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20-7-27 18:17 编辑
上世纪40年代在西南联大,汪曾祺曾选修过沈从文先生的几门课,他回忆起那时的情形说:“沈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套用这句话,如果说人物是小说创作的核心,无论是谋篇布局还是叙事修辞,作家心里都要始终装着人物、贴着人物写;那么,批评家的作品评论就要始终贴着作品写、围绕作品本身展开。 作品论“贴着作品写”看似理所应当,但在今天老调重弹却并非无稽之举。当下的太多作品评论充斥着与作品无关的杂质需要剔除,“贴着作品写”俨然成为一种奢侈。如何真正做到这一点既关乎批评的有效性,也与形成良好的批评生态密切相关,或许还有助于摆脱泛媒介场中,专业作品评论式微的局面。 贴着作品写不是掠过作品写,自己在那里自说自话,却把所评对象落在后头。批评家首先要剔除的就是与作品无关的大量背景知识。有的作品论开篇动辄从天边谈起,仿佛要从盘古开天、三皇五帝一路说来,拉拉杂杂一大堆,就是不进入主题,不谈作品如何。文章的切入角度大而无当,如此一来,自然会让读者耐心不足。有的作品论把作家的前世今生挖个底掉,俨然一部微型作家传记。或是把作家的创作历程一一罗列出来,一大串书名号排排坐,十分扎眼。还有的历数作家的获奖履历,好像创作出这么多佳作的作者,这次写的一定也是好作品。更有甚者,写作品论却大谈自己与作家的个人交往、私人感情,不知这与作为评论对象的文本有什么关系。 掠过作品写的另一种表现是把宣扬自己的文学观念、文学立场、理论信仰作为作品论的核心。有点类似于叙事学理论中作者的“抢话”,批评家绕开作品开始夸夸其谈,而忽略挖掘作品本身的内在特质。所评作品本该是作品论关注的焦点,是主角,却沦为了评论家观念的注脚。千万别忘了,作品论不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有些本不该是作品论解决的问题最好不要过多羼入其中。譬如对一些文艺理论的阐释,评论对象不该沦为证明某个理论(尤其是西方理论)正确性的工具,相反,理论的意义在于让我们更好地找到理解作品的钥匙,感知作品的魅力,享受共鸣的快感。如果不能摆正理论与作品的关系,必然会造成理论空转或是驴唇不对马嘴。以我浅薄的经验所见,不少作品论都有大段删除的余地。只有挤出水分,才能留下干货和精华。 贴着作品写不是照着作品写。一些作品评论变成了作品的内容提要或是故事大纲、故事梗概,仿佛到剧院看话剧拿到的节目单、宣传册。诚然,对作品内容的提炼、概括、归纳、总结是作品论必须涉及的内容,也是阐发观点不可缺少的论据,但大篇幅的引用,大段的概述不仅会损伤评论文章的结构完整性,也容易让真知灼见淹没在故事情节复述的汪洋大海中。从另一方面说,如果是专业人士来读,心中早已明了作品内容,自然用不着评论家大费口舌“拾人牙慧”;若是未看过作品的一般读者,即使读了作品论里的复述,也难以从中窥见作品全貌,况且枯燥乏味的复述怎比得上元气淋漓的原著?倒不如留下一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抛砖引玉,引发读者找来作品一读的兴趣。 贴着作品写也不是钻到作家肚子里写。批评家与作家、作品论与作品的关系应该是一种平等对话的关系,有时候甚至是博弈、对抗、较量的关系,如此才能形成良好的文学生态。正如李健吾所说,“批评不像我们通常想象的那样简单,更不是老板出钱收买的那类书评。它有它的尊严。犹如任何一种艺术具有尊严;正因为批评不是别的,也只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有它自己的宇宙,有它自己深厚的人性做根据。”(《答巴金先生的自白》)但现在的文艺评论中,“说好”与“说坏”的比例已经失调,文学批评似乎变成了“文学表扬”,其中的原因很多,也与批评家的评论动机有关。网购东西不满意时,消费者的倾诉欲强、留言写差评的概率大,相比之下,文学评论正相反,批评家更乐于评价自己喜欢和欣赏的作品。面对自己青眼有加的作品,就更需要拉开一定的视距,警惕挖空心思迎合作家的心理。比如,在评论作品的过程中,应该冷静看待作家的创作谈等诸如此类对作品的自白,理性检视“创作谈所宣扬的”与“文本所呈现的”之间的关系。这样说不是否认创作谈和作家“夫子自道”的意义,相反,它们很可能是读者(包括评论家在内)解开作品密码的关键;也不意在弘扬英美新批评那种割裂文本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做法,相反,“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传统文论观依然焕发着现代光辉。这里强调的只是,作品论要贴着“作品”而不是“作家”,意在防止批评家在作品论中成为作家的传声筒,过于信赖或者依靠作家自己对作品的“权威”解读。批评家不是作家肚里的蛔虫,也不是作家的应声虫、跟屁虫,而是外在于作家的作品研究者,应该有独立的批评人格与“文格”。再者说,创作谈何尝不也是一种“文本”呢? 说了这么多“不是”,“贴着作品写是什么呢?我以为,是挖掘出一部作品最内在的本质和最突出的特点,进而在广阔的文学史坐标中对其进行定位。现实主义文论强调文学创作要创作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套用到作品评论上,一篇优秀的评论就是要挖掘出作品的典型特质。批评家要有能力拨开作品语言的迷雾,拆解阅读的重重障碍,层层闯关,穿透故事、情节、修辞的迷雾,解除作家的“武装”,与作品的灵魂相遇。在这一点上,李健吾有着精辟的论述:“一个批评家,与其说是法庭的审判,不如说是一个科学的分析者。科学的,我说是公正的。分析者,我是说要独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灵魂的深处。”(《〈边城〉——沈从文先生作》)唯有贴着作品写,才能实现批评家与作家和作品灵魂的相遇吧。
注:此文来源于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