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9529|回复: 58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我是二百六(9379字)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20-8-14 17: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粉 于 2020-8-15 12:39 编辑

  那年在课堂上,老师问根牛,狗腿子是什么,根牛回答说,狗腿子红烧最好,酱出来也好。接着老师又喊我起来回答,我问是哪条腿,公狗还是母狗,因为公狗有一条腿是济公用泥巴做的,所以在撒尿时一定会抬起来,不然尿淋湿了那条泥腿就麻烦了。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师就过来一手揪着我和根牛的一只耳朵拉到讲台前罚站,并送我们一对绰号,一个二百六,一个二百五。教室里因此一阵哄堂大笑,笑声淹没了根牛的二百五,却将我这个二百六标签一般保留几十年。

  根牛比我大两岁,很小的时候就和我是一对冤家对头,为了一句话,或者不肯给他让路,我们都会打上一架,结果自然都是他骑在我的背上,还洋洋得意地举着手里的一根稻草或小树枝学着吼牛的声音喊“驾,驾”。我们打架的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桃花,她和我一样讨厌根牛,可根牛偏偏不要她和我好。每次我被根牛骑在背上的时候,她总是在一边推搡着根牛说,不要打,不要打了。谁再欺负人,我就不跟谁玩。永远哦。我就爱看她那一脸不平的气色,小脸红红的鼓鼓的,真的和桃花一样好看。我因此装出很受伤的样子赖在地上,等她伸手来拉才勉强爬起来。所以,我喜欢桃花,从小到大,她在我的眼里心里就是太阳就是月亮。也只有和她一起,我胸中的阴霾才一扫而光,暂时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景象。

  我父亲是个窝囊人,我在外面无论遭受多大的委屈,到他面前最轻的安抚方式是一巴掌,重的则是一棒子打出家门,至少当天没饭吃。他见到根牛的父亲却又是拧着脖子擦身而过,直到身边没人时才狠狠吐出一口痰,骂一声妈的。我母亲倒是经常维护我,可她生得单薄,在家不是父亲的对手,在外跟根牛五大三粗的母亲也没法比,每回为了我理直气壮地去找根牛的母亲,最终都是被那个女人按在地上扯得头发衣服散落一地。

  哎,命运这东西天注定,不服不行,没法子。根牛父亲当队长,根牛的母亲也一生威风,却只有根牛这么一只宝贝疙瘩。我的父亲虽然窝囊,我的母亲也瘦小柔弱,可生儿育女的本事倒是超强,四男三女连串地往下掉,如果不是计划生育政策硬,还不知给我们家那个猪窝一样的茅草棚里添多少张嗷嗷待哺的嘴呢!我是我家男孩中的老大,上面有一个姐姐,所以只是一个假老大,老大的福利半分没有,却是一个出气筒铁匠砧扫把星惹祸根,具体原因据说是我的出生时顺手给我的父亲捎来一顶绿帽子。这捕风捉影的谣传竟成了我的罪过,注定我今生今世都不堪的命运!而我母亲虽然经常为了我跟我的父亲和根牛的母亲吵架打架,在人们眼里那主要的成分是她自己罪有应得。

  分田到户那年,我已经十七岁,中学毕业回家参加劳动。我对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向不怎么关心,整天只想着生产队不存在后跟桃花接触的机会还有多少?在分三等田时,担心自己的手气不好的父亲突然让我代替他抓阄,我不在乎田地质量的好坏,心里期盼着的是这一抓会不会跟桃花的父亲手里的阄联号。当我从手心里将那个小纸团拆开后,果然不负父亲所忧抓到最次的那块孬地。我家人口多,一二等田与别人家相比都次些,这里又抓到几乎不出粮食的孬地,就相当于雪上加霜。父亲大失所望,对我恨恨的哼一声,然后双手抱头做出一副认命的姿态。

  就在大家对田地着手丈量分块时,我们队的一位孤老头突然向我父亲提出用他那块优先提起的好地调换,他的理由真离奇,说他无儿无女,死后葬哪里都难免被欺负,所以才看上这块荒地,就算日后不会有谁来给他送吃送钱,最起码也没鬼魂来打扰他的清静。老头说得有情有理又真诚恳切,周围的人没有不支持他又嫉妒我们家的。人家主动用一块一等一的好地置换一块三等孬地,对我父亲来说等于是天上掉元宝还好的幸事,所以谁都看得出来我父亲扭捏着没一口答应,不过是不忍心孤老头太过吃亏。

