些窃火,他避免成为强娃的对头,而把自己陷在两难之地。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肯定会成为下一个项羽。所以,在强娃接过刘家村党支部大旗以后,很多事他尽量避让,处处示弱。言语上不争,事故上忍让,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标准“能斗智绝不斗力”,只要不失大体,他一概忍之。

上一次修福银高速,项目部想租村里空下来的学校。有几个委员还在叽叽喳喳瞻前顾后的时候,强娃已经签好了合同,收了租金,还想再问,钱已经拿去修灌溉机井了。谁都知道这里头不干不净,可谁又无话可说。但长生心里也明白,等他落章子的时候,该给他的钱一分也少不了。只不过不能去挣,不能去过问,不能去参和。这个事,只有强娃能做出,他却不能。

“刘长生啊!你能不能硬气一点……”长生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就怕他不同意,这两年眼红你的人多了。弄得好了,大家跟着享福,弄不好都跟着拆台子!要我说,咱各顾……”郭凯话没说完,看见长生进来了,有点惊慌。

“刘主任咋跑这来了?”

长生听见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但脸上还是笑着把眼光挪到强娃脸上。强娃也有点诧异。这个院子自打盖好以后,长生可是没有正眼看过一次,更不要说进这个门了。

“哥,你来了,我还说到你那里去,想着你还没有回来……来来来……坐。”强娃边说边站起来,把长生让到他的红木茶几上,从抽屉里拿出杯子。

“我给你泡壶新茶。”

“先不急,我也不渴,咱说正事。”长生看了看郭凯,有点不想说,也更不想坐在他的沙发上。

“镇上开会,市上要征咱们村子的地,要求拆迁,而且是必须拆。我想你也已经知道了,你说咋弄?”

“啥咋弄?就那样弄。你是刘家村的村委会主任,这都没主意了?拿钱走人,扯摊子。”还没等强娃开口,郭凯就冒出这句不干不净的话。

“你想说话了。”强娃直接劈头盖脸的骂起了郭凯。

“嘴大的很,说话不过脑子?没事了夹根烟,找个没人地方升仙去。”强娃说着,抽出一根烟塞到郭凯手里。

“走,赶紧走,叫我跟长生说正事。”

郭凯接过烟只说了一个字,“好”。转身就出去了,很快院子里就穿来了他那略带嘶哑的学友音,“很想带你去吹吹风,去吹吹风……”

长生心里知道,郭凯还在为当年计划生育超生罚款的事怨恨他呢。同时他又明白,强娃已经在和郭凯商量拆迁这事。他回过头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强娃的屋子,比起外面的亭台楼阁,里面简直就是金碧辉煌。各种各样的家具闪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洁白的地板映射下,熠熠生辉。屋子正中位置一套高档的红木沙发,跟宽大的茶几配在一起,显得富丽堂皇。茶几的上方,一套精致的茶具,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强娃把喝过的茶水倒掉,低着头不慌不忙地清洗茶具。

“你对这次拆迁有啥想法?镇上要求六月份以前就要把各家各户的主体拆除,你说咱人老几辈子都住在这里,突然拆了,我怕乡党一时半会转不过弯。再说补偿款又这么少,按现在的工价根本不够,恐怕没人愿意。镇上命令是死的,最后执行还得落到咱俩个头上,我咋总觉得于心不忍呢!”

看完了强娃的房子,长生心里的气愤就跟正在加热的茶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开气泡了。他想赶快把肚子里的话说完,尽早离开这里,多呆一分钟,他就多生一分钟的恨。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事,这是五陵原上自建国以来第一个村子第一次拆迁。怎么拆?怎么开头?是个关键。平常咱听过拆迁,报纸上电视上报道的多了。发家致富的有,家破人亡的也有。但这是政策,大势所趋,不拆不行。咱住的是自家的房,种的却是国家的地,咱是个人,个人就得服从组织,组织就得服从党。再说征地拆迁,也是为了社会发展,为了国家的建设。所以,一切都要以国家利益为重。”

强娃还是不慌不忙,给洗过的杯子里添了一杯开水,从杯口冒出的热气,在茶几上缭绕着,显出一副悠悠然然的样子。

“史书记单独给我也说了,大的政策在他,小的方法在咱。拆是肯定要拆,关键是这一千多号人该何去何从?我是党支部书记,你是一村之长,咋拆?怎么拆?咋做?怎么做?弄得好了,平安无事,弄不好了,遗臭万年。”

强娃边说边抽出一根烟递给长生,回过身把倒好的茶水端到长生面前,碧绿的茶水在杯子里摇晃着,看起来很香。长生接过烟没有马上去点火,接过茶杯没有马上去喝,他微微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闪出一连串的疑问。

“怎么做?问谁呢?”他知道强娃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不光是在试探自己,而且还在给他脸上贴金。与此同时,又把一系列的难题甩给了他。

其实长生心里很清楚,拆迁这么大的事,钱数这么多,弄不好,真要出人命。五陵原上从来就没有拆迁的先例,也没有车辙可以照着走。现在市上要征地,镇上要求强拆,他作为村长,这个协议肯定是要签,这个头肯定是要带。以前这样的事也弄过,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各种各样的困难肯定会有,但各种各样的好处一个也少不了。

前几年给村里修街道,硬化路面。有强娃的势,有他的能力,事情办得不撂一点麻达。市上拨下了的钱款,还有村民的集资,买沙子,买水泥,雇人工,要求路面多宽、多厚,按照标准,一个平方花多少钱那是明账。蛇有蛇路,鼠有鼠窝。他和强娃合作起来那真是天衣无缝。偷工减料这不用问,排水沟,暗渠变成明渠,绿化带变成了几棵小树苗,路灯变成了电线杆。最主要的是人工,雇了几个匠人,剩下的各家门前自己去收拾,拉土垫地基各户自己动手,等到工程机械进村,只做一些现成的活。村前村后没有人家的一些路段,全部由各家各户出劳力,轮换着去修。就光在这上面,就省出很大一部分钱,这些钱最后都进了他和强娃的口袋。村民有意见,议论纷纷。议论叫他议论去,啥事都会有人说闲话。给村里修水泥路,不是谁想弄就可以弄的事。一个镇辖区内的村子多了,一个县市底下的乡镇也多了。这钱该给谁,该划拨给哪个村子,不是一句话的事。他跑了多少路,郭强费了多大的劲,这谁又能知道?谁又能体谅?钱就是拿了,看谁想咋?

在这件事情上明来暗去两个人心照不宣。但是把刘家村几千年来的乡村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这本身就是一件奇迹。以前下雨,想进村回家,谁不抹你一身泥。遇到红白喜事,那更是母猪进了稀泥里,胡浆呢!等一场事办完,浆浆水水就跟遭了灾一样。

长生捡起放在茶几上的烟,掏出打火机,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镇上说了,把拆迁款的5%,拿出来作为奖励。你要带头,我也要带头,这个事最后要成,就看咱们两个了!群众的话肯定难说,但还得说,没有人愿意拆,最后只能强拆。”

长生觉得,有了以前的合作,这次就没有啥顾忌,应该开门见山。况且这次拆迁,钱数巨大,自己再不能忍气吞声,必须一人一半,等村子拆了,以后谁还能见上谁?再说镇上催得紧,拆迁领导小组很快就会进村,他这个村主任要是没有作为,说干不成,立马就地免职,刘家村想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多的是……

至于村支书,他强娃也一样。

“强拆!肯定拆不下去。谁愿意?谁甘心?你说这房是啥?是人老八辈子的血汗和命!”强娃把烟也狠狠地吸了一口,就好像马上要投入一场战斗,脸色铁青。



当村民知道要赶在收麦以前完成拆迁,而且一个平方只赔偿五百块钱的时候,刘家村的男女老幼跟疯了一样。这其中最要命的就是长生他爸,刘秉义老汉。

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在这五陵原上,守了一辈子长陵。他相信那黄土堆里埋的是他的祖宗,带着无比的敬仰和自豪,在这黄土地上拉扯着日月。尽管他一辈子活得窝囊,但他底气十足。他姓刘,刘邦也姓刘,他刘家出过天子,当过皇上,他的身体里流的是汉家王朝的血。他不可能离开这里,他也没有想过离开,长陵底下的坡坡沿沿埋葬着他的祖先。有一天他也会埋在那里,甚至给哪儿埋,他已经给自己选好了。现在突然要拆迁,突然要离开这里,这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朝不保夕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还想多看长陵几眼,那是他的念想,是他一辈子的骄傲。现在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从此烟消云散。这跟家破人亡有啥区别?老汉接受不了。他这把老骨头已经没用了,但长陵还在那儿堆着呢,总不能把它也拆了吧?他刘家的陵墓得有人看守,他刘家的人还没有死完呢?

刘秉义老汉把能骂的人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最后自然而然的落到他儿子长生身上。在他看来这个村长宁可不当,也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事。项羽一把火烧了阿房宫,让后世子孙骂了几千年,现在他的儿子带头要拆人家的房,刨人家的坟,这跟项羽有啥区别?简直就是一路货色。亏人丧德,断子绝孙的种。再说庄稼人盖个房容易不?省吃俭用一辈子。有些人为了一座像样的房子,愁出了病,累出了血,甚至把命都搭上了。有些人因为没有房子而娶不到媳妇,有些人娶了媳妇又盖不起房,然后又是妻离子散。更有些人从上辈到下辈,几代人可可怜怜辛辛苦苦临到死也没有在新房里睡上一觉。有一个体面的家,有一个像样的窝,那简直是生活的基础和保证,是活人最有力的证明。

“这才好了几年,吃上稠的了?又想喝稀的了?什么发展规划,发展你妈的屁。”

当长生挨家挨户解释的时候,秉义老汉跟在后面乱喊乱骂。有些村民干脆脸红脖子粗,盯着长生要拼命!

“哪有这样的事,说拆就拆,500块钱,还不够盖猪圈呢?现在工价加上材料一千都不够。”

“不叫人活了!官逼民反呀!”

“一群土匪,明抢呢!”

“来呀!你叫他拆,大不了同归于尽。”

“盖房的钱是风刮来的?当官的一句话,老百姓就得爬下,这是哪门子王法!”

