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石丁香

    　山娇，这个男人是谁？请你告诉我他是谁，你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和他搂抱在一起？

   　 刚走到病房门口，我就听到了伊一老公近似咆哮的吼声。

    　这是怎么了？还从没见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发过这么大的火。莫非，伊一终于盼来了那个我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的子墨？

    　急急撞开306病房的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让我不知所措。伊一的老公李木站在床头，一脸猪肝色，撸臂卡腰几近疯狂，脚前是扣在地上的饭盒儿及洒了一地的饭菜。病床上的伊一却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拥着，旁若无人，淡定自若，脸上无声的眼泪却像洞开的小河。

    　未看清男人被伊一肩头遮住的脸，只看他那稀疏的头顶，我便确认了这个男人就是子墨，因为伊一常提到他的“聪明绝顶”……顾不得许多，我急忙走过去拍了拍伊一，并冒眜地扯了扯那个陌生的男人，轻声提醒：“喂，子墨，请你理智点儿，这可是在病房，并且人家伊一的老公就在一旁。”

    　听到我喊他的名字，男人好像激灵一下，抬起了头，英俊的国字脸激动的抽搐着，被泪水模糊了的镜片下面是一双绝望的眼睛。他长叹一声，一双大手恋恋不舍地从伊一身上移开，忽而抱住自己的头，忽而在胸前拼命地捶打。最后，他缓缓摘下眼镜，胡乱抹了抹镜片上的水，乞求似的看了看李木，又看了看我，有气无力又似乎歇斯底里地说：“理智，我一直都很理智，也曾为自己的理智庆幸过，庆幸我理智的爱并没有搅乱伊一平静的生活。可是，现在，请你告诉我理智是什么？理智是个吃人的恶魔，可怜我和伊一理智了一辈子，冷静了一辈子，坚持了一辈子，总相信我们的真情上帝都在看着，总会回报给我们点什么！可是结果呢？连上帝也是个操人的混蛋。非但不给我们的感情任何出路，还要来抢夺我的伊一。如果我再理智下去，我怕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子墨！你是子墨？原来你就是那个像影子一样一直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子墨？你的伊一？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她是我老婆江山娇，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男人，你这个不敢爱不敢恨的男人，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现在你还来做什么？在她需要救命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口口声声说爱她，那你怎么不主动捐一个肾救她？你怎么不帮她找肾源？你怎么不帮她筹医疗款？你怎么不像我一样卖了房子倾尽所有，为她做透析、做治疗？你现在来，除了让她激动，让她情绪不稳定，你还能做什么？如果你能让山娇健康的活下去，我愿意成全你们。你这个混蛋！”

    　一听我喊出子墨两个字，李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像一头暴怒的公狮，不可阻挡地冲过去，一把将那个男人从伊一身边提溜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声声质问。尽管李木惦着脚尖也难以够着子墨的鼻尖，而此时的子墨还是显得矮了一大截儿。

    　伊一像一棵瘦弱的小树，在两个男人心中顽固地生长着。此时，却被两股同样强劲同样温暖的风吹得枝枯叶落，曾经翠绿鲜活的小树，现在却再也难堪风雨。两个男人都想尽量多的给予阳光雨露，而不忍心再让其沾染半点风霜，却只是拧着劲儿，硬不在一条道上。在子墨心中，她是永远的伊一，无人能取代。在李木心中，她是永远的江山娇，李木宁愿她孩子似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永远依赖着他，也不愿将那个多情浪漫的作家伊一与他的江山娇划等号。李木从来都不会喊“伊一”这个笔名，他的老婆就是江山娇。对伊一这个名字他潜意识里有着不可捉摸的骄傲，但更多的又是莫名其妙的憎恨。他一直固执地以为，都是这个笔名惹来的麻烦，都是所谓的文学给他的家庭带来的灾难，他回避这个名字，讨厌这个名字，从他嘴里永远也不会喊出这个名字。