  这时,我跳出来大喊不赞成,并抬出大道理说这土地分到各家只是耕种形式的改变,所有权仍然还是国家的。文件规定承包人只有对所承包土地的使用权,没有买卖变更转让的权力,所以,谁换就证明谁破坏责任制的政策。我这样一咋呼,在场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了,先前似乎默认的队长根牛父亲,马上大手在空中一挥说,对,分到谁家就归谁种,不准随便换来换去的。本来一直蹲在地上假装为难的父亲,这时突然怒吼一声,操起锄头就往我脑袋上砸来。

  我就这样让我父亲对我失望到死心,虽然我一再表明这块地以后可以分到我自己名下,也缓解不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因为那块地,我那被人叫淡了的二百六称号又回锅加料新鲜热辣。我只在乎这块地不但与桃花家的三等地相连,还和她家二等地相距不远,从此以后,我每天只要在这里守着,就可以有一大半的机会与桃花相见甚至可以伸手帮她。

  我喜欢桃花成了全村都知道的秘密,接着又传出根牛也喜欢桃花,这事成了我们两人甚至两个家庭之间仇恨的添加剂,好事的人因此有了劲道十足的话料,大家都在暗地里激动不已地引颈翘盼后来的戏如何精彩。

  我们两人当然不负众望,十八岁那年,我们打了一场大架,不过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各人积郁在心中的怒火爆发了。他仍然还是三下五除二将我撂倒,然后熟练地骑到我的身上双手叉着我的后脖颈,像以前一样洋洋得意地问我服不服。我当然不服,为了将桃花争到手,杀了他的心我都有,怎么可能被他压倒就服输认怂了呢?我在下面七拱八拱,费了好长时间,居然摸到一块半截砖头不管不顾地朝上一挥。接着就听他嚎叫一声,然后一个后翻倒下。我随即翻身扑上,骑上他的后背,高高举起手里的砖头。阴差阳错的终于赢他一次,以前的种种委屈便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我当时恶狠狠地想,既然终于战胜一回,就不能让你有再翻本的机会。最起码我要给你留下不可磨灭的教训。我将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到砖头里,咬着闭着眼,决心在这一下砸下去后,即使不能要他的命,也叫他以后见到我不再嚣张。

  哎,又是命运再次赶来刁难我这个翻身农奴!就在这最紧要关头,他父亲出现了,扑过来,双手抱着抢夺我手里的砖头,令我的力量怎么都发不出去。也只怪我一心想着怎么惩治他,如果早一刻看到那个更该死的老头子,肯定先朝老的一砖头,回头再收拾小的。

  二十岁是男人订亲的第一道门槛,我父亲对我不闻不问,他将嫁姐姐的彩礼和家里的收入一起用到造新房子上,四个儿子三间瓦房,我不知道还有一个将来住哪里。母亲倒是关心我,却只能劝我别继续打桃花的主意,因为桃花父亲好吃好喝,不但彩礼重,日后过时过节孝敬的东西更是无底洞。母亲说托人给我在别的村想法寻找合适的姑娘,我说我就认准桃花一个,拿七仙女来都不换。二十二岁那年,父亲热热闹闹地替弟弟办了一场订亲宴,那举动无异公开表示将我的终身大事放弃。

  二十四岁那年桃花和根牛结婚,轰轰烈烈的婚礼将除我家之外的全村都请为上宾,光鞭炮的碎屑就从村口经过我家门前铺进他家,地毡一样厚厚一层的红红绿绿,映到我眼里尽是血泪。那天,我躲到那块属于我个人的三等孬地里锄麦草,数九的寒风里土石都冻碎了,我却一脸热乎乎的泪流不断。我心里一点没有责怪桃花,她不但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一句承诺,却屡次好心好意劝我另找好人,说她的胳膊拧不过她父亲的大腿。