“……”

七嘴八舌,根本就没有长生说话的份。等到长生路过强娃门口的时候,心里更是生出一股恶气。

“我倒弄个啥事!村里的事当孙子是我,当爷的是他,这党支书也受活成球咧!”强娃大门紧闭,没有一点要开的意思。

“还是支记好!管几个党员,没有这些烂事缠身,该拿的时候少不了,该出面的时候不见人,这共产党的政策就是给这些人定的。”想到这,长生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

仅仅走了一条街,已经是大人喊,小孩哭,就跟遭了灾了一样。

“想拆,你叫他来。”有几个硬气的村民已经在家里磨开刀了。

当长生在村里挨骂受气的时候,强娃其实一大早开着他的丰田汽车出门了,这会儿正坐在大王镇党支部书记史文胜的办公室里,接受指示呢。

“郭强,你把刘家村凡是在外面工作的正式职工,尽快列个名单,动用一切关系查一下他们的背景,这么大的事,肯定会有乱子,咱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史文胜好像不是在交待工作,而是在搞一次阴谋活动。

强娃心领神会,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了,但他嘴上没有说出来。

“这事不难,我只是担心村里几个二杆子,软硬不吃,撂下麻达怎么收拾?”强娃心里很清楚,史文胜要是不给他发话撑腰,他就没有这个胆。他现在就像是一把枪,而且还是一把没有**的空枪。

“十天以后,拆迁小组进村,你放开干。刘长生那边有胡镇长呢,不用担心。拆迁的时候咱多去些人,镇上配合村上,关键还是村上。就看你和长生了,不要有啥顾虑,放开手脚。征的是你们村的地,造福的是子孙后代,千秋万世嘛!”

强娃心里想,要是千秋万世了,他会不会也青史留名呀?正这样想着,强娃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咯哩咯哩地唱开歌了。

“咋咧!把长生打了……要紧不……你先把人往医院送,我马上回……”强娃挂了电话,来不及给史文胜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跑着下楼了。

“你先稳住,我叫派出所过去看看……以大局为重……”史文胜对着楼梯口喊了几声,觉得不妥,又下到二楼。

“小秦,胡镇长从区上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呢。”

小秦是新来的,庄前村村长的大女子,刚从商贸学院毕业,说是来实习,还没有个具体位置,暂时在办公室接电话。这女子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瓜子脸,眼睛不大,爱笑,但总是悄无声息的笑。

“哦!回来给胡镇长说,我去刘家村了。”史文胜掏出手机,犹豫着又装进了口袋,转身也下楼了。

强娃回到村里的时候,长生已经被几个人拉到医院去了。一街两巷的人,就像地震了一样,站在路上,没头没脑,嘤嘤嗡嗡。

“强娃,谁要拆刘家村?你是干部,你也是咱刘家村的一员。长陵底下也埋着你先人呢,你能叫他拆不?”

强娃车门还没有打开,就有人冲他嚷嚷。

“长生头上缝了七针,二狗腿也打断了,人还昏迷不醒,谁先动的手?”他回来的路上,已经在电话里了解了一些情况。抬起头看见郭凯就在跟前,给他摆了摆手。

“你去把鹏社叫来。”

鹏社就是那个和强娃为了争地方打架的刘鹏远他哥。是一个下岗职工,在城里住不下去了,回到村里,弄了个小作坊,生产油漆。他也是一名共产党员。

当鹏社来到强娃家里的时候,史文胜领着派出所副所长张连杰还有两个民警一路警笛鸣叫,警灯闪耀,威风凛凛地也跟来了。

“先把动手的全部拘留了……”史文胜给张副所长说,好像还想说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出来。

“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张副所长和两个民警开着警车进村去了,警笛还是尖锐而有力的吼叫着。

“长生贴拆迁公示呢,跟二狗顶上了几句,俩个人说不到一块去,就动手了。二狗拿砖头在长生头上砸了个血窟窿,长生他哥润生跟刘家的几个弟兄一齐上手……”鹏社边说边比划。

“这事弄得……唉……”

“通知党员,咱开个会。长生也伤得不轻,你去给我五叔说,就说是我说的。二狗已经弄到医院去了,咱先看病,不要再生事了,等派出所处理完了再说。”

二狗和强娃算起来还是叔伯兄弟,只是根系离的远了一些,但说到底还是本家。强娃转身,又说了一句:“通知党员都到我家里来。”

一直到天黑,刘家村男女老幼还没有一点对这件事有停止议论的意思。各家门前,三三两两,谁也没有主意,谁也说不出名堂,但还是想说。庄稼人唯一擅长的就是出力劳动,当超过这个范围以后,就成了无头苍蝇,六神无主了。到最后也只能是等着瞧着,前拥后挤的跟着看样子。

“前有车后有辙,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人家要拆的是刘家村,又不是拆咱一家,恓惶定球啥用?赶紧回家做饭去,饿死了!”

有些人从早上开始,忙活着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这会都站在家门口喊自己的婆娘,刹那间,村子里飘起一股饭菜味。对于拆迁的议论暂时可以放下,这些憨厚的庄稼人就跟关中平原上的油泼面一样,滋啦一声,又变得香甜可口了。



现在,整个刘家村十个大队1150人,就剩下十七个党员,而且有三个已经人老糊涂了,这其中就有叱咤风云的郭占武。这个比中华人民共和国还年长的老人,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辉煌。他的党龄比刘家村现任这两位领导人的年龄还长,只是现在老了,耳聋眼花,每天只能靠一辆轮椅在村子里他所熟悉的地方转一转,看一看。有时候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前方,回过头望看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人,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出几个字来:“这是谁家娃……”是啊!他已经很难认清这一个个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了。孩子们也对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不屑一顾,依然是欢笑着,跳跃着向前跑去。人啊!年轻的时候真好,可是又有谁去珍惜那美好的时光,而不辜负自己的青春年华!

现在,当郭占武哆哆嗦嗦地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谁又能记起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年月里,他郭占武是如何强硬?如何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五陵原上叱咤风云。是他第一个办起了农业合作社,第一个办起了油坊,磨坊,籽棉加工厂,这些事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从五陵原一直到渭河南岸的西安成都是赫赫有名。这是他挥之不去的骄傲和自豪,甚至包括他的家族儿女,子孙后代,一个一个都令他感到欣慰和满足。

郭占武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整个家族一共养育了十九个儿女。他生了七个,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他的侄子侄女,有十一个人都被他亲手送出了农村,完成了工业化改造,走在建设祖国的另一条战线上。有人骂过他,也有人恨过他,说他郭占武一手遮天,徇私枉法。他从不否认,他当干部一心一意为民,他当干部也一心一意为己。他是个给地主放过羊,逃过饥荒,闹过革命,九死一生的人。他没有念过一天书,没有上过一天学,他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贫穷和贪婪,也有对新生的中国彻头彻尾的敬爱和尊重。他的儿女们是粘了他的光,抢占了进城的指标和名额,但他领导下的刘家村和刘家村的全体社员,没有一个挨饿受冻,缺吃少穿。在那个饥荒的年月里,队里的粮食堆的像山……这是他唯一能感到心安理得的事。

现在都过去了。时代的好处就是造就英雄。只要你能够跟上它的步伐,顺着它的方向,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金子。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党会上,强娃亲自把这位老支书用轮椅推到他家里来了,参加这个会,有人很是不解。

老人也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村子发生的事,只是还没有完全明白。他用模糊的眼睛,颤颤巍巍的声音问强娃。

“今天是咋咧?”

“二叔,好着呢!”强娃怕他听不见,大声的说,大声的喊。

几个党员也都起了身,像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上级领导,彬彬有礼地谦让起来。

“这是社娃么?你是社娃不是?……刘大渠,崽娃子,你爸入党我还是他的介绍人……”

也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会了,还是这些熟悉的面孔引起了他的回忆,郭占武老人的言语一下子清晰多了。

“二娃,你参加工作的时候还尿床呢。你跟我高娃是一年进的城……”老人要坐在二娃旁边,回过头来又说。

“退休了,屋里啥都好?”

“好着呢,二叔,我在城里呆够了,住烦了,还是回到咱这塬上舒坦。”二娃拉起老人的手,很是动情地用力摇了摇。

张副所长把润生和他达达的两个娃用警车拉走了,剩下一个自己骑着摩托车跟着去了。史文胜到医院去看长生,正好碰上镇长胡先进,两个人在医院的病房里给长生说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等二狗从手术室出来,天已经黑了,长生隔着病房的门看到二狗的腿上裹着石膏。二狗媳妇跟在护士后面把一个葡萄糖瓶举过头顶,几个人推着病床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长生看看外面,路灯也亮了,就劝两位领导先回去。

“我没事,歇两天就好了。现在村里已经知道了,拆迁公告也看了,没有一个愿意拆。这才第一天,下来还不知道又有啥事?我和二狗之间不光是这次拆迁,村里的矛盾,老一辈的恩怨,积攒到一块了。在竞选村长问题上,郭家本来就对我不满。二狗竞选,我也竞选,这仇恨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今天给我使绊子,耍难看纯粹就是报复。”

“你先不说了,我让郭强这两天在村里撑着,先把宣传做到位,等你回去再说。”史文胜和胡先进边说边走出房间。

“晚上开会,安排拆迁小组的人员,你休息吧。”

看到两位领导离开,病房里刹那间一片雪白。长生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细想起他是如何和二狗扭打在一起的。

当他把公告贴在墙上,转过身正准备解释的时候,第一个开口的就是二狗。

“又给钱找下门路咧!拆的是刘家村,富的是孙子们。干部干到底,钱多的没处去。拆迁拆到他爷头上来了!欺负人也把狗眼睁开看看……”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吃的是馍不是屎。”长生已经被他爸骂烦了,听见的议论声早就让他心烦气躁。二狗这么一叫唤,他就毫不犹豫地回击过去。

“把你的狗眼睁开,这是咸阳市人民政府发的拆迁公告,不是我刘长生写的,耍啥疯狗呢?有本事到市政府门口咬去,算你娃有种!”他话音未落,二狗已经走到他跟前,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有点意外,也容不得多想。打架这件事本来就是农村人吃饱以后运动的强项,但今天完全是公事,他有充分的理由树立自己的威信。他是一村之长,不是一个木头楔楔。

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也不知道二狗从哪里拾来的砖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砸在他的头上。等他满脸是血的时候,他看见他哥润生和他的几个叔伯兄弟围着追着打二狗。随着村民的惊慌失措,妇女娃娃们的乱喊乱叫,二狗也倒在地上,浑身是血。

嘘!有些头疼!长生用手摸了摸被纱布缠的严严实实的脑袋,嘴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强娃正在他的红木茶几上,唾沫是唾沫,星是星地给他的党员同志们下达命令。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认真地把一件事情翻过来倒过去地说。在他的印象里,做事就应该像**一样,一旦**上膛,就扣**,没有啥要犹豫的。嘴是留下吃饭的,话说的多了,影响食欲。

但今天说话,最主要一个就是想给他的老上级郭占武听。因为他的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权大,一个比一个官高,这也是他为什么亲自把老支书推来的原因。不光是他,即就是史文胜现在坐在这里,也得恭恭敬敬。说的再大一点,即使是区上,市上来人也得给老支书一点面子。他的子女们已经在省上乃至中央有了一席之地,而且在这个村子里仍然有他们的庄基,有他们的房子,有他们的土地。

强娃这时候才感觉到,这次拆迁,动静真的太大了!

