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读经典】一位老父亲的执着与大爱——胡安.鲁尔福《你没有听到狗叫吗？》

随玉

一位老父亲的执着与大爱

——胡安.鲁尔福《你没有听到狗叫吗？》

作者/随玉

　　“伊格纳西奥，你在我背上，告诉我，你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地方有灯光了？”

　　“我什么也没有见到。”

　　“我们该离目的地不远了吧。”

　　“是啊，可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好好看看。”

　　“我还是一无所见。”

　　“你真是个可怜虫，伊格纳西奥。”
　　
　　这是胡安.鲁尔福这篇小说的开头，拉家常似的对话，平淡无奇的语调，初看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事实上整篇小说的情节也非常简单，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一位老父亲背着受重伤的儿子前往一个叫托纳亚的村庄求救。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冲突，也没有意料之外的转折，整篇小说几乎全部以对话进行，辅以有限的环境描写，描摹出一位负重的老人在这段路上展露出的焦急、无奈、绝望又不舍的心情，读完整篇小说之后，你会发现这种平淡中隐藏着一种让人震憾的力量，是那个被叫做”父亲“的平凡男人身上激发出来的巨大能量，他用一个瘦弱的身体，扛住了来自外界的全部压力，呵护这个曾乖巧可爱但如今已成一个杀人犯的儿子，“父爱如山”这个词，在这篇小文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相比于故事情节，作者更关注人物的精神境界，他用一个简陋的场景，描写出普天之下的人几乎都会有的情感共鸣——爱，尤其是身为人父人母的大爱。
　　
　　曾经以为，写小说就是写故事，所以才利用离奇的情节吸引读者，反而把思想放在其次，但现在觉得，形而上的精神世界更值得关注，俗世的事物是有限的，可以无数次地重复，人的思想却是无限的，内中总有微妙的不同，所以，小说但凡能写出人生况味，阐明一个道理就是成功，情节或者故事轮廊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胡安.鲁尔福这篇小文没有离奇的情节，也没有惊世骇俗的故事背景，只是单纯的父与子之间的互动，但却能给读者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小说用对话来推进情节，本身是比较难吸引读者的，稍微把握不好，就容易显得轻浮无力，整篇文也会被拉低质感，但胡安.鲁尔福的这篇小文却非常有力，它之所以有这样的效果，个人觉得最大的长处就在于真实，不管是艺术的真实还是生活的真实，都是普通人能够理解和感受的，就像真切地触摸到大地、触摸到石头，沐浴在月光底下一样，它们与皮肤的距离感无限接近，才会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在文中，父亲五次问儿子“有没有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声音”“有没有听到狗叫”，当父亲这样问的时候，说明他的体力已接近极限，他怀着一点点希望问伊格纳西奥是否已到达目的地，但儿子在他背上却一直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这意味着父亲还得背着沉重的儿子不停地跋涉，每多走一段路，儿子的生命就会出现危险，而他也怕自己将会倒在路上。文本利用月亮的变化描述时光的流逝，从“一团圆圆的火球，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到“月亮正迎面高悬天空。这是一轮呈红色的大月亮”再到“几乎呈湛蓝色的月亮慢慢地在明净的天空中升起。”说明父亲已经背着儿子走了很长的路，也许这段路并不长，只是他负重太多，走得缓慢，父亲说：“这简直不是什么路”，这段路因为他的焦急变得无比漫长，他累得摇摇晃晃，两腿发软，但他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生存压力愈来愈大的今天，我们太了解这种感受了，每个人背上都背着几座山，工作，生活，孩子，父母……我们舍不得放下，又几无力承担，只能咬着牙拼命前行，那种血与泪硬生生往下咽的感觉，就如这篇文中的老父亲。老父亲背的不仅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精神依靠，是他舍不得丢弃的希望或心愿。在往生的路上，每个人都在拼命弥补或救赎。
　　
　　作者用对话来推进情节，剥析人物的内心与情感，将那种微妙之处表现得十分到位，儿子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后来的良心发现，再到忏悔，而老父亲的央求、失望、倔强、卑微，在对话里展露无遗。
　　
　　“我的脊梁会被压伤，但是我一定要背您到托纳亚，让人给您治一治您身上的伤。我知道，等到伤一治好，您就又会去干你的歪门斜道。可这就不关我的事了，您只要给我滚得远远的，不再让我知道您的事就行了。只要这样就行了……”
　　
　　在儿子面前，曾经高大强悍的父亲变得多么弱小卑微，主动将自己置身于暗影中，默默关注儿子的一切，他对眼前的局面无法控制，更无法改变已经变得强横恶劣的儿子，只能暗地里后悔、自责、担心，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却又试图重新走近儿子，随时准备着再为他做点什么。
　　
　　“曾经的鲜活曾经的强悍慢慢被生活磨光，成为一种俯首低眉的样子卑微生存着。这是一种无奈而令人恐慌的延续，是骨血之外的，渗透了文明道德以及其他种种的延续。”这是紫玉姐曾说过的一句话，悲凉到了极点，揭露了一代代人最真实最悲哀的生存状态，时光逝去的无奈，无法控制的世事的变迁，情感的颠覆与衰弱，都会让人产生无力感，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是曾与我们有过一丝联系的东西，是存于世上最后的念想。
　　
　　《你没有听到狗叫吗？》中的老父亲，用最后的倔强试图挽救泥足深陷的儿子，他的爱与外界无关，中国有句老话“可怜天下父母心”，骨肉亲情，大概是人们最不能舍弃的东西了。
　　