  过后,由于两个弟弟都相继结婚,我在那个家越来越显得多余碍事,便在那块三等孬地里搭两间小草棚,自己主动搬进,相当于正式离家独立。正好当年那位孤老头的小屋毁损严重,我将老头接到我的草棚里同居,还答应他死后可以埋在他以前看好的孬地一角。我这样做不是想向谁证明自己如何高尚,而是觉得于老头有愧,以此方法弥补一下,同时也填补自己的空虚无聊。我的父母已经明显不必要我为他们承担多少义务,而那位传说中的生父连认我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他的生死就更是没我什么事。记得老头曾那么悲苦地诉说过他无儿无女的凄凉,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钉子牢牢嵌在我心中,既然他已经镜子一般照出我若干年后的景况,不如就让我与他相依为伴,以减轻他末路的苦痛。可惜老头福分太薄,在与我生活两年多后就无疾而终。

  孬地不出粮食,但另有可贵之处。为了表示对桃花的忠贞,我将那里全部种上桃树,几年后居然结下丰硕的果实,我歪打正着为了爱而得到经济上的补偿。那个长得比真牛还壮实的根牛,一年到头连一次感冒发烧都没听说有过,凭我这越来越干瘦的身板跟他熬寿命,看样子两个串起来也不一定顶用。我这辈子注定是一个光棍汉,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三十岁那年,根牛的父亲柱着拐杖来到我的小草棚。那是一个大热天,我午饭喝了三两烧酒,躺在门内竹榻上半下午都没完全消解酒劲,迷迷糊糊中眼帘光线一暗,还以为这么冷僻的地方大白天出鬼了,睁眼一看,见是那老头要饭的一般靠在门框上。我懒得起身,就那么躺着问他是不是替他自己找风水来的。一头白发瘦得只有八九十斤的老头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头了,只见他朝我点点头说,是,是,是望路来的。老头说着侧身从竹榻边绕过,主动走进我的小草棚找一张凳子坐下来,还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地拿起桌上茶壶举起来仰头就往嘴里灌。我仄身抻腿继续睡我的觉,闭着眼睛甩给他一句话,喝完凉茶后就走,别影响我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待我睡醒再次睁开眼睛,见老头仍然还坐在那里,头低低地垂下居然打起瞌睡来。我坐了起来,不耐烦地冲他嚷,哎哎,你不会是赖在这里也想我为你养老送终吧?老头闻言慢慢抬起头,望着我说,我,有话,想跟你谈谈。我朝他一挥手说,我没兴趣听。我想我和你中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哪有什么屁话好谈。走走走,你不走,那我走。就在我从竹榻上起身作势离开的时候,老头突然移过来扑在竹榻上,双手抓住我的脚。儿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我这人活到三十岁,从小到大除根牛打架外,还跟村里村外很多人打过,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无论打或被打到什么样的程度从来都不肯服软认怂,唯独看不得别人悲伤示弱。那孤老头的话如果不是那么凄凉,我不可能主动承担一个原本就该五保老人的赡养责任,现在面对这老头的眼泪,我又恨不起来了,虽然我这些年的苦难都与他有关。面对这个风烛残年老头的纠缠,我的腿僵在那里不敢用力动一下,仿佛一不小心会将他弄散架一般。我一手支撑着歪斜的身体,另一只手对他竖起作推拒的姿势说,别,别,别这样,我受不起,我没那资格承受。

  儿子,就几句话,憋在心里这些年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这些话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啊!儿子。老头打蛇随棍上,见我态度缓和一些,就将身体移到我的竹榻上,双手从我的小腿爬上我的胳膊上来了。老头双手攥着我的一只手摇着说,三十年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等到今天,我才敢叫你一声儿子。我一边从他手里抽出我的手,一边招呼他说,别,别讲得那么亲热。你这话我听着就想吐,我对你除了恨,没有其他任何一点关系。老头连忙点头说,好好好,我不说,这话我暂且不说。我今天来主要有两件事,你别动,让我说完。说完就走,行不行?我只好不再挣扎,安静下来,摆出一副看他究竟想耍什么花招的姿态。

  老头还是那样欠身仰脸望着我说,第一点是希望你从此以后不要再记恨根牛了,你们两个怎么说都是兄弟,争个你死我活对谁都没什么好处。这个孽是我造的,应该由我承担。我想让我死后就葬在你这里,你对我有多少恨都可以随时到我坟头来发,骂也行,拉屎拉尿也行,向坟里钉木钉也行。反正我这辈子对你和你母亲犯的罪,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只求你跟根牛两个都平平安安过这一辈子就好。第二点是我这里有几千块钱,向你买一块坟地和给你母亲治病。这是我这些年私下里存的,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送给你。你母亲苦了一辈子,到现在又害那样的苦病,你把这钱拿去给她治病,算是我对她的一点赎罪的心意。

  我断然向他一挥手,冷冷地说,哪一点我都不接受呢?