“我,强娃,一介武夫。何尝能弄这么大的事。二叔,要是回到当年,我给你提鞋都不够。现在,真应该让您出面,只有您能震住这个场面。再说这刘家村的江山是您老人家打下的,就是拆也得由您老人家说了算。”强娃的恭敬话让旁边的党员同志们听了有点吃惊,强娃可不是说软话的人呀。

郭占武听的不是很明白,大概还有什么意思,就颤抖着说:“我老了,嚼不动了。刘家村的水好,地好,千年长陵,真龙天子保佑。你是刘家村的书记,刘家村是你的。你要把它弄好,叔放心。”

老书记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强娃听了心里很舒服。

“拆是挡不住的,咋样能把这次拆迁的利益最大化,这是最重要的。群众看干部,干部看党员,关键时候就要党员冲在前头,平时说的带头可不是一句空话。”强娃点了一根烟。

“我现在把丑话说到前头,自己屋里的事自己收拾干净。好说话的,按时拆,最后到我这里拿奖励。谁难缠,不要说你不该拿的,就是该拿的我让他也拿不上。”

“另外,从现在开始,禁止一切外出务工。从拆迁小组进村以后,配合工作,每人每天200元,回去给媳妇娃都交待清,把嘴闭住,少说闲话,少往人堆里挤。谁家漏风,以后就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

听完了强娃的话,各人的脸上都阴沉着,各想各的事,各抽各的烟。

等强娃送老支书回来,天已经黑全了。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长陵,一个硕大光明的月亮正挂在长陵浑圆的秃顶上,银色的月光泄下来,让长陵神秘而安详。强娃心里想,几千年前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几千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可能只有刘邦老人家知道吧?

他默默地笑了笑,突然想着现在应该回老屋一趟,他妈该不会像长生他爸那样顽固不化吧?



强娃完全想错了,他妈这会正躺在老屋的土炕上伤心难过呢!

老太太倒不像刘秉义老汉那样指东骂西,但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她想死在这里,埋在长陵底下。她不到四十岁守寡,泥里水里不知道跌绊了多少回。她男人那是一个多么能干的人,瓦工木工,田间地头,没有一件事做得不让人称赞,不叫人羡慕。当年参军入伍,身体那叫个好……部队领导是盼着她点头,等着她答应,她舍不得啊。结婚才三年,那时候还没有强娃,他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大的刚会走路,小的还在吃奶,两个老人已经是朝不保夕。她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万个不舍。一大家子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依靠生产队的工分养家糊口,少一个主劳力,想都不敢想。再加上邻里之间勾心斗角,社员的相互猜忌,加上疾病,贫穷,哪一样袭来都可能会要了她孤儿寡母的命。她狠下心拦住他男人去当兵,但她没有拦住她男人为这个家,起早贪黑地劳累和不顾死活地拼命。

强娃不知道,他父亲的入党介绍人是当时大王镇的党支部书记王洪奎。这个一心想把他父亲调到公社去参加工作的老书记,是如何的慧眼识英雄……强娃还是不知道,而在那张调令上拒绝签字的那个人,就是他刚刚亲自推送回家的老支书——郭占武。

当强娃推开老屋房门的时候,他妈正在那里悔恨不已。如果当年那张调令上签了字,她男人就不会给人出力下苦,盖房箍窑;如果不盖房箍窑,她男人就不会被活活压死。命运啊!不知道人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如果真的可以,她宁愿当初点头答应,放她男人去当兵,就是把她累死,苦死,她也心甘情愿……

现在她已经是垂暮之年。孩子们一个一个也都长大成人,她已无所牵挂。就是想早点过去,陪她的男人,陪她的丈夫,陪她想了一辈子的人。眼泪早已流干,痛苦也终于换来了今天的家和平安。虽说大儿过得不如强娃,但她的大孙子已经考上了大学,真真正正的成了城里人。强娃这几年也弄得一鸣二声,方圆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羡慕她生了个能行娃。女子嫁到邻村,尽管日子过得一般,但娃娃总是隔三差五过来看她,吃的喝的摆了一炕。她知足了。两个儿子多少次要接她过去住,她舍不得这块地方,老宅子,这里边有她多少回忆和眼泪。她早就习惯了,习惯了清净,习惯了孤苦伶仃,习惯了一个人把过去的事情拿起来又放下……

“老头子,我对不起你呀!呜……呜……”

“妈,你咋咧?”强娃吓了一跳。

“拆呀!人家说还要迁坟呢?几十年了,还得挖出来,再烧一回,你爸命真苦啊!”

“上边早就不让土葬,上一次我二爷墓都挖好了,最后还不是火葬了。再说你不迁坟,征地以后让人家挖出来,撂在那里更难看。火葬又不是咱这里才有,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实行,以后人死了,必须火葬。”强娃这才知道他妈是因为啥事在哭,嘴上说着,脸上不免苦笑了一下。

“那你就把我也火葬了,我还想睡到你爸跟前,好呀,你干脆叫风把我的骨灰吹走算了。”他妈突然不哭了,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强娃。

强娃不敢再说什么,转过头无意地四处看看。

“我姐什么时候来了?又给你买好吃的,我今天还没吃饭呢。”强娃走过去在那一大串香蕉上给自己掰下来一个,剥开就吃,边吃边说。

“妈,我也给你剥一个。甜的很。”

“那是你姐给我买的,回去叫你媳妇给你做饭去,一天到晚就知道个穿……”

等到强娃回到家里的时候,郭凯一个人坐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呢。

“我碎姨跳舞去了,我刚从街上回来,买的凉菜,买的肉,咱两个喝点酒。过年你不是还攒了几瓶好酒?”郭凯指着桌上的菜,示意强娃去拿酒。

“还有心思跳舞?”

“人家说了,雷打不动一个女人爱美的心!”

看着凉菜上一层红艳艳的辣椒油,强娃突然也觉得有些饿了。

现在趁着他两个吃饭,咱赶紧说说这个郭凯。论起辈分,郭凯还把强娃叫“达”呢。

这个刘家村以刘姓和郭姓为主,期间夹杂一些杂姓。有几户是郭刘两姓的女子为了撑起门户招的上门女婿留下来的后裔,还有一些投亲靠友,但几乎也是上个世纪合作化以前的事,以后很少再有了。

郭凯就是强娃本家他四达的女子招来的上门女婿生下的娃。本来他爸姓张,为了能和郭姓离的近一些,便随了他妈的姓。他比强娃小几个月,所以这个“达”不好意思叫出口,整天直呼其名,只有当郭姓家族里死人埋葬的时候,孝子里头,排起来郭凯就和强娃差一个辈分。所以他两个要是一起出现,人们总是开玩笑地说:“郭凯,跟着你先人混吃混喝呢!”特别是当强娃媳妇和郭凯在一块走的时候,村里的婆娘那玩笑话更是热火。“郭凯,跟着你碎妈急着吃奶去呀!”强娃媳妇也总是在这个时候一扭一扭地跑开了。而郭凯总是狠狠地说,“吃你的奶,再说,再说我真吃呀!”说完做出饿虎扑食的样子,那些婆娘哎呀一声尖叫着躲开了。

说起郭凯也不容易,娶个媳妇,不生养,看病吃药,折腾了好几年,终于看好了,能生,却一连生了三个女子。他妈那一辈,姐妹四个,为了门户没办法留下他妈招了个上门女婿。等到他这一辈上头两个姐,就守了他一个独苗,所以他的生儿育女就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无论如何都得生下去,跟他同龄的人,早就收搁了安心实意地过日子,而他却还在东躲西藏地生孩子。没办法呀!长生那几年领着乡上计生办的人不知道把他堵住多少回?罚了钱,丢了脸,终于第四胎生了个儿子,值了!在他的手里没有断了香火,不管是郭姓还是张姓,他这个门户总算传下去了!

当强娃开始干工程以后,郭凯就一直跟着强娃,在工地上开挖机。这个从小不爱写字,不爱念书的人,却对机械近乎着魔。很多修理上的问题也无师自通,拆了,卸了,又装好了,修理师傅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他做事认真,从不偷奸耍滑。强娃就是看上他这一点,才把所有的工程机械交给他管理。又因为家族上的关系,总把他当娃看待,经济上对他也是额外照顾。

“侄儿,就是儿,反正他把我叫达达呢。”每当强娃媳妇嘟囔的时候,强娃总是这样说。

当润生和他的叔伯兄弟在派出所吃上第一顿饭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二狗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喊叫着要求转院呢。

“往西安转,往北京转,哎呀……腿疼,哎呀……头疼。”

“郭胜利,打针。”护士把药端来,二狗极不配合。

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让人头疼的本事——耍赖皮。正因为这,村里人给他取了一个诨名,死狗。因为死狗平时总是难以叫出口,又因为他一天吊儿郎当,二杆子病也深,大家也就改成了二狗,从而导致他的大名郭胜利,再也没人叫了。只有在他出门办事拿出身份证的时候,才能有陌生的声音喊上一句郭胜利。有时外来的人在村里找他,如果说郭胜利,有些人还一头雾水,但只要一说二狗,三岁娃也会把你领到他家门上去。这是二狗乃至二狗一家老小心理上最大的忌讳。所以当他媳妇听到护士喊出郭胜利三个字的时候,心情上倒有了一丝慰藉。

“消停一点,把你送到火葬场去。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人家都没有出头,就你能。”二狗媳妇愤愤地说,昨天自和长生打架到现在,已经折腾地她精疲力尽。这会儿刚洗完脸,准备去买点吃的,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没有说好,又接着说。

“你先把针打上,派出所昨晚就来了,一会肯定还要来。”

“来了才好。”二狗还想说什么,看着护士,终于没有说出来。

等派出所来的时候,二狗正狼吞虎咽的吃肉夹馍呢。

“昨天是怎么回事?现在给你做个笔录。”副所长张连杰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他的办公室。

二狗嘴里塞地满满的。

“不说行不?我又没有报警。”接着又往嘴里咬了一大口馍。

“那是我来的多余了。”张副所长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表情。

“你说,自从我调到这里以来,你已经是第几次了?有功夫,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人家要打我,我有啥办法。”二狗嘴里的馍少了一些,说话清晰了。

“那是冤枉你了?我咋听说是你先动的手?”

“他要拆我家,要拆房,要拆刘家村。我这是为民做主,伸张正义。”

“那你还成了英雄!要不要我给你上报?”

“下手也太狠了,简直就是个村霸。你看,把我家胜利打成啥了?”