    　魁伟高大的子墨，此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面对李木的愤怒和质问，他情不自禁的双膝跪地，挪到伊一跟前，捧着伊一的双手声泪俱下：对不起，伊一。伊一，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这么晚才来，正是为了你的家庭平静，为了你的情绪稳定。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其实，在得知你的病情后，我就悄悄去医院做了血型检查，可上帝在惩罚我，我们血型不合，无法配型。听说你已经找到了肾源后，我就想办法去筹措手术费……说着，子墨从包里掏出了一张100万的支票，双手递给李木。

    　面对支票，李木没有做到目不斜视、不屑一顾，他需要这笔钱，他要用这笔钱救他的妻子，救他儿子的母亲。按他的想法，他甚至愿意放下男人的自尊和尴尬，收下这笔钱，劝山娇赶紧做手术。可他又不敢伸手去接那张支票，只是将手伸向半空，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山娇，想得到她的意见或者默许。

    　江山娇明白李木的意思，有点愠怒的瞪着老公说：“李木，对不起。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好，可我对你的爱，回报不及万一。曾想过，等老了闲下来之后，我再从头学起，重新学做一个女人应该会做的女红、饭菜等等，好好的伺候老了的你。然而，上帝不给我机会了，我终将要辜负了你。但请你一定要相信，在我有生之年的任何时候，我的身体并没有背叛过你，尽管精神上的游离会让你觉得更可恶。可是，没办法，有些时候灵魂也会游离于躯体，这并不影响躯体吃喝拉撒睡的正常状态。也请你不要为了我丢了你男子汉的气魄，失去你做人的原则。”伊一虽然气若游丝、声若蚊虫，却字字铿锵有力，句句不容分辩。

    　子墨再次走近伊一，握住她的手，与她对望着，想说什么，却被伊一用话截住。她一往情深又十分决绝地看了看子墨说：“子墨，如果你还爱我，请给我最后一点尊严。把钱收回去，让我走得安然，手术我是不会做的。也请你不要自责，即便我们能配型成功，我也不会接受你的肾。我宁愿平静地离去，也不愿在以后的岁月里，让那颗无辜的肾脏，时时敲打着我的心肝，拷问我的良知。我知道，现在的你，并没有那么多的钱，拿回去吧！借谁的就还给谁。我只有一个请求，无论我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我都渴望你和李木能够联手使那场索赔官司胜诉。”

    　子墨含泪点点头说：“伊一啊，你的所有要求我都答应，并会竭尽全力，可是我求你，求你别再倔强了，这可是生死悠关的大事儿，不能再任由着性子来。就算你不接受弟弟的肾，我们还可以通过别的渠道找着肾源的，医院不也在积极联系吗？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就有肾源了呢？总会有办法的。请你坚强起来，一定要好起来。手术费不成问题，这100万就算我借你的，等你好了再努力赚钱还给我好不好？”子墨像哄幼儿园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地劝着伊一。喉咙里明明藏着哽咽，眼角里明明包着眼泪，脸上却挂着父亲般温和的微笑。这就是伊一体会的如父、如兄、又如老公般的爱意。她多么想像以往一样，忘情地叫一声老爸，然后撒娇装痴地缠磨他，可是此时，她全没了兴致。

    　眼泪汹涌而出时，她哽咽着说：“对不起，子墨。我死了也是个欠债鬼，这个世界上每个爱我的人，我都欠着他们一笔厚厚的债，今生无法偿还，怕是来世也还不了。谢谢你为一个将死之人做了那么多，其实，一直以来，你爱我远胜过我对你的感情。我不知道你的爱是否一直都这么死心踏地，但我知道，我曾经很多次游离，同时，我还向你隐蛮了许多不想说起的秘密。今生我终将会负了你，来生的约定，我也最终要失约。并非我不守承诺，来生我实在不想再转世为人，我不太适合做人，做人实在是太累了，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俗情道道，真的很累。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有能力，就请你向上帝祈祷，来生就让我托生成你门前的一棵树苗，也不需你特别的呵护，只守着她的清白，任其四季荣枯，一切随缘！同时，我还希望来世你和李木能融成同一个人，集他的本分和你的睿智于一身，这样，我就可以赎回我今世的罪孽，不再分裂我的爱，无论精神还是肉体……”