  听到我这样回答,老头的脸色一下子变成灰土色,眼神也失去光泽,身子突然一歪就跪倒在我的竹榻前,低下头,孩子般呜呜痛哭起来。

  我母亲六十岁不到就活成一把干柴,远看近看都不似人形。她得的是肺病,听医生说,她的肺已经变成一块蜂巢,可以拿出来当球拍了。母亲是那个家庭的生育机器,早已完成了她的使命,她的名字在阎王的生死簿上那个鲜红的勾谁都能看得出来,别说几千块钱,就算老头子手里还有当初的权力把整个村里一起卖掉,也换不回来了。母亲是我和那个家庭最后的牵连,那根线一断,我就和一只风筝一样从此真的可以自由飘荡了。

  老头子也没有活多久,在我母亲身后一个多月就相随而去,人们背地里都说他是我母亲带走的,我不承认,认为是他心里对我母亲的愧疚太多,自动跟去赎罪的。老头子死那天,根牛被他家族长辈领着来到我的小草棚按照老规矩对我叩了个头,然后庄重地说出老头子想那块坟地的遗愿。我当时脑子正迷糊中,没有及时制止,既然接受了他的大礼,便无法再说出任何反对的意见。不过我没有为老头子披麻戴孝,也没有参加葬礼,一个人躲到镇电影院里,就一包花生米喝了一瓶酒,然后睡了长长一大觉。我梦见母亲站在云遮雾绕的奈何桥头,对我招手。我跌跌撞撞跑过去,却被老头子蛮横地一把推开,然后两个人一道消失在那云雾深处。梦中的我哭了,哭母亲太无情,扔下我,还跟那个老东西旧情难断。

  从此以后,我跟根牛的关系确实缓和了许多,在地里劳作时,他常来我这里喝一口水,说几句闲话。桃花也难得走到我草棚前坐下歇凉。他们生有一儿一女,儿子三岁,女儿五岁,两孩子和我很亲热,没有传染到上辈之间的恩怨。每当他们到来,我就尽量拿出好吃的东西来招待,看着他们的笑,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我心里难免酸酸的。桃花试着帮我找合适的女人,可在我心目中,这世上的好女人都早已被别人侵占,哪里还有我的份?

  随着关系的日益好转,根牛时常带些酒菜过来与我吃喝,半醉之中回想起儿时那些荒唐举动,感觉是在看别人的电影,原本愤怒到快要爆炸的情节,这时都令人好笑令人惭愧。桃花仍不怎么主动,但凡有好吃好喝的都是打发孩子送来。我则来之不拒,心中明白都是桃花的深情厚谊却之不恭。

  三十三岁那年,我与根牛发生了一点矛盾,起因是他想找我借钱买一辆农用车跑运输。我在一次酒后跟他透露过自己的存款数目,不肯借给他的原因是不愿意他的日子比我好得太多。小时候我们两个人从读书成绩到顽劣的程度一直都差不多,如今虽然家庭的大小不同,但在经济实力上还是比较接近的,现在他一旦有车在手,小日子自然腾腾地上去。如果他倒了霉,我或许会伸手帮一把,可他这是为了发财致富,我心里就痛快不起来了,我不愿意看到桃花跟着他风光的情景。我以为借钱等于就是助他买一把尖刀来扎我的心。

  我的私心仍然没有挡住根牛挣钱的脚步,他从别的地方还是凑够了买车的钱数。车开回来那天,庆贺的鞭炮又炸醒大半村庄,连我这偏僻的草棚里也被搅得不安宁。我关起门独自在家喝酒,下酒菜就是那些鞭炮声和我对根牛的一腔新仇旧恨。