“对,是拆迁,人家要拆的是刘家村,不是你郭胜利。你这叫妨碍公务,聚众闹事。你以为这是旧社会,还是逞英雄耍好汉的时代。现在是法制社会!爱打架,派出所的门永远不关。”

张副所长根本就没有去理会二狗媳妇所说的话,也没有看她一看。

“把昨天的经过说一下,做个笔录,你先出去。”另一个民警开了口,一边对二狗的媳妇说,一边从包里掏出纸和笔。

二狗瞪起了眼睛,觉得他没话说,但又不得不一字一句地讲出昨天的事。



其实在张副所长来医院之前,大王镇镇长胡先进已经给他明确指示,杀鸡给猴看,要树一个典型,以免有更多的村民闹事,从而影响到拆迁工作难以持续。目前镇上党政办所有的单位和部门都必须以这次拆迁为重点,要有打硬仗的思想准备,围绕拆迁展开工作,做到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不出错、不出险、彻底干净、不留麻达,争取在六月一日以前做到主体的全面拆除。至于怨声载道、拖延时日、打架斗殴这些事在所难免,就目前形势来看,事情都在意料之中,大体上还在控制范围之内。各级人员要全力以赴,不能有一丝松懈,尽量做到不伤一人,不死一畜,不生一事。所以,当二狗和长生的事发生以后,倒是给镇政府敲响了警钟,要想让拆迁工作顺利进行,就必须把这次打架作为重点,杀一儆百。

所以无论二狗怎么表示自己的无辜,也只能换来张连杰的呵斥和冷漠。这让二狗深深地感觉到,如果不是腿上的伤势,他这会也坐在看守所的牢房里陪着润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呢!反过来,张连杰也从二狗的话语言辞里,清晰地体会到,二狗不会就此罢休。只要是占理的事,这个已经在派出所挂上名号的人,从来也不会说一句软话,低一次头。相反,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更是不会让自己吃亏。

其实,我们的二狗在心里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从竞选村长失败,二狗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在个人能力和为人处事上,二狗和长生不相上下,只不过长生比较收敛,老谋深算。二狗做事有些肤浅,毛毛糙糙,欠考虑。当下大言不惭的时代早已过去,人已经变得切合实际了,一切都是向“钱”看,经济利益把人的魂都勾走了。长生的意图明确,目标一致,用钱开路,用钱说话,一切拿钱砸!闯荡这些年,他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的事没有一件能把钱挡住。可二狗总觉得人情世故,真心实意永远是第一位,只要他说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至于选票,他总觉得拿钱买,有点不仗义,弄虚作假。岂不知在他苦口婆心的时候,长生已经掏了一百,他准备掏一百的时候,长生又掏了二百。等到二狗想掏二百的时候,长生所花的钱已经到了一个天文数字。郭姓和刘姓两大家族本身人数旗鼓相当,关键的时候就在那些异姓村民身上。这一点郭凯给他拍过胸膛,出于对刘长生的记恨,郭凯信誓旦旦,他可以把所有的异姓拉拢过来,投二狗的票。用郭凯的话说:“他在那些人里头,就是个老大,就是一面旗帜,他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郭凯呀郭凯!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只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跟着强娃,狗仗人势,村里人早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尽管二狗向所有的异姓村民保证,在他当上村长以后,将村里的承包地重新划分,将低保户的名额真正放在贫困村户之间,并且给村里安装自来水管道,修健身广场,盖棋牌室,文化站……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长生早就把选票的价格飙升到了四百元,而且每家每户一袋米,一桶油,五十斤面粉。更令他恨之入骨的是,这些人瞒天过海,临阵倒戈,把票都投给了长生而让他一败涂地,竹篮打水他前期的所有花费都打了水漂。郭凯呀郭凯,这个自命不凡的狗东西,就配生娃,他郭家就不该有这号杂种混进来。

这个时候他也不管什么亲戚邻人,门里门外,无论他父亲怎样阻拦,他还是和郭凯狠狠地干了一架。要不是强娃出面暗地里让那些人退回给他一部分损失,他肯定会拼个你死我活。自古以来,成者王败者寇,但是寇也要有寇的志气和尊严。项羽不是一把剑抹了脖子,落了个霸王的美名?尽管刘家人站在一旁哈哈笑,尽管异姓心惊胆战,尽管郭姓家族各扫门前雪。但在这件事情上,二狗把他男子汉的血性和二杆子的精神发挥地淋漓尽致,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再放肆了。

所以,当二狗听说要拆迁,一股无名之火就从胸腔里冲了出来,他追着撵着找长生,他早就知道他两个之间必须要有一场战争,而这次拆迁正是天赐良机。不要把我们的二狗太小看了,他要一箭四雕。一,收拾长生,这口恶气一定要出。二,和郭凯缓和关系,在郭姓家族里重新树立威信。三,挤进强娃的拆迁队伍,做他们认为的自己人,面对拆迁,不能让他们吃了独食。四,给异姓村民再敲一次警钟,让他们知道二狗的拳头还是很硬很硬的。

可是这一切的计划都让润生打乱了。这个和他一样有着二百五性格的人,是一个完全的愣娃。当他认为自己的家族利益受到侵害时,就跟注射了鸡血一样,那股拼命三郎的狠劲简直有点发疯发狂。前几年因为盗墓被判了刑,蹲了几年监狱,这才放出来几天,又偷偷地干上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白白浪费了一次绝佳的机会。还好,一挑三,也让长生见了红,有点三英战吕布的自豪。就是不知道强娃的意思,会不会也竖起大拇指……

二狗这会躺在病床上,心里美滋滋的。

“让强娃看看,十个郭凯也比不上我,拳头,胆量……等我回去再说……这些狗日的……”

二狗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谋划的同时,他的案卷已经到了区刑警队的办公桌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村民之间打架斗殴,放在以前也就是批评、教育、罚款、调解。而这次却要定性成刑事犯罪,不管是镇上还是区上,一致认为,三个月的刑期足以满足他们工作的需要,因为三个月以后,拆迁已接近尾声。并且刑拘对于行为上还想冒险的村民来说,可以起一个很好的震慑作用,以制止他们思想意识上的冲动。

这话先不说,眼下长生可以趾高气昂地回去继续主持他的村长工作。尽管他头上裹得严严实实,滑稽的就像一个阿拉伯人。只是那些装束是伊斯兰人民的信仰,而这是他刘长生的荣耀。

可是这个荣耀却让长生有点郁闷。要是放在以前,村里谁有个病,有个什么意外而造成身体上的不适,一定会有邻里乡亲登门看望。鸡蛋,水果,牛奶,再坐到跟前说上一堆掏心窝子的话。然而这次令长生感到奇怪的是,全村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甚至连个人问也没有。

“真是日了鬼咧!”长生在心里不停地骂着。



拆迁小组比原计划早来了一天,大大小小二十辆车。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堆一堆。有戴眼镜的,也有留光头的;有穿西装的,也有露胳膊的;有抽烟的,也有嘻嘻哈哈的;有说话的,也有面无表情的。他们拥挤着、吵闹着,乱哄哄地进村了。

然后到处都是横幅,到处都是公告,传单像雪花,叫人害怕。以至于公告栏前没有一个人,以至于街上只剩下尘土、狗吠和鸡跳。人们都关在自己家里,大门紧闭,窒息沉默,鸦雀无声。仿佛与世隔绝,仿佛进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之中。只有当汽车的轰鸣,高音喇叭里长生的喊叫再次响起时,这才引起人们惊慌失措的表情。

刘家村以它从来没有过的场面,迎接着自己的命运。

两天以后,从刘家村走出去参加工作的城里人又都回来了。原因很简单,签字画押,拆房走人。如果在合同书上没有落下他们家里人的名字,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上班了。

中国人有伟大的发明,算起来可能数不胜数,但这些和另外一些发明创造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龌龊的事太多,小人遍布全球。而且他们的想象力丰富,手段恶劣,在光明与阴险之间,游刃有余。这应该算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必须载入史册。向那些躲在暗地里的人致敬,他们披着一张人的皮囊,却包裹着一副恶鬼的心肠,背地里打枪,阴沟里使绊,见不得光,露不得脸,却因为躲在暗处而得以苟全。在祝贺他们的同时,我们这些人也应该感到庆幸,正是因为他们脱离了光明,脱离了道德,脱离了人世,才得以让这个珍贵的世界干净透明。

郭占武的四个儿子只回来了两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办好了一切手续。没有像史文胜担心的那样,引起轰轰烈烈的效应。在他们看来,拆是舍不得,不拆了更好。既然能坐到省里,甚至中央政府的办公室,就一定有高瞻远瞩的能力,当然也应该具备一颗为党尽忠,为民请愿的心。碌碌无为非君子,既然时代已经让他们远走高飞,又何必恋恋不舍,在这五陵原上留下污名,千秋万代辱骂。这种豁达是刘家村现有任何一个平头百姓所不能相比的,已非常人中也!

在和老父亲郭占武短暂的相聚之后,这两个响当当的人物,在胡先进和史文胜的带领下,在黑压压一片拆迁小组的注视下,在全村老幼惊魂未定的恐惧和猜测之中,坐上各自的小汽车扬长而去。把车后的尘土和疑问留给了刘家村,留给了他的故乡,同时留下来的还有一个长长的疑问,等着人们去揣测,去填写。

一些六神无主的村民,心里似乎有了模糊的主见,仿佛看见了一丝光。

“拆吧!你看人家。保不住的东西,何必争呢?”

“人家?哼!骡子跟马比!遗下的东西都比你娃多!”

“那你说咋办?”

“我咋知道?”