    　没等伊一说完，两个男人几乎是同时抓住了伊一的手，说出的却是近乎同样的话。

    　一个说：“别再说了伊一，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一定帮你找到肾源，你一定要做手术，并且一定会手术成功，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和李木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兄弟和朋友。”

    　一个说：“山娇啊！人家法院都判你可以做肾移植了，你为何如此固执呢？这半辈子都是我听你的，难道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听我一回劝，咱配合医生透析，好好的把手术做了好吗？我不能没有你，儿子不能没有妈妈。还有你挚爱的写作，和你那个风雨飘摇的娘家，难道你真的都能放得下，就这么义无返顾，走得了无牵挂吗？再说你弟弟又不是完全没有行为能力的人，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求你接受他的肾，这在法律上是不违背的，你为何要这么执迷？他未来的日子还需要你的帮助，就算你借用他的肾帮他过以后的日子还不行吗？”

    　伊一猛地捂上耳朵，用尽所有力气，发疯似的摇着头：“不，这太残忍了，我决不。我那可怜的弟弟已经够可怜的了，上帝已经亏待他了，我不能再让他捐肾，决不能，这对他太不公平了。再说，他是我们家惟一的男孩，尽管他没能力养父母的老，最起码他还得完成那个神圣的使命，要给父母送终。”

    　“唉！老天爷啊！你咋这么不会安排，她那么多姐妹，那么多亲人朋友，为何都配不上型，你偏选这么个人能与她配型成功呢？老天爷，你真是不睁眼啊！这么要强的一个人，你偏给了她那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娘家，那么多的难事、琐事整天撕扯着她，真的让她活得害怕啊！”伊一的老公长叹一声，怨天怨地坐在一边垂头丧气，却在心里默默期望这个子墨的到来能点燃伊一心中生的欲望，最终接受手术。

   　 因为，自从和弟弟配型成功后，伊一就开始拒绝一切治疗。理由是，前期的通过颈动脉透析，她可以接受，现在由于并发症出现了感染，医生要将她手腕的皮肤切开，连通动脉和静脉血管做透析，她不干。她说，她维护最后的尊严，她不允许医生把她剥离得斑驳不堪。

    　实际上，大家都明白，主要原因是，她不忍心让弟弟捐肾，不想再折腾着烧钱。得了这种病，可不就是烧钱吗？为了给她看病，李木把家里能换成钱的东西都卖了，也只能维持透析，筹不够换肾的钱。娘家、婆家及所有亲戚扒拉扒拉，竟没一个有钱人，大多都还没有脱离农门，不但指望不上，他们自己都还顾不了自己，如果因为给她看病，到时候给儿子留下一屁股的债务，那她将会死不瞑目。

    　每次透析，她都会在心里默默算计，这次到底又花了多少钱？她都会想起，那一年暮春的一个周末，儿子拿着烂了洞的袜子让她补，她不在意地说，这年月了谁家还补袜子穿，赶紧扔垃圾桶吧，一会儿妈妈给你买新的去。谁知儿子很激动地制止她说，妈妈，不许买，你要会缝就抽空给我缝上我再穿，要是不缝，我就不穿袜子也行，反正往后天快热了。咱家没钱，钱不要乱花，能省一分是一分吧，好好把钱攒着，留着我以后出国上学时用。她当时哭得稀里哗啦，可那时的眼泪里，很多成分是幸福的，她为这90年代的独生子有这份节俭的觉悟而感动，她为儿子有远大志向而欣慰，她为儿子的学习成绩而对生活充满希望，她愿意为了儿子的目标，更加努力的奋斗，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这个病魔会如此顽固的缠上她，花光了她为儿子攒下的所有钱。她丧失了信心，她万分难过，没给儿子留下上学的钱，她决不给儿子留下一大笔债。她只在心中暗暗期待，关于引发她得了尿毒症的哪场诉讼，最终会有个圆满结局。

    　做为一个旁观者，我的泪一点也没比他们少流，我的心一点也没比他们少痛，但我比较清醒。我知道，此时，也许任何人都没有能力劝醒伊一，让她顺利手术，既便是最爱她的子墨。别说爱情虚无缥缈，哪怕她和子墨爱得铭心刻骨，她也宁愿选择生离死别，而不会伤害亲情，更何况她这弟弟的情况是哪样特殊。