  根牛不是开车的料,上路没跑多久就出了事故。那天,我正背对着门做饭,猛然间半掩的门咣当被撞开,吓得我手里的的一只碗应声掉地上摔烂了。进来的是披头散发的桃花,站到我面前还惊惶失措地大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直到听清是桃花的声音,我那飞出去的魂魄才落回原位。我问,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做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拉着我的手说,根牛,根牛,他,他出事了。自从长大以后,这是我和桃花第一次肌肤接触,无数梦里都曾和她有过亲密无间的举动,唯独这难得真实的接触里没来得及感觉。桃花喘息稍定后告诉我,根牛,他撞人了。我问,是开车?她说,是的。我又问,在哪里撞的?撞谁了?桃花抬手用手背挡在嘴前,望我的眼神里又是惊慌又是胆怯。我双手抓住她肩膀摇着问,在哪里?撞谁了?她后退了一步,低头支吾着说,撞你爸了。

  根牛是装一车砖头,在村外一处转弯坡上撞了我们家老头的。老头原本身体就不好病歪歪的半条命,这一撞无异于将他往鬼门关推了一大把。不用亲眼察看,我就能猜出老头这一步算是走到头了。问题是我那些都已经不再弱小的兄弟姐妹,将用什么样的方法一并解决两家这几十年的矛盾?桃花来找我,就是将我绑架到这场战争的火力点上,而凭我的能力和地位恐怕连一只沙包的作用都够不上。

  超载,无证驾驶,就凭这两条冠冕堂皇的证据就可以让根牛承受不起,何况我那个家庭的那么多头脑那么多嘴巴都比我强出不止一分。根牛这次倒一点不笨,出事后当即将老头子送往医院,然后主动投案,最起码让我那几个怒火中烧的兄弟的拳头找不到攻击的对象。既然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我只有硬着头皮当一回丑角。我问桃花,解决这事必须靠钱。桃花哭着说,拉了一屁股债,哪里还有剩的?我说,你们家那位老太婆手里多少还有存的。桃花说,你就是用大炮也不一定能轰出一个子来。

  我和桃花首先赶去医院看望老头子的状况。医生告诉我,内脏坏了,神仙都救不回来,反正这么大年纪了,准备后事吧。然后我们抽身又赶回村里,见我们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接着出门循着吵闹声去她家。兄弟姐妹们在根牛家的堂屋里各据一方端坐,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根牛母亲当罪魁祸首围在中间斗得正欢。我和桃花进去后,他们根本没理会我,立即将矛头一齐转向桃花火力全开。桃花哭着挨个作揖哀求,自然杯水车薪得不到任何效果。

  这时,我憋了好一阵子的火气已经将胸膛炸开,冲着屋里的人大喝一声,你们这样吵是能把时间吵倒回去?还是能把老头子从病床上吵爬起来?表面上看一个个是在为老头子振振有辞,可你们谁知道老头子现在躺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身体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么?人家都说人命关天,你们在这个时候反而有心情忙着讲理吵架。急什么?根牛没跑,已经自己投案去了,他家在这里一两天时间也不可能搬得走。关键是老头子,老头子一个人躺在医院里,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你们就没有想到要不要去见最后一面么?

  这是我第一次摆出一个假老大的姿态,居然将七嘴八舌的他们都镇住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样。我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声音平缓一点说,医生说老头子不行了,叫准备后事。我看我们还是先把该办的事办了,过后再处理纠纷问题不迟。没有讲不通的理,不是还有政府法院么?有什么可怕可急的呢?

  第一个浪头被我这样一通吓唬给糊弄过去,接后的事情只能慢慢来,各执一词讨价还价反反复复的自然都在情理之中。好在地方政府和交警出面,没有再出现更过激的场景。

  最终的结果是那个老太婆和我都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老太婆还可以向别人哭诉她的棺材板都没有了,可我只能打掉牙往肚子咽,出了一份老头子的安葬费,却没分到一分赔偿费,我的兄弟姐妹的理由很充足,说我胳膊肘朝外拐,更没有资格得那卖命的钱。我想也是,老头子生时虽然对我不怎么好,但毕竟于我还有养育之恩;而他的确不是我的父亲,我自然没有享受他遗产的权利。