　　当蓝把这篇文给我看的时候，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伊格纳西奥，你在我背上，告诉我，你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地方有灯光了？”
　　
　　文中的老父亲这么问。
　　
　　“老二，你看到有灯光了吗？”我可怜的母亲也曾经这么问过我。
　　
　　在八岁或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下地回家，发现我烧得迷迷糊糊的，二话不说，拿起一根背带把我绑在背上就往诊所走，那时的我已快到她肩膀高了，两条腿长长地吊在她身侧，她咬着牙背着我走在寂寥无人的庄稼地边。天渐渐黑下来，鸟叫声也停了，模糊的天光下，所有的植物都显出骇人的轮廓，不时有老鼠从旁边跑出来，撞过母亲的脚，再冲到另一边的沟渠里，她忍不住打一下晃。
　　
　　“老二，你看到前面有灯光了吗？”母亲走一小段路就问一句。我难受地耷拉在她肩头，话都说不出来，只低低地唔一声。
　　
　　“老二，你别睡，跟我说说话。”胆小怕鬼的母亲说，她把我往上托了一点，加快步伐。这段路显得无比漫长，它好像通往地狱一般，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平时熟悉的路竟变得如此陌生恐怖，当橘黄的灯光终于出现的时候，母亲激动得浑身发颤，我们终于又回到了人间，她解脱了，我也有救了。
　　
　　有一种爱，不分国度。月牙儿说，有多少人度过不可思议的一生。相似的一幕，也许在世界各地不断地复制粘贴，人生，本是不可思议。

