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芳菲 于 2020-9-28 00:32 编辑
年初是绩效考核月。一月二十九日这天，左轩听到了第一只靴子落下的声音。
那天，左轩同往年一样，与部门主任苏瑞一道走进会议室。两人熟稔的相视而笑。苏瑞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绩效表，与左轩逐条讨论，实际上不是讨论，而是解释给她听，通常情况下，这只是走个形式，重要的是后面的评分，因为这评分直接决定了奖金额度。
今天的苏瑞比往年都更有耐心，更有长者风范，更亲和。左轩心情放松的很，公司因为新冠病毒订单大量减少，她对奖金额的期望值不高。苏瑞给她讲解每一条的内容，客户订单的进一步开发，5分； 跟踪产品进度，5分；与中国客户协调订单，跟踪订单进度，6.5分；维护系统中的产品信息，6分。她瞥了苏瑞一眼，目光意味不明。今年的分数比往年都高了一些，这点颇有些不同寻常。当然了，左轩对此是不会提出异议的，归根到底，谁会嫌弃奖金太多，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她签了字，边签边笑，“苏瑞，你今年蛮大方的啊！” 苏瑞没有笑，他从自己的胳膊肘下拿出另一份文件，铺在两人中间。他望着左轩的眼睛说，“很抱歉，我这里提前通知你一件事情。你知道，公司的订单大量减少，公司的高级管理层决定，将生产线和销售部门迁至克罗地亚，本地只留财务部门和高管。这个项目已经悄然展开，本周三的部门会议上我会公布此事，这里是初步通知。” 左轩低头阅读。这份文件抬头是她本人。公司初步决定，她在公司的工作将于年底结束。如果她没有提前离开，而是工作到年底，并认真培训克罗地亚新员工，她将在离职时得到额外三个月的全额工资。
左轩内心泛起波澜。她惊讶不已。从她来到公司那天起，就没想过有离开的一天。此刻，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笑了笑，说，“苏瑞，你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啊。” 他脸上带着歉意，说，“咳咳，你知道我也没办法。我尽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你们多些补偿。”左轩点头表示理解。
晚上，先生做了意式烩米饭。吃过晚餐，坐在沙发前，左轩将文件拿出来递给他，并解释了公司迁址的决定。先生最初有些怔忪。读完文件，沉吟半晌，道，”现在瑞士处于失业高峰期，估计很难找到新工作。失业中心会继续发放两年工资，但是中心会不断督促你投递简历，找新工作将成为你的另一份工作，也是很有压力的。”
左轩叹口气，“工作了三十多年，早已经因为按部就班的安稳没有了曾经的激情。” 先生说，“要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工作的。我的工资足够养家。” 左轩想了想，“也好，我可以开始尝试写长篇小说。”
周三的部门会议，苏瑞果然公布了公司的决定，并宣布了一长串年底被解职人员的名单。他问大家有没有问题，一室静默。
公司人事部立即开启了培训之旅。二月十九日，职业咨询公司给即将下职的员工上应聘课。左轩到达会议室的时候，培训师正在讲结束语。她对众人抱歉的笑笑，“不好意思，记错时间了。” 一阵笑声。一屋子人渐渐离开后，左轩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会议室一侧的长桌上。那里摆放着各种宣传册。她随手翻着，大多是如何做简历，如何推销自己等等。 人事经理钟伯林走来，“上次培训你参加了吗？” 他们经常一起远足，彼此之间相当熟悉。 左轩，“没有，那段时间我正好休假。” 钟伯林，“没关系，我把培训资料发给你，其中有一个网站的密码，上面有各种职位招聘信息。你有空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职位，早做准备。”
钟伯林效率很高，下午就将今天的培训资料以及招聘网站信息及密码通过邮件发给了左轩。
日子照常过。新冠病毒的情况稍有好转。联邦却决定乘坐公共交通必须戴口罩了。左轩不喜欢戴口罩，于是选择骑自行车上下班。她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好像离职这件事还远在天边。
转眼到了七月底。骑了近半年自行车，身体明显比以往好了许多，精神状态也大大改善。她想，新冠病毒带来的也不全是负面效应啊。
这日午饭前，钟伯林，公司全球销售经理帕特里克与左轩在人事经理办公室碰头，开了个针对55岁以上员工的对话会。
是的，左轩今年55岁了，生日过去一半了，应该算56岁。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钟伯林和帕特里克正聊着。她恍然回到十年前，也是在同一间办公室，她接受两个人的面试。那时候左轩45岁，帕特里克三十五岁，两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左轩调侃，“十年前在这里面试，有人还问我会不会再跳槽。” 钟伯林举手，“我，我问的。” 三个人哈哈大笑。当时钟伯林手里拿着左轩的简历，问，“你换了不少工作，不会再换吧？” 左轩大笑，“我都快奔五啦，在中国的话再过四年就退休了。现在在这里重新开始，肯定不会换工作。” 当时钟伯林松了口气。那时候的中国市场还相当繁荣，订单大量涌来，中国的客户代表都渴望瑞士总部有个中国人对接。于是，左轩的到来对于公司如同一场及时雨。
三个人寒暄之后，钟伯林和帕特里克分别谈了公司的政策，公司对55岁以上的员工提供特殊照顾，其中包括五千法郎培训费，协助制作应聘资料，请摄影师拍摄简历照片。
这个会议之后，左轩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在瑞士，女人的工作年龄至64岁。她忽然想再争取一下，看看自己到了这个年龄，还有没有机会再次进入工作市场，毕竟三十五年的职业生涯，工作早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回到办公室，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简历。补充了在这家公司工作的经历。