“……”

沉默,沉默,沉默……

终于,第一个“拆”字像囚犯一样被鲜红的圆圈圈起来,囚禁在第一户签字画押的房门上。就像水浒传里那些英雄好汉被刻了字,喊成“贼配军”一样,带着一种耻辱,醒目地矗立在刘家村的土地上。紧接着,第二户,第三户……谁也不说话,人见人就跟做贼一样,生怕被捉了去。而那些被赦免了的,重新回到工作单位,依然心惊肉跳,好像刚从地震摇晃的房屋里逃了出来……

一切,如释重负。

孩子们倒无所谓,在街上随处可见他们欢乐的背影,跑着、闹着、叫嚷着,欢天喜地接受这个改天换地的时刻。也许这就是希望吧!在他们看来这些陈旧的东西早就应该不要了!而吵吵闹闹倒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乐趣,就跟宣传给他们理想的蓝图一样,已经在他们的脑海里蔓延开来……

如愿以偿,终于赶在六月一日以前,刘家村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样光荣的时刻只能在镇党委的办公室里悄悄进行,每个人的怀里都揣着自己的梦,我的奖励呢?我的红包呢?我的辛苦钱呢?我的不要脸换来的功劳呢?……“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说的没错,这世上的事很公平,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也会来。人世间所有的事都是在时间的默许下进行着洗心革面地变化,到最后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那是有冤报冤,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应来了,谁也跑不了。

你看,刘长生得到了什么,郭强的皮包里又有了存折。那些村委会的委员们,那些积极分子,那些先进人物,那些为拆迁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个个笑逐颜开。他们的腰包鼓了、票子多了、心里舒坦了。只剩下那些哭爹喊娘的人愁眉不展,叫苦连天。你看他们正蹲在墙角里难受发愁,六神无主,发呆、发傻、发疯、发神经呢。



刘家村大拆迁

1

北塬刘家村,上下几千年。今日要变迁,思绪有万千。

村子没踪影,村民四处散。想到日后景,不禁心痛烂。

昨日幸福感,一去不复返。福去祸来欺,祸首是村官。

为自权和利,卖地昧良心。害民利己罪,日后定遭谴。

全村老和少,妇孺男儿貌。胸内起波澜,不免表真言。

2

刘家上古村,扬名甘陕川。旧时繁荣景,人们争先谈。

村旁古庙会,西北塬上最。商贸货齐全,人流海潮般。

往来客商集,天地有灵气。人杰地也美,万物争光辉。

刘家人勤劳,良田谷物高。刘家人善良,全是好心肠。

刘家人豪迈,做事出风采。刘家人英雄,处处留美名。

远的先不说,就说近些年。方圆几十里,塬上数第一。

过去恓惶年,村民齐心干。平整凹坡地,使其镜一般。

旱地水浇地,粮食过百万。县上开大会,年年得模范。

如今刘家村,更是新景观。商贸一条街,市场换新颜。

村民益欢喜,年年收百万。安居又乐业,幸福长万年。

粮食吃不完,苹果压树弯。家家都丰产,户户有存款。

村民齐欢唱,感谢共产党。风调雨又顺,不忘党的恩。

3

春天叶发黄,村民遇到狼。二月二十八,拆迁公告发。

村官拍手笑,做梦想不到。召集党团员,瞬间变鹰犬。

机会来到啦,赶快行动吧。难得有好事,难得捞一把。

三月一十三,灰尘飞满天。拆迁大军到,刹时人吵闹。

鬼哭狼嚎叫,气势如波涛。高音喇叭响,鸡飞也狗跳。

惊魂人未定,像是神经病。跟着宣传车,像是着了魔。

有人窜上房,有人心惊慌。晴天大霹雳,雪花飞得急。

4

东村起事端,有人被刑监。此举给猴看,敢怒不敢言。

接着连诛案,职工被遣还。西村几十户,南村受牵连。

名上不强迫,暗地耍手段。谁要敢抗旨,工作就玩完。

郭家一壮汉,入党几十年。包地收木材,带头搞发展。

村上都支持,镇上手续全。这次搞拆迁,认为理不端。

与其讲法理,坚决不搬迁。激怒拆迁办,专找你麻烦。

叫来土地局,说你把法犯。先罚八万八,看你怕不怕。

5

刘姓一青年,北村看进展。偷偷摄影像,抓到拆迁办。

收了你手机,关了你禁闭。赶紧快签字,不然牢中见。

村民刘高举,急的前后颠。为民申正义,质问书记官。

恶官携虎子,老拳旋风急。鼻青脸又肿,浑身是伤痛。

住院不动弹,公安来法办。你要不拆房,叫你牢坐穿。

事件没人理,伤势无人问。村民顿足叹,世事难推断。

6

刘家二兄弟,搬迁走在先。为了几个钱,连夜祖坟迁。

更有可恶者,郭家二夫男。虽是叔侄称,做事狼狈奸。

得了几十万,遗臭几千年。卖了刘家村,卖了他祖先。

只要是利益,只要有钱赚。人格与尊严,装在裆里边。

村民眼雪亮,看在心里面。人鬼分不清,豺狼四处行。

有人装孙子,有人装狗熊。献媚舔钩子,上床脱裤子。

7

村官搬了家,群众犯了傻。签字要画押,全都是哑巴。

心里不情愿,心里不安然。听说法当先,告到省里边。

上访未如愿,差点被收监。什么人为本,什么法为天。

说比唱好听,都是狗屁谈。党国与政府,豺狼猛如虎。

8

东躲西又藏,村民心发慌。白天锁上门,干部到处寻。

僵持几十天,拆迁有手段。天亮村前等,天黑窝里端。

夜里十二点,工作还没完。三番又五次,缠得你心烦。

宁愿唱红脸,只为把你迁。一天又一天,拆倒一大片。

要问这些人,脸上有眉目。亲戚和朋友,都是关系户。

尺子松又宽,钱财翻几番。肥的人流油,其他人靠边。

刘家兄弟男,实如发面团。平日穷混活,如今金满贯。

若是普通人,辛苦几十年。不定赶上他,拆迁发了家。

9

七姑八大姨,二爷和女婿。相互得利笑,设计新圈套。

四月二十五,新规变了谱。从今往后起,标准都很低。

原来二百八,现在一百八。过了儿童节,开始一刀切。

群众一捉摸,一时慌了脚。争着叫丈量,抢着爬上房。

路上车堵车,街上人挤人。历时五整天,东村一片砖。

群众逃难忙,拆迁笑脸扬。村民直骂娘,拆迁炮声响。

过了端午节,西村变战场。干部为得利,上阵把民逼。

不用再动员,个个跑得欢。拆迁快拆迁,浑水捞血钱。

有的人先搬,原因很简单。本应赔几千,实拿几十万。

吓的村民傻,跟风走家家。走后一盘算,亏了他祖先。

四队一妇女,男的没出息。拆迁一丈量,画押又拆房。

过后才知道,让人算计了。女的气不过,差点喝了药。

还有邻家男,计算不周全。逼着签了名,拆迁定了性。

谁知一复查,钱到别人家。跑来找政府,政府装糊涂。

有人好办事,无人难上天。事件一类类,血泪一件件。

10

工作人员恶,豺狼差不多。村民赔得少,趁火打劫了。

标准不到位,吓得人发昏。赶紧塞红包,赶紧小费到。

少的有五千,多的一串串。送上好几万,政策不改变。

村民家业卖,拆迁赚号外。家俱农具毁,空纸城镇美。

11

郭家一内奸,良心被狗舔。过去伪师表,如今丑脸显。

为了自家利,不惜先人脸。告密拆迁办,村民遭了难。

立功把情断,赔款翻几番。伙同刘平和,狼狈又为奸。

整个拆迁段,龌龊遍地见。叫人不敢信,莫非世道变。

难道神灵显,难道妖怪变。人面禽兽心,原来是魔鬼。

12

转眼三个月,全村被毁灭。残垣和断壁,村民飘四方。

夏天北风起,雪花飞的急,老幼走他乡,身影好凄凉。

村民回头望,肃立街两旁。面对残阳照,荒凉心头绕。

几千年村庄,瓦砾涌黑浪。墙倒众人推,神仙也心伤。

偶尔有狗窜,也是饿断肠。偶尔有鸡啼,也是悲凉相。

从此无家乡,从此无爹娘。天涯路迢迢,人海两茫茫。

13

天地有日月,抬头有神灵。艳阳当头照,明月当空明。

中央有文件,政策有规范。农民宅基地,本有自主权。

土地是红线,不能随便占。安置要到位,不能有拖欠。

上边说的清,下边耳旁风。上边脸色变,下边看不见。

民生是关键,他们丢一边。不管民死活,当官穿的阔。

群众没着落,当官坐小车。百姓心不安,当官吐烟圈。

这样的干部,群众咋拥护。这样的领导,简直像噩梦。

14

村长刘长生,实是糊涂蛋。做事很一般,说话挺疯癫。

脑子太简单,遇事就胡然。自以为能干,不如三岁男。

能力很有限,扑着去当官。拆迁天大事,千钧肩上担。

非同儿戏耍,他却贪心念。断送群众命,修了他祖先。

书记郭强娃,孤儿寡母怜。陵上人善良,全当自家郎。

全村老和幼,帮助渡难关。以后几十年,就像亲蛋蛋。

村民抬举他,给其官和权。滴水报思恩,不忘挖井人。

15

不拍人不敬,只怕己不正。不怕理不明,只怕黑心病。

专心搞帮派,给他拢人才。一心谋私利,一心只为己。

村上财务账,集体财产光。每年收几万,不算车和房。

外来的客商,均要上高香。如果给不多,休想站住脚。

糊弄众村民,迎来胡先进。开发立名目,礼钱数不清。

不管群众事,从中捞黑钱。设计又添假,账务像疙瘩。

暖醒的毒蛇,咬到了心窝。救活的恶狼,扑倒了东郭。

16

鹰犬郭希望,紧随跟的上。虽是年轻人,不分清和白。

开会乱嚷嚷,做事挺疯狂。兄弟事弄好,群众算锤子。

帮贼赶村民,活像小阎王。帮贼拉黑帮,哪像共产党。

心硬下黑手,出门像老虎。谁拦他的道,张口就乱咬。

17

六月二十八,村民把言发。选举有暗箱,干部像豺狼。

田里树和苗,渠毁路萧条。三夏大伏天,庄稼没人管。

干部有冷气,村民冷心里。干部有西瓜,村民没钱花。

干部胡作为,理应推到他。大家群愤起,签名要真理。

祖传宅基地,权益在自己。法律有规定,别人不能碰。

上书到中央,为民求主张。上书到政府,要为民做主。

字字血和泪,句句仇和恨。苍天一睁眼,人间换新颜。

18

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亲。千年老村庄,一去永难回。

先辈的基业,刹时被毁灭。不是守不住,而是人可恶。

人心隔肚皮,好人在哪里?水托舟船起,风高浪又急。

我们的遭遇,水深火热里。罪魁走不掉,祸首难逃离。

头顶有神灵,功过自分明。青天大白日,天地有公理。

此为拆迁篇,为民来请愿。民心不可欺,真理在哪里?



十一

润生是先于二狗回来的,就在他回村一个星期以后,刘秉义老汉死了。他在泾河和渭河的交汇处,淌了一摊眼泪,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他本来想在长陵上自我了断,又怕辱没了先人。当他看见残垣断壁的刘家村,就像看到了他父亲当年带他去逃荒要饭的样子,那恓惶和酸楚让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任何东西,现在连他最后一丝念想也烟消云散,他看不见长陵就觉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以后又要漂泊四方,到处流浪,那简直就是孤魂野鬼。与其这样的下场还不如自己动手,把这把老骨头留在故乡。老汉一辈子没有说过硬话,没有在人前逞过能,但这次他要给自己威风一回,顶天立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临到老汉跳进渭河里的最后一刻,他回头看了看长陵,熄灭了无尽的热恋和不舍,便一无反顾地把自己沉了下去。人都有这一天,趁他还能为自己做主,他要亲自给自己画上一个句号。他觉得这样才能圆满,这样才能称得上是一条英雄好汉。也只有这样才能钢板硬正地埋进祖坟里去,躺在长陵跟前。

尸体整整漂了三十里,被几个钓鱼的人发现,拉上岸时老汉很安详,看起来没有一点痛苦,就跟睡着一样,脖子上挂着他的身份证。等到入殓穿衣服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双手紧紧攥着,掰开看原来是一张被河水浸泡地已经发烂的照片,长生知道,那是他妈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张照片,老汉一直珍藏着。那是他的盼望,是他的念想,是他们来世重逢的梦。过去的艰辛历历在目,那些消失的岁月像钢针一样戳在他的心上,他要去寻找他的妻,寻找他的爹和娘。三十多年了,他无不思念,无不肝肠寸断;三十多年了,他是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一个只有三岁的长生养大成人。还有润生,这二杆子让老汉操碎了心,丢尽了脸,盗墓、偷人、坐牢……

“爸呀!我的爸呀!”