    　子墨或许是懂伊一的，此时他并没有像李木暗中期待的那样，苦口婆心地规劝伊一，只是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盯着伊一的眼睛。然后，悄悄从包里拿出一本文集，慢慢打开。这是伊一早期出版的散文集，封面及版本和所有读者手中的一模一样，但里面的内容却大不相同。子墨手中的这本，用红笔点蓝笔圈，密密麻麻、星星点点，好像红楼梦里的脂批。尽管伊一初学写作时子墨几乎都圈点过，有批评也有褒奖，出版后再欣赏时，子墨依然圈点了许多。赏读时，他除了声情并茂，还像说书似的加进了评点和解说，不一会儿，就把伊一逗得破啼为笑。

    　看着此情此景，李木不再愤怒，不再冲动，他悄悄走开，默然地走出了病房。他抹着泪低头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在寂静走廊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显得很无奈、很孤单。

    　我看着这三个人，想起每次来医院看伊一时，都看到李木守在病床前，不是细心的喂水、喂饭、削水果给她吃，就是给她擦身或者读书给她听……一个个温馨的镜头，曾让我由衷地羡慕，一个女人能这样被男人疼。如今，又冒出个如此的子墨，这三个人的故事该如何收场呢？

    　我很迷茫。我一遍遍猜想，假如伊一留恋爱情，为子墨所动，并以另一种方式眷顾亲情，坦然接受了手术，李木又该怎样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假若伊一坚决放弃一切，与红尘彻底决裂，李木及伊一的家人又该怎样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 本帖最后由 石丁香 于 2010-6-10 23:38 编辑 ]

石丁香

刚编辑好，太晚了，这里先问候太虚各位师友。容明日再读贴跟贴。

天下为公

真挚的情感故事，动容。
作品细节描写细腻，心里刻画细致。

天下为公

欢迎朋友的原创首发
问好您。

长歌

谢谢作者为我们带来令人感动的故事。

刘满园

一篇精彩的情感小说，主人公在生命垂危之际，面临着感情的多重纠葛，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作品立意深刻。同时，人物内心开掘和展示非常精到，主人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关怀，超越了疾病本身。整篇富有很强的感染力，几个人物都比较鲜活，而且并非拘泥于三角恋这样的层次，而是较高层次上对生命价值的审视。语言非常成熟，写得厚实生动，意味深长。
提议精华。

宗川

呵呵，挺韩版的。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6-11 09:04 发表
一篇精彩的情感小说，主人公在生命垂危之际，面临着感情的多重纠葛，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作品立意深刻。同时，人物内心开掘和展示非常精到，主人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关怀，超越了疾病本身。整篇富有很强的感染力，几 ...

同感。问好。

傻子的宝贝

是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石丁香

感谢为公版主阅贴点评，请多批评！祝好！

石丁香

原帖由 长歌 于 2010-6-11 08:27 发表
谢谢作者为我们带来令人感动的故事。

感谢朋友阅贴点评。请多批评，问候！

石丁香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6-11 09:04 发表
一篇精彩的情感小说，主人公在生命垂危之际，面临着感情的多重纠葛，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作品立意深刻。同时，人物内心开掘和展示非常精到，主人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关怀，超越了疾病本身。整篇富有很强的感染力，几 ...

感谢刘版诚恳的点评与鼓励，尽管不常来小说版发贴跟贴，但您的作品常读常学，所以心里并未觉得陌生。以后还敬请多批评指正！问候您。

混混

看了开头两段，就不想再看下去了。
或许十年，二十年后这样的场景一定会出现在现实中吧。
作家的敏锐有时在于他的文字只会让后人觉得合情合理，经久不衰。

霍名夏

　　小说展开不错，人物也好，对当下社会男女夫妻间等一些社会论理问题的探讨也颇为真实。
　　见到老朋友，高兴。

陀螺

假如我处在伊一的境地，也一样会拒绝手术。做人的确很累，背负着太多的情感之债就更累！问好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