  贫穷不是一个人短处,不懂道理才是最悲哀最不可救药的。我势单力薄,吵不过他们更斗不过他们,所以只能摆出一副高姿态来让旁观的人们欣赏了。

  桃花感激我,说欠我这份情不知道怎么还。我说下辈子吧,下辈子别又忘了我就行。

  根牛被关一段时间后放回家,车子几乎被当废铁卖掉,债务却不会因此变更,事业刚起步就遭到这样打击,颓丧是情有可原的,可没想到那小子对我的付出不但没有半个谢字,原本就黝黑的脸上还结了一层焦锅巴一样寒着。桃花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经过那一场变故后,他的脑子就坏了。我心中无愧反而还得忍气吞声,就算是看在桃花的面子硬充一回好汉,可那一笔攒了多年的积蓄不能不指望有去无回。

  两个月后,过了秋收大忙,一天下午,根牛一手抓着一瓶酒一手拎着卤菜突然出现在我的草棚前。他对我招招手说,过来喝两杯,我有话想跟你谈谈。这架势明显就是送上门给我摆一桌鸿门宴,而我连回避的机会都找不到。我只好拿出杯筷,然后硬着头皮跟他对面坐下。他启开瓶盖,将我们两人各斟满一杯,随即黑着脸对我说,这一杯感谢你对我家的帮助。我都听说了,这份情,我不能昧着良心不认。这是先礼后兵的套路,我没有推辞,也没有客气,跟着举杯一饮而尽。接下来,他顾自低头连干三杯,然后对我一挥手说,想喝自己喝,杯子举来举去的没多大意思。我仍然没有说话,陪着他连干两杯。

  酒很快就少了大半瓶,他的脸上黑里泛红,古怪极了。这种高度酒,我们两个人正常也只能分掉一瓶,现在这样一种气氛下,干掉的结果只会双双倒下。我伸手按住他的酒瓶说,不能喝了。他仰头对我翻着布满血丝的白眼问,怎么,怎么不能喝了?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呢!我说,有话就讲,借酒浇愁没意思。他一把推掉我的手,又抢着拿起自己的酒杯缩到怀里将酒倒满,没有停顿就仰头将酒灌下,然后再倒。看他那副样子,我懒得再管。

  如此连灌三杯后,他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让我也喝。我赌气跟着灌下三杯,直眼望着他接下来到底想耍什么把戏。

  他欠身将我的杯子斟满,再举起瓶摇了摇看里面还剩多少酒。放下瓶后,用一只手朝我点着说,我知道你这次为我家不但出了大力,还垫了一大笔钱。我还知道这钱是你全部家当,省吃俭用这么多年才存下来的。我不感谢你,在心里不感激你。从小到大,你我一直是仇人一样,你我之间是不存在恩情的。念书的时候,我脑子笨,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二百五,一个二百六,可我不是傻子,我清楚你是看在桃花的面子才这样做的。我父亲给你父亲戴了一顶绿帽子,你如今还给我,算是报了仇了。咱们算是拉平,所以我说我不欠你什么,不用还情也不用还钱。你说我的话在理上么?

  他手扶酒瓶在桌上顿着,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下嘎嘎地笑了起来,那意思像是很得意自己的口才,可以将这么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讲清。我酒劲上头,腾地站了起来,可身子剧烈摇晃着不得不重新坐回。我已经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抬手指着他的脸骂,放你妈的臭屁。你他妈的自己想想这话哪一句哪一个字能从人嘴里吐得出来?

  谁不清楚你癞蛤蟆一样馋桃花馋了这些年?你拿能买到一个黄花闺女的钱买一个黄脸婆,谁肯相信这中间会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二百六把二百五当傻子,哈哈哈哈,真是笑话,真是好好笑哦!他前仰后合地大声笑着,伸手将面前的杯子端起又一饮而尽,然后举起空杯对我狞笑着,又突然将杯子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揪住他往外面拖去。跟他打了几十年架,加起来也没这一口恶气叫人难受,老子宁可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也要跟他痛痛快快再打一场。门外的空地上,我们扭在一起,不分谁在上谁在下,我那充斥着怒火的拳头也不分落点,只管向他身上招呼,直到桃花叫喊着扑上来将我们拉开。