你听,润生驴叫一样的哭声,他爸就是活过来也会让这二杆子再给气死不成。

村子也拆了,想摆个灵堂也没有地方,总不能摆到人家门上去。生脚寡手,连个乡党帮忙也没有。不让土葬,就在火葬场里告个别算了。知道的乡党们陆陆续续从远处赶来,强娃也来了,带了一个雪白的花圈……胡先进赶来的时候,正跟上念悼词。

“刘秉义老人,生于1942年……勤劳善良……一鞠躬……”

“爸呀……”

两个月以后,正是初伏和中伏过度的第二天,强娃他妈也死了。迁坟的时候,老太太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当把棺材揭开的时候,只剩下一堆累累白骨。她看到自己当年亲手给她男人放在棺材里的一双军用胶鞋,依然崭新如故,就像是刚刚放进去的一样。一阵凄惨涌上心头,过去的一切又让人百感交集泪流满面……我的亲人啊!你好命苦,你把血汗留给了艰难的岁月,你把生命留给了活着的人。可是活着的人却让你不得安息,还要来刨你的坟,挖你的墓,让你死不瞑目。你不孝的儿子,还有害过你的人,他们现在又合起伙来,要把你变成孤魂野鬼,让你尸骨无存……苦命的人啊!没人陪你了,就让我去陪你吧!

老太太吐出一口鲜血,就不省人世了。

这个把辛酸和痛苦咽进肚子里的女人,终于在她活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她最爱的人,她带着满意和知足离开了人世。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她不能穿戴整齐地躺在她男人身边,而要变成灰,化成尘,烧成一把骨灰粉末。她不敢想,那样在阴曹地府相见,谁还能认得谁?可怜的人呀!你让我孤苦了一辈子,临到死也不能拿肉身和你相见。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花花,你还记不记得花前月下……就是烧成灰我也要把灰和你拌在一起,就是化成尘我也要把尘和你掺在一块。我有几十年的艰难和眼泪,你有几十年的孤单和可怜,我的亲人啊!我跟你的话永远也说不完。

“妈呀!是我害了你啊……”

当强娃撕心裂肺地喊出这一声的时候。五陵原上正在下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暴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雨水顺着长陵,一泻而下。夹杂着黄土和泥沙,毫不犹豫的冲进了渭河,打着漩涡,吼叫着向东流去。

这条承载着中华民族发展与辉煌的河流,以它亘古未变的姿势,滋润着三秦大地,养育着关中人民。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都给这古老的黄土高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就在强娃给他妈请吹手,雇乐人的时候,刘家村任届时间最长声誉最高的党支部书记郭占武老汉也去世了。这个给刘家村掌舵撑摊子,说了一辈子硬话的人,以八十八岁的超长年龄,圆满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据说老汉死的时候,死的心满意足,他住在第三个儿子的别墅里,在一种田园牧歌般的惬意中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死的安静而又威风,不像刘秉义老汉连个灵堂都没有,更不像强娃他妈,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唯一让人遗憾的是村里的乡党没有人来吊唁,因为他住的地方实在太过于偏僻,太过于高级,导致赶来的乡下人总是被拒之门外。但凭着他四个儿子的威信和交际,以至于西北五省的上层社会,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相比刘家村的乡党,那是阔气的多了。这也或多或少弥补了老汉葬礼上的一些遗憾。再者,火葬也给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老人来了一个不小的打击,致使他临死前总是念念不忘的说着一句话。“高娃,我儿,一定要把我埋到长陵上去,我躺在那儿舒服。”

三天以后,长陵底下又多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堆。加上秉义老汉和强娃他妈,三座土堆像比赛一样新崭崭的趴在长陵底下,让这个千年的刘邦又多了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子孙。

刘家村拆完了,拆的不剩一间房,不留一片瓦,只有长陵依然矗立在五陵原的最高点上,以它千年未变的雄姿,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然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很快就会有新的建筑拔地而起,这是生活的必然规律。一种事物的消失往往会被另一种事物所代替,取而代之的又会是一个新的开始。然而那些消失了的,无论它以前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辉煌,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也不过是一粒沙,一滴水,最终随波逐流,慢慢地消失殆尽。

但人们不会忘记,留恋沉沦的过去,因为活着的依然在活,依然有未了的事业和不灭的希望。

二狗终于刑满释放,带着他的病腿,一瘸一拐的回到了刘家村。没有人知道这三个多月以来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不想知道,因为谁也顾不上。除了他那个没有主见的婆娘以外,村里的人几乎已经把他遗忘了。

当他站在破砖烂瓦之间,他已经很难辨认出自己家的确切位置,除了心理上的难过以外,他现在更多的是悔恨。不管承不承认,他在刘家村里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多么大的事啊,却被他错过了,现在可以这样说,是刘家村的大拆迁抛弃了他,如果有他在,凭他的一身蛮力,定会杀他个七进七出……他现在甚至在心里瞧不起任何一个人,那些平日里敢和他拼火耍横的人,如今都一个一个都变成了狗熊,变成了哑巴,变成了窝囊废。

尽管他现在一瘸一拐,但他心中的魄力促使他对这一切不屑一顾。

“等着吧!郭胜利还没死呢!”他在心里叫嚷着。

我们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往往会有这么一种情况,当一个人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要么绝望,要么奋强,破罐子破摔,也许会豁然开朗。苦难是一种洗礼,可以把一个人的灵魂荡涤地干干净净。比如我们的二狗,他现在就想疯狂一回。当然,这种疯狂并不是说他要杀人放火,而是他要为民请命,他要替天行道。

十二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省信访局的大厅里来了一位拄着双拐的人。仔细一看,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二狗。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俨然一副出门办事的样子。修长健美的身材配上体面的服装,那真是锦上添花。的确,除过他的性格有点欠缺以外,我们的二狗真可谓是一表人才。他身体强健,浑身有力,特别是当他干活的时候,无不透露出一个男人最原始的魅力。可是今天的二狗步履蹒跚,腿疼的折磨已经让他雪白的衬衫上浸满了汗水。他艰难地挪动着双拐,撑着他略瘦而又结实的身体,身材高大魁梧,以至于让人看到那条拖在身体后面的病腿以后,不免感到可惜。

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认真地听他一字一句讲诉着。哦,又是一件因拆迁引起的纠纷,让二狗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如泣如诉而感到愤愤不平。相反所有人都很平静,并且在他说话期间,其中有两个人甚至还扭过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地忙起了自己的事。其中还有一个竟然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喝了一半的茶杯子里,又续添了满满一杯开水。这有点让他恼火,如果是他那个婆娘胆敢这样三心二意地听他说话,他早就过去收拾了。但是,他看见了宽大明亮的窗子,银光闪闪的地板,以及和镇政府里一样高贵稳重的深红颜色的办公桌,沉稳大气的椅子,椅面上用黑色的牛皮包裹着,油光发亮……他心里不免有些发怵。这里怎么跟他在镇政府里看到的那些人一模一样啊。懒懒散散,无精打采,若无其事,死气沉沉……

二狗把他准备了一个多月的话全部说完了。工作人员给他一再地说明什么程序,什么步骤,什么法律,他听得不是很懂,问来问去又把人家问得有些不耐烦了。眼睛,鼻子,嘴,无不透露出一个很明显的意思,回去等。他知道,这是中国人一贯的作风,比起他在看守所里等侯结果,这次算是好的多了。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折腾了几乎一天了,这些人哪里知道?他拄着双拐,拖着病腿,咬牙切齿地走了两三里的乡村小道,又是如何爬上了并不想给他停下的公共汽车。没有座位,他又是如何被挤来挤去,腿又是如何的疼痛难忍……后来他又是如何从市里转辗来到了省里,在街上又是如何摸索着过了一个又一个什字路口,终于饿着肚子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次好像是白来了。

可能是他的疑虑和担心被他们看出来了,那些人又争先恐后地安慰起他来。

“今天是我们局长接待日,这就是我们的范局长,你放心,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很重视,我们会责令有关部门,尽快妥善解决。这两年因拆迁引起民怨民愤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值得我们重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全社会的事。”

有一个坐在桌子对面的中年人突然转过脸来对他说,二狗这才发现,人家一直在听他说话,并没有因为手上的工作而耽误一点点。

“你是没见到那种惨象,可恨呀,家俱还没有搬出来就把房子推倒了。有人签字画押,房子明明已经拆了,可赔偿款还是拿不到手上。村干部和镇上相互勾结,贪赃枉法,借拆迁发不义之财,百姓难道就应该被欺负,被压迫,被抛弃吗?现在村子拆了,家没有了,很多人无家可归,没人问,没人管,你说说,这是啥世道?”