随玉

　　                               你没有听到狗叫吗？
　　
　                                    　胡安.鲁尔福

　　
　　“伊格纳西奥，你在我背上，告诉我，你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地方有灯光了？”
　　
　　“我什么也没有见到。”
　　
　　“我们该离目的地不远了吧。”
　　
　　“是啊，可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好好看看。”
　　
　　“我还是一无所见。”
　　
　　“你真是个可怜虫，伊格纳西奥。”
　　
　　这两个人拉长了的黑色身影在小河沿岸一上一下地移动着，这黑影有时爬上了石块，有时缩小，有时增大。两人只有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月亮像一团圆圆的火球，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我们该快到这个村庄了，伊格纳西奥。你的耳朵露在外面，仔细地听听有没有狗叫声。你还记得有人对我们说过，托纳亚就在山后面吗？我们从什么时侯下山的，你回想一下，伊格纳西奥。”
　　
　　“是的，但我还是一无所见。”
　　
　　“我累了。”
　　
　　“让我下来吧。”
　　
　　老汉慢慢地朝后退着，一直退到身后的一块大石头边，但他没有放下背在背上的人，而是重新驮了驮。虽说他已感到两腿发软，但还是不想坐下来，因为一坐下来他便驮不起他儿子的身躯了。他儿子是几小时前在别人的帮助下才驮在他背上的。
　　
　　“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
　　
　　他儿子的话不多，而且越来越少。有时他仿佛睡着了。有时他好像又在发冷，混身颤抖着。他知道儿子在什么时候由于他走路摇晃而抖动起来，因为儿子的两只脚像马刺一般悬挂在他臀部的两边，他的双手围着父亲的脖子，这时却像马鞭一样在他脑袋边晃动着。
　　
　　为了免得咬伤舌头，他咬紧了牙关。他问：
　　
　　“你痛得很厉害吗？”
　　
　　“有点儿痛。”儿子回答说。
　　
　　开始时，儿子曾对他说过：“放下我吧……就将我留在这里吧……你一个人走吧。明天或者等我稍微好一点儿后我会赶上你的。”这几句话他几乎说了有50遍了。现在他连这几句话也不说了。
　　
　　月亮正迎面高悬天空。这是一轮呈红色的大月亮，照得他们满眼生辉，使他们在地上的黑影拉得更长，显得更黑。
　　
　　“我不知该往哪儿走了。”他说。
　　
　　然而，没有人答理他。
　　
　　在背上的那个人全身被月光照得透亮，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露出暗淡的反光。他仍在儿子的下面驮着他。
　　
　　“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伊格纳西奥？我说我看不清路。”
　　
　　另一个人仍然沉默着。
　　
　　他继续赶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他时而弯下身子，时而挺直身子，还是一步一绊地走着。
　　
　　“这简直不是什么路。人们对我们说，山下就是托纳亚。我们已经翻过了这座山，但托纳亚仍然看不到，就连能向我们表明它就在附近的声音也听不到。你在背上，伊格纳西奥，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看到了什么？”
　　
　　“你让我下来吧，父亲。”
　　
　　“你不舒服？”
　　
　　“是的。”
　　
　　“不管怎样，我好歹要把你背到托纳亚。到那儿我会找人给你治疗的。听说那儿有个大夫，我带你去找他看病。我已背了你好几个小时了，我绝对不会将你丢在这里，让人将你害死的。”
　　
　　他摇晃了一下，往路边跌跌撞撞地走了两三步，又挺直了身子。
　　
　　“我一定要背你到托纳亚。”
　　
　　“让我下来吧。”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几乎像在自言自语：
　　
　　“我想躺一会儿。”
　　
　　“你就在我背上睡吧，我一直把你抓得紧紧的。”
　　
　　几乎呈湛蓝色的月亮慢慢地在明净的天空中升起。皎洁的月光使汗流如注的老人的脸面闪着亮光。由于他的脸袋被儿子的双手紧紧地勒住了，他低不下头来，只好眯缝起眼睛以躲避刺眼的月光。
　　
　　“我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您，我是为了您死去的母亲，因为您是他的儿子。为此，我才这样做。如果我在遇到您的地方撒下您不管，不像我现在这样送您去就医，那她定然会责怪我的。是她在给我鼓励，而不是您，因为您给我带来的只是困难、痛苦和羞辱。”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出汗，但夜风将他的汗吹干了，在吹干后，又淌出汗来。
　　
　　“我的脊梁会被压伤，但是我一定要背您到托纳亚，让人给您治一治您身上的伤。我知道，等到伤一治好，您就又会去干你的歪门斜道。可这就不关我的事了。您只要给我滚得远远的，不再让我知道您的事就行了。只要这样就行了……因为您己经不是我的儿子了。我己经诅咒过您从我身上继承的血液，属于从我那儿继承去的那部分血液我诅咒过了。我说：‘让我给他的那部分血液在肾脏里腐烂发霉吧！’这话是我获悉您在拦路抢劫，您以窃为生，还杀了人……杀的是好人后说的。您若不承认，您的教父特兰基里诺便是一个例证。是他给您行的洗礼，也是他给您起的名字，可他也免不了遭此厄运，遇上了您。从那时起，我就说：‘他不是我的儿子。’”
　　
　　“你看看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你在我背上能做到这一点，我不行，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耳朵聋了。”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还不如我啊，伊格纳西奥。”
　　
　　“我口渴。”
　　
　　“你忍一下吧！我们可能快到了。问题可能是夜已很深，村子里的灯都已经灭了。但是，你至少能听到有没有狗叫声。你仔细听听。”
　　
　　“给我点水喝。”
　　
　　“这里没有水喝，只有石头。你忍一忍吧。即使有水，我也不会让你下来喝水。你一下来就没有人再来帮我把你背在背上了，而我一个人又无法背起你来。”
　　
　　“我渴得很，也困得很。”
　　
　　“我想起你生下来时侯的情形了。那时候，你就是这样的：饿了就醒，吃饱了又睡着了。你妈妈只好喂你水喝，因为你将她的奶水都吸干了。你总是吃不饱，脾气又暴躁，可我没有想到，这暴躁的脾气随着岁月的流逝都上升到你脑子里去了……不过，当时情况是这样的。你妈妈（愿她安息）希望你健壮地成长。她以为你长大后一定会使她有所依靠。她只生了你一个。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死了。即使她这时还活着，你也会气死她的。”
　　
　　他感到被他背着的这个人两只膝盖不像刚才这样夹紧了，两只脚往下垂着，在左右摆动着。他觉得被他背着的人的脑袋在晃动，像是在流泪。
　　
　　“你哭啦，伊格纳西奥？是我对您母亲的回忆使您哭的吧，是吗？可是您却从来没有为她做过好事啊！我们的好心得不到好报。看来我们传给您的并不是慈爱之情，却是一肚子坏心眼。您现在总该知道了吧，人家把您给打伤了。您的朋友呢？他们全都给杀死了。不过，他们没有亲人。他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我们没有什么人可以可怜的。’可您呢，伊格纳西奥？”
　　
　　村庄已在眼前。月光下，他见到屋顶在闪闪发亮。在最后几步路里，他感到他的腰弯得很厉害，儿子的体重都快把他压垮了。当他走到村庄第一座房子时，他斜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无力地放下他儿子，浑身上下的骨头架子也好像都散开了。
　　
　　他费劲地分开儿子一直抱住他脖子的手指。当他感到如释重负的时候，他听见到处都是狗叫声。
　　
　　“你刚才没有听到狗叫吗？”他说，“你连这点希望也不想给我。”