  桃花问他,你在家不是说兄弟聚一聚,叫我一小时后来接你么?怎么会打起来了呢?根牛趴在地上抽动身子嘿嘿笑着,仿佛这一架是他平生打得最痛快的一次一样。桃花过去伸手拉他,突然大惊失色地叫起来,根牛,根牛,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我感觉不对,爬起身凑近一看,根牛还是那样嘿嘿笑着,可每笑出一声,嘴里便跟着涌出一波鲜红的血来。

  被桃花翻过身的根牛用手指着我,继续嘿嘿笑着说,是你,是你打死我的,别懒啊!是你,打死我的,别懒啊!

  根牛患的是肝癌,在买车前就已经查出,他瞒下来,以为用治病的钱买一辆车,只要支撑三年五载,多少会为家庭积攒些钱,可没料到命运不但不给他半点机会,反而在他的喉管上紧攥一把。这个二百五!

  根牛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别恨我恩将仇报,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将家庭托付给你。谁叫你是我今生唯一的仇人,又是我唯一的兄弟?

  桃花我自然不嫌弃,他的儿女我也可以不推辞,问题是他那母亲我真的难以接受,因为谁都知道我们这辈子的恩恩怨怨大部分都和那个老女人的参与搅和有关,让我代替兄弟为她养老送终,还不如把我当成谋害根牛的凶手抓进去坐牢。

  我好生气呀!跟那个二百五根牛争斗几十年,最后一招竟败得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真的是一个二百六。


评分

8

查看全部评分

2#
发表于 2020-8-14 17:21 | 只看该作者
待读。                     
3#
 楼主| 发表于 2020-8-14 17:22 | 只看该作者
由于居住不稳定,两年多没网络。虽然偶尔关注中财,却也只是临渊羡鱼。
重回网络,好多网站都找不到踪迹了,唯有中财依然热火。许多老面孔都还在,很亲切!
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4 17:24 | 只看该作者

参见桑版,请多关照
5#
发表于 2020-8-14 17:42 | 只看该作者
初读了一遍。父子兄弟间的孽债恩怨,毕竟血浓于水。斗了一辈子的兄弟最后将家底相托付。挺好的农村题材小说。待空来细读,欢迎老粉!
6#
 楼主| 发表于 2020-8-14 20:52 | 只看该作者
怎么加不了版权呢?
7#
发表于 2020-8-15 06:00 | 只看该作者
老粉 发表于 2020-8-14 20:52
怎么加不了版权呢?

加了。点编辑,将光标移至文尾,在跳出的框里右上角点“版权”,确定,就行了。
8#
发表于 2020-8-15 06:02 | 只看该作者
老粉 发表于 2020-8-14 17:24
参见桑版,请多关照

老粉是太虚老朋友了,别客气,多来,多交流。
9#
发表于 2020-8-15 11:16 | 只看该作者
欢迎老朋友回来,小说语言、细节,以及布局谋篇都老道,欣赏了。
10#
 楼主| 发表于 2020-8-15 12:40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8-15 06:00
加了。点编辑,将光标移至文尾,在跳出的框里右上角点“版权”,确定,就行了。

点版权输入然后确定么?昨晚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11#
 楼主| 发表于 2020-8-15 12:43 | 只看该作者
心在天山 发表于 2020-8-15 11:16
欢迎老朋友回来,小说语言、细节,以及布局谋篇都老道,欣赏了。

谢谢赞誉这一篇写过多少遍,总不尽心意,发过来就是接受批评指教的。
12#
 楼主| 发表于 2020-8-15 12:44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8-15 06:02
老粉是太虚老朋友了,别客气,多来,多交流。

还请桑版不吝赐教
13#
发表于 2020-8-15 17:38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好长,情节厚重,亲情浓郁。欣赏学习老师好小说,
14#
发表于 2020-8-15 17:56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学习精彩作品~~~~~
15#
 楼主| 发表于 2020-8-15 22:11 | 只看该作者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20-8-15 17:38
小说好长,情节厚重,亲情浓郁。欣赏学习老师好小说,

也想写短的,可一动笔就难刹住车。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4-11-6 12:31 , Processed in 0.056687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