“都说了,尽快解决,你先回去,我们得按程序走。”那个被称为是范局长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另一个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看起来想要扶他走的意思。二狗还要说,怕又惹得人家不高兴。便不再说话,摸来拐杖,撑着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边往出走一边心里想:“我还会再来的。”

有一个人把他送到了电梯口,看着他进了电梯。电梯关闭的时候,他听到楼道里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他真想跟村子里一样,骂几句脏话出来……

九月的黄土高原,正处在一片黄绿相间的盎然里。玉米,大豆,芝麻,棉花,这些丰富的农作物,每年都颗粒饱满地带给人们欢喜。近些年来,五陵原上又种植了成片的果树,苹果、葡萄、酥梨,还有鲜艳通红的柿子,到了成熟的季节,秋风徜徉,果色飘香。行走在宽敞的路上,没有谁不会心情舒畅?如果这时候,你走累了,口渴了,其中任何一位都乐意把自己丰收的果实塞进你的手里,在炫耀一年劳作的同时,也喜欢听你赞不绝口的语气……

人们欢笑着,把鲜红的苹果从树上摘下来,再把金黄的酥梨,装箱运走。这是一年来的收获,勤劳的庄稼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到格外的幸福。

是啊!生活给了他们太多的不幸,也给了他们太多的满足。这些善良的人,总是用劳动报答一切。在他们的心里,仇恨是过去的东西,而除了仇恨以外,还有眼前幸福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

二狗上访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镇上,从土地办小王的嘴里明确地感觉到,他已经成了一个危险分子。隐隐约约让他觉察出来,小王的话语里总是带有一种试探性的口气。但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夸夸其谈,敏感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他也只是说出三言两语,就这已经让他觉得多余了。当小王再也听不到一句新鲜的回答,也就不再理会这个拄着双拐,还在为几个月以前拆迁遗留问题喋喋不休的人,而转过身忙着和另外几个同事讨论眼下什么汽车皮实,什么汽车省油,什么汽车保值率能高一些……

当二狗看不出来再有一点解决问题的意思,只好迈着他的病腿,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土地办这个乌烟瘴气的办公室。他想,既然镇上已经知道了他上访的事,那他为何不去探探他们的口气?知道一点也总是好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到时候也不至于被动。

他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胡先进的办公室,那个庄前村村长的大女子小秦,可能是因为转正问题已经解决,刚才在楼道里,已经明显听到了她的笑声,咯咯咯地跟爆米花一样。而现在却因为二狗的入侵戛然而止,睁开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抗拒着二狗的到来。

胡先进根本就没有抬头,当二狗进院子的时候,已经有人向他汇报过了。他一句话不说,侧耳听着二狗的拐杖在地板上砸出的咚咚声。

“胡镇长,我媳妇没签字,你们凭啥拆我的房?我的所有家当都埋在了房底下,这损失算谁的?”

“谁说没签字,白纸黑字不是写的好好的,你从哪里学来了这一套?”

“字是房子被拆以后才签上的,不签字拿不了钱,你们心知肚明。我没在,你们就是欺负一个女人。收监了四个人,为啥人家可以会见,而对我不允许。转院也不给我媳妇说,你这明显就是打击报复,一手遮天。”

“你不是上访了吗?那就等人家下来给你处理,你的问题我解决不了。”胡先进不再说话了,把小秦给他端来的茶水美美地喝了一口。

二狗啰里啰嗦地又说了一大堆,胡先进偶尔听,偶尔扭头看着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仙人球,再也没有开口。

“什么时候上面才能来人,这已经快一个月了。”二狗心里想。“明天穿件毛衣,带两个馍,再去省里一次……”

十三

省信访局的桌子上,类似于拆迁引起的反映材料,堆的像山。西部大开发带来的建设高潮,同时也带来了因拆迁引起潮水一样的案件越来越多。房屋拆迁的赔偿款不到位;农作物的损失估算不合理;拆迁以后群众的安置不具体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已经让人措手不及。我们不能怀疑任何一个政府的执政能力,而只能怀疑他在某些人事上的安排不尽如人意,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各级地方部门,难免会有一些人事无所事事而引发的不作为,推三阻四,得过且过。这是从古至今一块想剜又剜不掉的烂肉,想甩又甩不掉的骨头。

二狗不知不觉已经在省信访局来来回回去了五六次,黄土高原也从它最美的秋天迎来了一年里最后一个季节。西北风裹携着它的怒气从五陵原的顶上吹过,人们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已经很少出门了,屋子里架起炉火,有的人一天到晚烧着热炕。婆娘们要做的事都是在一个房间里完成,烧水做饭,缝缝补补。而男人们,除了外出务工的,大多躲在屋里,有些手痒痒的,又钻进了麻将馆。唉!这是关中平原最普遍的娱乐方式,玩的小了,输个菜钱,玩的大了,千二八百甚至闹得妻离子散。有剁指头的、有喝药的、有把钱输光了上吊的。这些人如何从风光走向堕落,如何把一个好端端的光景过成了稀巴烂,从此以后远走他乡……

现在,就在这唏嘘不已的北风里又到了一年中最后的关头。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故乡,混出名堂的已经开上了小汽车,车上装载着丰富的年货。但大部分人还是和原来一样,紧紧巴巴的计算着过年的开销和手上的余钱,争取给自己留一点,好在麻将桌上和兄弟们挥霍。在一片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的叫声里告别了旧的一年。等不到正月十五,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他们的口袋已经空了,家里的老小和地里的庄稼又等着新一轮的开销。钱啊!你是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东西,又是多么地让人爱不释手。

这里面最着急的就是咱们的二狗,因为病腿还没有彻底康复,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走就走。尽管那个不爱说话的婆娘已经嘟囔了好几次了,家里的娃娃马上就要开学,开春的化肥农药,哪一样都不会轻松。而这货现在总想着上访,房已经拆的不见影影了,该怎么样好像已经无法改变,光景岁月也在另一条路上迈开了新的步伐。上访能有啥用?既就是给你解决了,难道你还能回去,在原来的地方再盖一院房来。这跟叫死人活过来有啥区别?简直异想天开。回头路走不成,人还是往前看吧!

二狗何尝不想,他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本事,出门在外,他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干活出力不在话下,很多时候,论技术能力他能干的更出色,从而得到更高的报酬。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臭毛病,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他为人诚实,说啥是啥,如果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他一定办到,从不食言。这也是他能把日子过到人前主要的原因。

而现在,带着伤腿,一瘸一拐,这是拆迁给他留下的耻辱。尽管他也惹事生非,但这次完全是替民做主,他要给全村一千多人讨回公道,给刘家村找一条出路,不能让村子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他现在突然有所醒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已经把自己的恩怨看的很淡很轻。当他寄居在别人的村子里,眼前全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笑容,他突然就想起了刘家村,想起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在更喜欢长陵,他想起以前爬上长陵,登高望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去看上一眼?站在五陵原上,看看渭河,看看咸阳……他很想回去,而且是越快越好!

也许是乡情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在这陌生的地方,因为没有人可以掏心窝子的说话,而使他孤独沉默起来。他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疯疯癫癫。更多的时候,他不发一言,而用腾出来的时间想别的事,想刘家村,想以后……

“……将于4月中旬对咸阳进行考察访问,陪同的人员有……”一条准确的消息很快在五陵原上传开了,这是时任领导第一次到访咸阳。

有人听到只当是一件新闻,有人听到却像是世界末日。其实早在到访的时间还没有确定以前,咸阳的各级部门都已经惊慌失措。百姓怕什么,无非就是禁止通行,而那些各怀鬼胎的人不免就要胆战心惊了……对于大王镇政府及它的顶头上司尤其最甚。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派出兵力在他们认为不可靠的人家里进行蹲守,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怕人告御状,怕有人会去喊冤。丢人啊!这张脸如果真的丢到了上头,那就丢的太大了。

我们敬爱的领导,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要来咸阳以前,五陵原上所发生的事。我们的二狗因为去医院给自己的病腿取钢钉而逃过了他们的包围圈,而他那个没有主见的婆娘这会倒斩钉截铁。

“你包回来,我给你借钱,你也要藏起来。从今天起把电话关了,如果有事你再给我打,最好使用公用电话。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把自己照顾好,把你要说的话整理好。完了。”

二狗啊!这是你人生中,最疯狂的一次,成败在此一举,生死听天由命!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我的高尔基啊!以前上学的时候怎么也理解不了这句话,现在终于理解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陕西省人民政府把建在西安西郊的西安机场搬到了咸阳。就在这五陵原上,就在这长陵脚下,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建设,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国际化的大机场,处于西北之最。每天来往于世界各地的人们,从这里起飞,在这里降落,带着飞机的轰鸣,也带着五陵原旖旎的风光,飞向四面八方,让古老的关中平原名扬天下。

四月十五日,一行人如期而至。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飞机落地的前一天晚上,从机场到市区的迎宾大道上,一群筑路工人正加班加点把道路整修一新。让车辆通过的时候没有那么颠簸,路边的花篮也是分外好看。还有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二狗正躲在经贸大厦的人群里,除了消瘦和满脸长长的胡须以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拐杖早已不见,行动已经敏捷了许多。就在被人们包围着走进大厅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二狗一个箭步扑上去,扑通一声跪在了总理的面前。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包括我们敬爱的总理,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还是温和的笑着,还是那副可亲可敬的面容。

他蹲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扶住二狗的肩膀。

“孩子,什么事呀?快起来,慢慢说。”

他更像一位老父亲,像邻居大叔,像黄土高原上任何一个老人。亲切,慈祥,面带微笑。

二狗说不出话来。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准备已经很充分了,但突然站在总理面前,除了心跳失控以外,他实在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可以想象,当听完了二狗的申诉以后,会是何等的惊讶和痛惜。是啊!这是一片出英雄的土地,每一捧黄土里都有着说不完的故事,随便抓一把都能捏出血来。我们不能小看任何一个人,也不能去诋毁任何一个人的能力,时代造英雄,时势出俊杰。在任何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里,如果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那么他就是英雄,就是豪杰。

咸阳

成就了多少英雄

当上了多少皇上

如果你来了

你也是王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咸阳就像脱茧的蚕一样,完成了它的脱变,祛污除垢,脱胎换骨。胡先进被免除了职务,史文胜也不知去向。经过镇党委新任领导和刘家村全体村民的一致要求,二狗被认命为刘家村新一届村委员会主任,由他带头和组织起来的领导班子,正式出现在刘家村的村民大会上。镇上要求他们,尽快解决村民的安置问题;对于前期拆迁遗留下来的一些错误予以纠正;尽快对刘家村的未来做一个发展规划;从群众利益出发,切合实际的拿出一个稳妥可行的方案,给群众一个交待,给党一个交待。

要知道,在遥远的北京,还有一位老人也在等着他的好消息呢!