喻芷楚

欢迎阿玉！请茶！

随玉

附上胡安.鲁尔福的原文。大师的文，向来都是比较接地气的，一直觉得，返璞归真才是文学最后的归宿。

随玉

喻芷楚 发表于 2020-10-21 14:10
欢迎阿玉！请茶！

谢谢版主，好久没来了，问好！

千幻烟

欣赏佳作，问候随玉老师。
书评很棒哦。

喻芷楚

读完原文再读赏析随感更易理解赏析。

喻芷楚

或者是教育上的缺失，父亲背上受伤儿子走上求救之路。作者通过父亲的表现行为展开话题。原文作者笔触细腻，生活细节化，带入感强，令人产生共鸣。父亲的背，父亲的带着抱怨的指责无不透露父亲含辛茹苦养育儿子的不易，儿子却走上歧路，伤心与悲凉与悲愤都在父亲对母亲的怀念中，一段爱情以为收获佳果，谁知是坏了胚子的坏果。生活就是这样，无完美，却又割舍不下。情维系的不仅是感情也是希望。赏析作者在原文与自我故事中诠释主题，领悟写作特质，文字富有感情色彩，文笔顺畅清晰。

喻芷楚

随玉 发表于 2020-10-21 14:10
　　                               你没有听到狗叫吗？
　　
　                                     ...

结尾似乎儿子可能昏过去了。

一师

来读美文，很感人的故事，很精采的解读。

草舍煮字

父子连心。父爱的执着和对生命的敬畏通过他的叙述表现得淋漓尽致，哪怕他要救的是个罪人。期盼的那一声狗叫，是卑微地祈求儿子生命之火再次燃起。结局的戛然而止，紧紧揪住读者的心。当中仍不忘对儿子的表现，从催促父亲放弃到无言地忍受痛苦，更反衬了父亲的心急如焚。

素离歌

我特别喜欢这篇小说，寥寥几笔却写出了爱以及死亡，爱的温度和死亡的沉重留在读者心里，不断翻滚品味！

月牙

看到胡安.鲁尔福，很激动，忍不住动用版主的一点权力，让排版看起来完美些：
题目去掉了前面的空格，标题和副标题分行，其他一字未改。

想起久远的阅读体验。
多年前，我读过胡安.鲁尔福的一个访谈，但那时读书杂，囫囵吞枣，并没有真的理解。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在网上与其人其文再次相见，才猛然想起，我读过的呀。
又过去几年了。今天，是久别重逢。

月牙

曾经以为。。现在觉得。。
你也写出了我的思考之路。

有一个词让我的眼睛闪亮了一下
小说的一般理论，我太了解了，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老生常谈。但有一样，照着这三个，是 思想。

月牙

“老二，你看到有灯光了吗？”
泪目。。。越是伟大的作品，越容易让读者看见自己。
抱抱玉玉。

凭不多的作品奠定其在世界文坛的地位，胡安.鲁尔福的小说值得研读深思。
小说用对话来推进情节，相当难，足见其功力。