她上网搜寻，查询到销售业务员的培训课程，并立即报了名。注册的邮箱里很快出现反馈，请她点击链接测试德语水平。她点开链接，开始做测试。那是一道道选择填空。她做的速度不慢，做完后点击了发送。
测试结果立即显示出来：A2。 她瞠目结舌。
手机响了。是来自本地的陌生号码。她接听。对方是个女声，讲话声音十分客气，“请问你是左轩女士吗？我们是迷谷培训中心。”
左轩，“我是左轩，你好！” 迷谷培训中心女士，“我们在系统里看见了你的报名。由于报名人数太少，原计划下个月开启的课程取消了，大约会推迟到11月份，还要看报名人数。” 左轩，“那就11月，我不用重新报名了吧。” 迷谷培训中心女士，“这个不用。但是这门功课要求德语等级达到B2，你只有A2，不符合课程要求。” 左轩，“报名参加这个课程，是因为年底我要重新找工作。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反正报名的人数不够，我会勤奋学习的。” 迷谷培训中心女士，“这个我要向领导请示，我尽快给你反馈。“ 左旋郁闷。但还是上网找了德语B2培训课程，并报名参加。 与此同时，她再次在网上做了测试，这次的测试结果令她同样的瞠目结舌：C1。 迷谷培训中心女士来电，“我们在系统里看到你新的测试结果，这是你亲自做的吗？“ 左轩，“是我做的。当然我使用了网络翻译。我个人对这个成绩也很惊讶。”
上了几节德语课后，德语老师给出的结论是，“以目前的德语水平不适合参加销售业务员的培训课程。” 于是，左轩不得不老老实实先接受德语培训，直到明年复活节结束全部课程，之后才能考虑其他培训课程。
九月十五日上午十点，左轩去美发厅设计发型。化了淡妆。在公司临时搭起的摄影棚拍了职业照。紧接着，来到会议室。 钟伯林，苏瑞和工会主席郑重地等在里面。钟伯林将解职信递到左轩面前。左轩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钟伯林从头到尾慢慢阅读文件，第一页结尾注明，公司将在两年内偿付左轩18960法郎赔偿金，每月790法郎。钟伯林顿了一下，抬头对左轩说，“你在瑞士的工作时间较短，我建议你将这笔赔偿金缴入退休金账户。”
左轩问，”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如果缴入退休金账户，公司一次性付全额，否则就每月发放790法郎？”
钟伯林说，“是的。这样吧，你先生什么时间有空，请他来公司一趟，我们一道就这个问题讨论出一个解决方案。” 左轩，“下周我们出去度假，两周后回来。这样吧，我回去问问先生他什么时间有空。然后给你几个备选。”钟伯林点头。 文件读到公司的培训基金。钟伯林补充，”这笔培训基金，即使离开公司，两年内仍然有效。“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工会主席，笑道，”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找安东。“ 左轩望着安东调侃，”离开公司了也可以找你吗？“ 胖胖的工会主席憨笑，”随时都可以。“ 钟伯林递给左轩一张纸，上面印着工会工作人员的姓名照片以及他们的邮箱。安东作为主席列居第一。
钟伯林从手中的文件里再次抽出两张纸，一张印着地图，一张印着时间。他解释，”这是公司外聘的人力资源安置咨询公司。公司拨给了他们一间办公室，聘用合同三个月，为即将进入再就业市场的员工提供咨询服务。这里，“ 他指着地图，”在自行车棚对面，门口有个工作中心的牌子。“ 左轩，”噢，这个地方我知道。“ 停了停，她感慨道，”公司做的真不错，我要把这些经历写出来，与国内的同胞分享。“ 钟伯林戏谑道，”让中国人学习学习。“
左轩不置可否，很多事情经历之后才会了解。她同意，中国很多地方需要向瑞士学习，但再就业中心这样的机构，中国是早就有了。当年，她叔叔所在的国营工厂破产后，她也多少听说了一些。然后具体做到什么地步，则不是很清楚。她不得不承认，如今公司因为迁址造成大量员工失业而作出的努力是令人满意的。她在文件上签了字。
第二只靴子落下来了。然而，这并没有让左轩像那个老女人一样能够就此安心地睡个好觉。她想开启写小说的生涯，却似乎又像是被推着向前走。她承认，没有这几次会议，她大概不会想起寻找培训课程，也就不会再次捡起德语书继续学习。其实，她的内心深处并没有真的感到释然，她需要工作，工作给予她安全感，为她偶尔寂寞的心带来慰籍。
她想，算了，这第二只靴子也没有那么重要。太阳明天照常升起，毕竟身边有着深爱的丈夫，远方还有至亲的家人。公司这个家也并 没有将她和他们完全放弃。她仍旧是命运的宠儿。她忽然有些感慨，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缘份这东西。二十年前，是这家公司在中国的合资企业令她和一生的爱人相识，十年前喜结良缘，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公司曾经给予她的最大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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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8 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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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8 16: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