十四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有两大贡献,一是结束了2000多年封建专制制度以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的意识形态完成了初步改造。二是制造了大量的人口。

那种高涨的热情和最终的结果,在世界发展史上,绝无仅有。当然,我们抛弃一些政治因素,而讨论民生的时候,往往都是幸福的,这跟中国的地域文化,全民的生活习惯息息相关。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封闭自主,自我满足的民族。无论是统治阶级,还是平民百姓,安于享乐是与生俱来的通病。当一个阶级,自身的利益受到冲击,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自我保护,强取豪夺为了私有的目的不择手段。从而引发的战争,导致社会的最终去向,都是以个人为中心,难免带有局限性。纵观世界发展史,没有哪一个国家会像中国这样频繁的改朝换代,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却又重走另一个阶级的老路。因此,最终的结局,也避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所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发展,完全以改变人的思想和意识为目的。全民号召,全民动员,这样就有了集体,有了大锅饭,有了合作社。这些以生产为单位的团体和组织,为社会主义初期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而呈现出来的团结友爱,互助共赢,是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社会制度都无法比拟的。然而,人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封闭的自我意识,几千年来的贫穷和压迫,早已根深蒂固。从个人角度来说,懒惰和安于享乐,是每个人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顽疾,这是无法逃避,又很难改变。况且,上一代人所经历的痛苦或者战争,在下一代人的身上是完全体会不出来的。因此,隔阂和矛盾,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一种制度的土崩瓦解,另一种新的制度就会应运而生,这也符合适者生存的原理。解放思想,改革开放,重新定位,全面发展,这是新时代的中国战略发展的趋势。自由民主,平等友爱,团结互助,齐心协力。一个国家的团结,一种制度的完善,一个民族的富强,不在它的高楼大厦上,不在它的国民生产总值上,而在他的民心、民意、民族凝聚力上。

社会主义发展到今天,已经规模空前,在世界民族之林,占有重要地位。民族的发展,已经从建国初期的物质文明需求转换到精神文明需求。那个一穷二白的旧中国,早已一去不复返了。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从最初的阶级斗争,转换到生产建设上,而现在又从生产建设上,转换到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冲突,融合,相互发展上。我们要保持民族自救意识,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应该自我反省,时刻以自我危机提醒自己,改造自己,完善自己。那样,我们最终的社会发展,必然是和谐美好,繁荣昌盛。

我们不会去轻易否定一个人,因此,也不会轻易去否定一种制度,因为人无完人,事无完事。更何况,这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国家,就好像我们自身的头疼脑热一样,这个国家她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疾病和灾难,甚至出现害群之马。但是,作为社会主义的主体,我们要相信她,依靠她,热爱她。而作为个体的我们,要常常扪心自问,严以律己,以身作则,以镜明心。只有把自己当成这个社会的一份子,把祖国当成我们的大家庭,有爱爱之,有力出之,不骄横、不淫靡、不奢求,做到身体力行,做到正大光明。这样,中国和中国的未来将会是民族自立,盛世太平。

半年以后……

“我在外地经常看到民俗文化村,有的依山畔水,风景秀丽,有的古朴典雅,雄浑大气。咱们这里,虽然没有山川,但有渭河,没有风景,但有长陵。这五陵原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三秦大地,汉唐雄风,这是老祖先留给咱们的宝贵财富。我们可以开发它的历史和人文景观,发挥它特有的文化内涵,打造一个以五陵原为中心,及休闲娱乐观光旅游为一体的,复合型的旅游目的地。让人们感受千年帝都的宏伟气势,体验秦都咸阳的王者风范。”

这是市上派到刘家村新一届党支部书记杜为民在刘家村村委会上讲出的话。

“这几年发展起来的民俗文化,中央也大力支持这种乡村旅游业的开发和建设,我们应该迎合时代潮流,抓住机遇,因地制宜,走在时代前头。”

所有人认真地听着。

“这里离西安近,城里人休闲娱乐都跑进秦岭里去了,那些农家乐办的一个比一个红火。吃着乡村野菜,喝着乡间泉水,晚上再到农家土炕上美美地睡一觉。城里人图个啥?图个原生态,图个稀罕;咱乡下人图个啥?图的是经济。这种模式不光在秦岭有,全国各地靠近大城市的地方都有,而且有增无减,供不应求。”

“我的想法是,咱们建造一个民俗文化村。依靠这长陵,惠陵,阳陵,茂陵,平陵,打造一个以五陵原为主体的旅游文化圈。依靠秦汉遗址,唐风古韵,建设一个新的刘家村。”

“家不会没有,而是越来越好,咱们可以选择重新分配宅基地,补偿房屋重建成本的方案,大伙再集资入股,共同参与,共同经营。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一个崭新的计划出现在了刘家村新的发展规划上。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这会那,万事开头难!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团结起来,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两年后某一天……

水哗哗地流着,雨总是下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

天亮了,刘家村,在一片细雨朦胧中显露了出来。整齐宽敞的街道,一排排崭新的仿古建筑拔地而起。这是关中特有的民居与风格,青砖乌瓦,朴素人家。有的屋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丰硕的稻穗,长长的蒜辫上,拳头大小的蒜骨朵……靠墙摆放着各式农具,让人看了有一种乐趣,舒心和惬意,感觉亲切至极。

这是刘家村吗?郭胜利常常禁不住问自己。并且静静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一会儿。

他最近突然有了这个毛病,有时会把村子仔细地打量一番,想起以前的人和事,也不会想得太深,就是呆呆地想一会儿。涉及到具体的人,立马模糊起来,不再去想,而是让思想停下来,看看远处,又想到另一件事情上去。这时候,他好像成了一个落叶归根的将军,荣归故里,眼前所有的一切让他充满好奇。有时真想喊上几句,却连忙打住,向远处望去,含笑地点点头,这是刘家村,是我的刘家村。

它又矗立在这五陵原上,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又像一个姗姗学步的孩子。是啊,他现在就是一个孩子,正在以他的步伐走向前去。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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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7-22 09:19 | 只看该作者
欢迎小鱼……                              
3#
发表于 2020-7-22 09:2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20-7-22 09:24 编辑

三万多……                                                          
4#
 楼主| 发表于 2020-7-22 10:34 | 只看该作者
问候老友!假期快乐!
5#
发表于 2020-7-22 16:16 |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三节,感觉叙述比较粗糙,或者说非常粗糙。继续读………………
6#
发表于 2020-7-22 18:08 | 只看该作者
读完了。开头以为是拆迁拆出来宝贝的故事,后来才发现想错了。短,太短,应该写三十万字,挑战白鹿原。另外,剧中人物众多,女主角却没有,必须塑造一个,比如,给二狗,也就是郭胜利同学,安排一位红颜知己。
正如桑版主所言,太粗糙,感觉像脚本一样,要打磨,当然也费功夫。不过已经很不容易了,大部头,作者辛苦了,问好!
7#
发表于 2020-7-22 18:13 | 只看该作者
另外,中间插播的一章民谣风格太单调,没有黄土高坡的那种气势。开头可以这样引出:刘邦斩巨蟒,项羽刎乌江,五陵原厚土埋皇上,那是我家乡!
8#
 楼主| 发表于 2020-7-22 18:1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朋友留言,就是一部长篇,我摘取了一小部分,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很仓促,也写的太粗糙,不过有个开头就好,可以慢慢进行下去!谢谢朋友!
9#
 楼主| 发表于 2020-7-22 18:21 | 只看该作者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反复地看就是觉得它没有渗入骨髓,没有五陵原的魂,你是一语道破,真的让我茅塞顿开。膜拜了!
10#
发表于 2020-7-22 21:51 | 只看该作者
不想一目十行读。慢慢读。一定读完……
11#
发表于 2020-7-23 10:18 | 只看该作者
第七节读完了,歇一会……         
12#
发表于 2020-7-23 11:40 | 只看该作者
读完了。                                       
13#
发表于 2020-7-23 13:56 | 只看该作者
总体上感觉这是一个初稿,而小鱼也说了是长篇的一部分。对于局部,是不好评说的,因为局部写得不好,但整体可能不错。

但还是要说一说。

就这个局部而言,篇幅其实非常庞大,少说也有三万字了。读完的印象,觉得人物刻画还不够饱满与细腻,刘长生、郭胜利(二狗)、郭强(强娃)这三人应该是小说的主要人物,故事也是围绕三人之间的矛盾来铺展的,但写着写着,刘长生似乎“短命”隐退了,强娃也成了“强弩之末”了。这三个人物形象总体来说比较弱,尤其他们的身份,是党的农村基层干部,在干部形象的塑造上比较单一干瘪。这是人物刻画。另一个是叙述,感觉作者在叙述策略上有问题,换句话计,抽象的叙述与交待过多,作者本人思想与思考的干预过多,从而导致情节与细节被挤压。再一个就是主题的挖掘上显得较浅。这篇小说讲的是拆迁所带来的社会矛盾,而作者并没有深入调查了解拆迁的前因后果就动笔了,于是显得作者的大局观与思想境界比较逼仄。

长篇小说创作极耗费写者精力与体力,长篇是系统工程,它需要深思熟虑,需要大量的生活积累,需要众多的情节与细节,需要谋篇布局的架构与考量,不容易。我对小鱼深表敬佩的同时,必须要表达一种遗憾,也就是说,小鱼写起来显得力不从心,对于出现在小说中的现实生活可能比较陌生,缺乏虚构力。后面的“半年以后……”与“两年以后……”就是力有不逮的表现。
14#
 楼主| 发表于 2020-7-23 14: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王小鱼 于 2020-7-23 14:44 编辑

谢谢老桑留言,虚心接受,一直觉得不好,就是挑不出毛病。至于人物,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不能因为谁重要谁就长命百岁。情节的安排是很不好,废话太多,老桑的眼力毒,要求高,我正是因为长篇太伤精力,而自己又没有细致的准备,所以写的很潦草,很匆忙,就这也是苦心而得,却成了笑话。我常常以娱乐的心态为自己求得心安理得,因为自己已经想到了。写与写不好是两回事,就跟做和不做一样。我们去做某一件事,都想有一个好结果,可好结果怎么会那么容易得到?既然能得到,我也不必来这里凑热闹。
15#
发表于 2020-7-23 15:25 | 只看该作者
王小鱼 发表于 2020-7-23 14:40
谢谢老桑留言,虚心接受,一直觉得不好,就是挑不出毛病。至于人物,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不能因为谁重要谁 ...

写总比不写好,至少可以练练手。并不是笑话——毕竟是小鱼苦心写的。但是,我们可以对自己要求严一点,写的时候起码有一个参照物。我记得张楚曾经说过,自己每写一篇小说,总要重温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这并不是说去模仿,而是找感觉,找到一种写作的精神力量的指引或牵引,从而使得自己在写作时不会那么随意与想当然。

小鱼这篇小说,渗透了自己太多的思想感情,这种感情其实是很质朴的、也是很真诚的。但当你形成小说时,这种质朴与真诚反而可能会制约你、妨碍你,使得你的小说最后的思想气质得不到升华,于是就可能显得境界不够。直白点说,这篇小说里许多的思想感情我是感同身受的,因为我也出生于农村,我的父辈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的家族里也有做村长村支书的长辈,但是如果我来写农村题材,我可能不会简单地还原生活原型,而是给他们一些光与亮色,因为我觉得简单直接的还原是没有美感的。我为什么说小鱼小说里的人物刻画不够饱满呢,原因就在于其过于直接与直白,事实上,大多数的村干部就是你小说里写的这样,一方面为公,另一方面为私,甚至千方百计为私。但我们需要看到光亮。二狗这个人物,在与长生的竞争中失败了,后来报复长生,再后来,去见了温总理,再后来当了村长。这个逻辑可能没问题,但这个人物总体上看,我觉得是失败的。我也说过,因为这个“拆迁”只是你长篇中的一部分,很难评价它到底是好是坏,我上面所讲的一切,都是基于孤立地就事论事,所以也很难说对与错。小鱼坚持自己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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